金庸合集-第69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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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听在耳中。杨过道:“你明日不小心,给他们抓住了关一辈
子,整日价喂你清水白饭,青菜豆腐,只怕连你肚里的蛔虫
也要气死了……”马光佐大吃一惊,忙道:“好兄弟,我听,
我听。”
这一晚众人身处险地,都是睡得不大安稳,只有马光佐
却鼾声如雷,有时梦中大叫:“来,来!干杯!这块牛肉好大!”
第十七回绝情幽谷
次晨杨过醒来,走出石屋。昨晚黑暗中没看得清楚,原
来四周草木青翠欲滴,繁花似锦,一路上已是风物佳胜,此
处更是个罕见的美景之地。信步而行,只见路旁仙鹤三二、白
鹿成群,松鼠小兔,尽是见人不惊。
转了两个弯,那绿衫少女正在道旁摘花,见他过去,招
呼道:“阁下起得好早,请用早餐罢。”说着在树上摘下两朵
花,递给了他。
杨过接过花来,心中嘀咕:“难道花儿也吃得的?”却见
那女郎将花瓣一瓣瓣的摘下送入口中,于是学她的样,也吃
了几瓣,入口香甜,芳甘似蜜,更微有醺醺然的酒气,正感
心神俱畅,但嚼了几下,却有一股苦涩的味道,要待吐出,似
觉不舍,要吞入肚内,又有点难以下咽。他细看花树,见枝
叶上生满小刺,花瓣的颜色却是娇艳无比,似芙蓉而更香,如
山茶而增艳,问道:“这是甚么花?我从来没见过。”那女郎
道:“这叫做情花,听说世上并不多见。你说好吃么?”
杨过道:“上口极甜,后来却苦了。这花叫做情花?名字
倒也别致。”说着伸手去又摘花。那女郎道:“留神!树上有
刺,别碰上了!”杨过避开枝上尖刺,落手甚是小心,岂知花
朵背后又隐藏着小刺,还是将手指刺损了。那女郎道:“这谷
叫做‘绝情谷’,偏偏长着这许多情花。”杨过道:“为甚么叫
绝情谷?这名字确是……确是不凡。”那女郎摇头道:“我也
不知甚么意思。这是祖宗传下来的名字,爹爹或者知道来历。”
二人说着话,并肩而行。杨过鼻中闻到一阵阵的花香,又
见道旁白兔、小鹿来去奔跃,甚是可爱,说不出的心旷神怡,
自然而然的想起了小龙女来:“倘若身旁陪我同行的是我姑
姑,我真愿永远住在这儿,再不出谷去了。”刚想到此处,手
指上刺损处突然剧痛,伤口微细,痛楚竟然厉害之极,宛如
胸口蓦地里给人用大铁锤猛击一下,忍不住“啊”的一声叫
了出来,忙将手指放在口中吮吸。
那女郎淡淡的道:“想到你意中人了,是不是?”杨过给
她猜中心事,脸上一红,奇道:“咦,你怎知道?”女郎道:
“身上若给情花的小刺刺痛了,十二个时辰之内不能动相思之
念,否则苦楚难当。”杨过大奇,道:“天下竟有这等怪事?”
女郎道:“我爹爹说道:情之为物,本是如此,入口甘甜,回
味苦涩,而且遍身是刺,你就算小心万分,也不免为其所伤。
多半因为这花儿有这几般特色,人们才给它取上这个名儿。”
杨过问道:“那干么十二个时辰之内不能……不能……相
思动情?”那女郎道:“爹爹说道:情花的刺上有毒。大凡一
人动了情欲之念,不但血行加速,而且血中生出一些不知甚
么的物事来。情花刺上之毒平时于人无害,但一遇上血中这
些物事,立时使人痛不可当。”杨过听了,觉得也有几分道理,
将信将疑。
两人缓步走到山阳,此处阳光照耀,地气和暖,情花开
放得早,这时已结了果实。但见果子或青或红,有的青红相
杂,还生着茸茸细毛,就如毛虫一般。杨过道:“那情花何等
美丽,结的果实却这么难看。”女郎道:“情花的果实是吃不
得的,有的酸,有的辣,有的更加臭气难闻,中人欲呕。”杨
过一笑,道:“难道就没甜如蜜糖的么?”
