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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6章

金庸合集-第8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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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行伏地不动,细听外面并无声息,知道自己踪迹未被发
觉,回头过来,只见帐篷中空空旷旷,一个人也没有。地下整理
的十分平整,草根都已铲得干干净净,帐篷一座接着一座,就
如一条大甬道一般,直通向后。每座帐篷中都点着巨烛油灯,
照得一片雪亮,一眼望去,两排灯光就如两条小火龙般伸展出
去。
不由得一阵迷惘、一阵惊惧,百思不得其解,一步步向前
走去,当真如在梦中。
四下里静悄悄的,只有蜡烛上的灯花偶然爆裂开来,发出
轻微的声息。他屏息提气,走了数十步,忽听得前面有衣服响
动之声,忙向旁一躲,隔了半晌,见无动静,又向前走了几步,
灯光下只见前面隆起两座并列的大坟,有一人面坟而坐。
坟前各有一碑,题着朱红大字,一块碑上写的是“皇清太

子太傅文渊阁大学士工部尚书陈文勤公讳世倌之墓”,另一块
碑上写的是“皇清一品夫人陈母徐夫人之墓”。
陈家洛在烛光下看得明白,心中一酸,原来自己父母亲葬
在此处,也顾不得危机四伏,就要扑上去哭拜,刚跨出一步,忽
然坐在坟前那人站了起来。陈家洛忙站定身子,只见他站着向
坟凝视片刻,突然跪倒,拜了几拜,伏地不起,看他背心抽动,
似在哭泣。
见此情形,陈家洛提防疑虑之心尽消,此人既在父母坟前
哭拜,不是自己戚属,也必是父亲的门生故吏,见他哭泣甚悲,
轻轻走上前去,在他肩头轻拍,说道:“请起来吧!”
那人一惊,突然跳起,却不转身,厉声喝问:“谁?”
陈家洛道:“我也是来拜坟的。”他不去理会那人,跪倒坟
前,想起父母生前养育之恩,不禁泪如雨下,呜咽着叫道:“姆
妈、爸爸,三官来迟了,见不着你了。”
站着的那人“啊”的一声,脚步响动,急速向外奔出。陈家
洛伸腰站起,向后连跃两步,已拦在那人面前,灯光下一朝相,
两人各自惊得退后几步。
原来在他父母坟前哭拜的,