那女郎向他望了一眼,说道:“有是有的,只是从果子的
外皮上却瞧不出来,有些长得极丑怪的,味道倒甜,可是难
看的又未必一定甜,只有亲口试了才知。十个果子九个苦,因
此大家从来不去吃它。”杨过心想:“她说的虽是情花,却似
是在比喻男女之情。难道相思的情味初时虽甜,到后来必定
苦涩么?难道一对男女倾心相爱,到头来定是丑多美少吗?难
道我这般苦苦的念着姑姑,将来……”
他一想到小龙女,突然手指上又是几下剧痛,不禁右臂
大抖了几下,才知那女郎所说果然不虚。那女郎见了他这等
模样,嘴角微微一动,似乎要笑,却又忍住。这时朝阳斜射
在她脸上,只见她眉目清雅,肤色白里泛红,甚是娇美。杨
过笑道:“我曾听人说故事,古时有一个甚么国王,烧烽火戏
弄诸侯,送掉了大好江山,不过为求一个绝代佳人之一笑。可
见一笑之难得,原是古今相同的。”那女郎给杨过这么一逗,
再也忍耐不住,格格一声,终于笑了出来。
杨过见她一直冷冰冰的,心存三分忌惮,此时这么一笑,
二人之间的生分隔阂登时去了大半。杨过又道:“世上皆知美
人一笑的难得,说甚么一笑倾城,再笑倾国,其实美人另有
一样,比笑更是难得。”那女郎睁大了眼睛,问道:“那是甚
么?”杨过道:“那便是美人的名字了。见上美人一面已是极
大的缘份,要见她嫣然一笑,那便须祖宗积德,自己还得修
行三世……”他话未说完,女郎又已格格笑了起来。杨过仍
是一本正经的道:“至于要美人亲口吐露芳名,那真须祖宗十
八代广积阴功了。”
那女郎道:“我不是甚么美人,这谷中从来没一人说过我
美,你又何必取笑?”杨过长叹一声,道:“唉,怪不得这山
谷叫做绝情谷。但依我之见,还是改一个名字的好。”那女郎
道:“改甚么名字?”杨过道:“应该称作盲人谷。”女郎奇道:
“为甚么?”杨过道:“你这么美丽,他们却不称赞你,这谷中
所居的不都是瞎子么?”
那女郎又是格格娇笑。其实她容貌虽也算得上等,但与
小龙女相比固然远为不及,较之程英之柔、陆无双之俏,似
乎微见逊色,只是她秀雅脱俗,自有一般清灵之气。她一生
之中确是无人赞过她美貌,因她门中所习功夫近乎禅门,各
人相见时都是冷冰冰的不动声色,旁人心中纵然觉她甚美,决
无哪一个胆敢宣之于口。今日忽遇杨过,此人却生性跳脱,越
是见她端严自持,越是要逗她除却那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
无情神态。她听了杨过之言,心中喜欢,笑道:“只怕你自己
才是瞎子,将一个丑八怪看作了美人。”
杨过板着脸道:“我看错了也说不定。不过这谷中要太平
无事,你原是笑不得的。”那女郎奇道:“为甚么?”杨过道:
“古人说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其实是写了个别字。这个
别字非国土之国,该当是山谷之谷。”那女郎微微弯腰,笑道:
“多谢你,别再逗我了,好不好?”杨过见她腰肢袅娜,上身
微颤,心中不禁一动,岂知这一动心不打紧,手指尖上却又
一阵剧痛。
那女郎见他连连挥动手指,微感不快,嗔道:“我跟你说
话儿,你却去思念你的意中人。”杨过道:“冤枉啊冤枉,我
为你手指疼痛,你却来怪我。”那女郎满脸飞红,突然发足急
奔。
杨过一言出口,心中已是懊悔:“我既一心一意向着姑姑,
这不规不矩的坏脾气却何以始终不改?杨过啊杨过,你这小
坏蛋可别再胡说八道了。”他天性中实带了父亲的三分轻薄无
赖,虽然并无歹意,但和每个少女调笑几句,招惹一下,害
得人家意乱情迷,却是他心之所喜。
那女郎奔出数丈,忽地停住,站在一株情花树下面,垂
下了头呆呆出神,过了一会,回过头来,微笑道:“若是一个
丑八怪把名字跟你说了,那定是你祖宗十八代坏事做得太多,
以致贻祸子孙了。”杨过走近身去,笑道:“你偏生爱说反面
话儿。我祖宗十八代做了这许多好事,到我身上,总该好有
好报罢。”这几句话还是在赞对方之美。她脸上微微一红,低
声道:“说便跟你说了,你可不许跟第二个说,更不许在旁人
面前叫我。”杨过伸了伸舌头道:“唐突美人,我不怕绝子绝
孙么?”
那女郎又是嫣然一笑,道:“我爹爹复姓公孙……”她总
是不肯直说己名,要绕个弯儿。杨过插嘴道:“但不知姑娘姓
甚么?”那女郎抿嘴笑道:“那我可不知道啦。我爹爹曾给他
的独生女儿取个名字,叫做绿萼。”杨过赞道:“果然名字跟
人一样美。”
公孙绿萼将姓名跟杨过说了,跟他又亲密了几分,道:
“待会儿爹爹要请你相见,你可不许对我笑。”杨过道:“笑了
便怎地?”公孙绿萼叹道:“唉,若是他知道我对你笑过,又
知我将名字跟你说了,真不知会怎样罚我呢?”杨过道:“也
没听见过这样严厉的父亲,女儿对人笑一下也不行。这般如
花似玉的女儿,难道他就不爱惜么?”
公孙绿萼听他如此说,不禁眼眶一红,道:“从前爹爹是
很爱惜我的,但自我六岁那年妈妈死后,爹爹就对我越来越
严厉了。他娶了我新妈妈之后,不知还会对我怎样?”说着流
下了两滴泪水。杨过安慰道:“你爹爹婚后心中高兴,定是待
你更加好些。”绿萼摇头道:“我宁可他待我更凶些,也别娶
新妈妈。”
杨过父母早死,对这般心情不大了然,有意要逗她开心,
道:“你新妈妈一定没你一半美。”绿萼忙道:“你偏说错了,
我这新妈妈才真是美人儿呢。爹爹可为她……为她……昨儿
我们把那姓周的老头儿捉了来,若不是爹爹忙着安排婚事,决
不会再让这老顽童逃走。”杨过又惊又喜,问道:“老顽童又
逃走了?”绿萼秀眉微蹙,道:“可不是吗?”
二人说了一阵子,朝阳渐渐升高,绿萼蓦地惊觉,道:
“你快回去罢,别让师兄们撞见我们在一起说话,去禀告我爹
爹。”杨过对她处境油然而生相怜之意,伸左手握住了她手,
右手在她手背上轻轻拍了几下,意示安慰。公孙绿萼眼中露
出感激之色,低下头来,突然满脸红晕。杨过生怕想到小龙
女,手指又痛,快步回到所居的石屋。
他尚未进门,就听得马光佐大叫大嚷,埋怨清水青菜怎
能果腹,又说这些苦不苦、甜不甜的花瓣也叫人吃,那不是
谋财害命么?尹克西笑道:“马兄,你身上有甚么宝贝,当真
得好好收起,我瞧这谷主哪,有点儿不怀好意。”马光佐不知
他是取笑,连连点头称是。杨过走进屋去,只见石桌上堆了
几盘情花的花瓣,人人都吃得愁眉苦脸,想起连金轮法王这
大和尚也受情花之累,不禁暗暗好笑。
他拿起水杯来喝了两口,只听门外脚步声响,走进一个
绿衫人来,拱手躬身,说道:“谷主有请六位贵客相见。”
法王、尼摩星等人均是一派宗师,不论到甚么处所,主
人总是亲自远迎,连大蒙古国四王子忽必烈也是礼敬有加,却
不道来到这深山幽谷之中,主人却如此大剌剌的无礼相待,各
人都是心头有气,均想:“待会儿见到这鸟谷主,可要他知道
我的厉害。”
六人随着那绿衫人向山后走去,行出里许,忽见迎面绿
油油的好大一片竹林。北方竹子极少,这般大的一片竹林更
是罕见。七人在绿竹篁中穿过,闻到一阵阵淡淡花香,登觉
烦俗尽消。穿过竹林,突然一阵清香涌至,眼前无边无际的
全是水仙花。原来地下是浅浅的一片水塘,深不逾尺,种满
了水仙。这花也是南方之物,不知何以竟会在关洛之间的山
顶出现?法王心想:“必是这山峰下生有温泉之类,以致地气
奇暖。”
水塘中每隔四五尺便是一个木桩,引路的绿衫人身形微
晃,纵跃踏桩而过。六人依样而为,只有马光佐身躯笨重,轻
功又差,跨步虽大,却不能一跨便四五尺,踏倒了几根木桩
之后,索性涉水而过。
青石板路尽处,遥见山阴有座极大石屋。七人走近,只
见两名绿衫僮儿手执拂尘,站在门前。一个僮儿进去禀报,另
一个便开门迎客。杨过心道:“不知谷主是否出门迎接?”思
念未定,石屋中出来一个身穿绿袍的长须老者。
这老者身材极矮,不逾四尺,五岳朝天,相貌清奇,最
奇的是一丛胡子直垂至地,身穿墨绿色布袍,腰束绿色草绳,
形貌极是古怪。杨过心道:“这谷主这等怪模怪样,生的女儿
却美。”那老者向六人深深打躬,说道:“贵客光临,幸何如
之,请入内奉茶。”
马光佐听到这个“茶”字,眉头深皱,大声道:“喝茶么!
甚么地方没茶了?又何必定要到这里来?”长须老者不明其意,
向他望了一眼,躬身让客。
尼摩星心想:“我是矮子,这里的谷主却比我更矮。矮是
你矮,武功却是看谁强。”他抢前先行,伸出手去,笑道:
“幸会,幸会。”拉住了老头的手,随即手上使劲。余人一见
两人伸手相握,各自让开几步,要知两大高手较劲,非同小
可。
尼摩星手上先使两分劲,只觉对方既不还击,亦不抗拒,
微感奇怪,又加了两分劲,但觉手中似乎握着一段硬木。他
跟着再加两分劲,那老者脸上微微闪过一阵绿气,那只手仍
似木头一般僵直。尼摩星大感诧异,最后几分劲不敢再使将
出来,生怕全力施为之际,对方突然反击,自己抵挡不住,当
下哈哈一笑,放脱了他的手。
金轮法王走在第二,见了尼摩星的情状,知他没能试出
那老者的深浅,心想对方虚实不明,自己不必妄自出手,当
下双手合十,大大方方的走了进去。子、尹克西二人鱼
贯而入,更其次是马光佐。他见那老者长须垂地,十分奇特,
他一早没吃过甚么东西,几朵情花只有越吃越饿,这时饥火
与怒火交迸,进门时突然伸出大脚,往那老者长须上踹去,一
脚将他的须尖踏在足底。那老者不动声色,道:“贵客小心了。”
马光佐另一只脚也踏到了他须上,道:“怎么?”那老者微一
摇头,马光佐站立不稳,猛地里仰天一交摔倒。这样一个巨
人摔将下来,实是一件大事。杨过走在最后,急忙抢上两步,
伸掌在他屁股上一托,掌上发劲,将他庞大的身躯弹了进去。
马光佐站桩立稳,双手摸着自己屁股发楞。
那老者恍若未见,请六人在大厅上西首坐下,朗声说道:
“贵客已至,请谷主见客。”杨过等都是一惊:“原来这矮子并
非谷主。”
只见后堂转出十来个绿衫男女,在左边一字站开,公孙
绿萼也在其内。又隔片刻,屏风后转出一人,向六人一揖,随
随便便的坐在东首椅上。那长须老者垂手站在他椅子之侧。瞧
那人的气派,自然是谷主了。
那人四十五六岁年纪,面目英俊,举止潇洒,只这么出
厅来一揖一坐,便有轩轩高举之概,只是面皮蜡黄,容颜枯
槁,不似身有绝高武功的模样。他一坐下,几个绿衣童子献
上茶来。大厅内一切陈设均尚绿色,那谷主身上一件袍子却
是崭新的宝蓝缎子,在万绿之中,显得甚是抢眼。
谷主袍袖一拂,端起茶碗,道:“贵客请用茶。”马光佐
见一碗茶冷冰冰的,水面上漂浮着两三片茶叶,想见其淡无
比,发作道:“主人哪,你肉不舍得吃,茶也不舍得喝,无怪
满脸病容了。”那谷主皮肉不动,喝了一口茶,说道:“本谷
数百年来一直茹素。”马光佐道:“那有甚么好处?可是能长
生不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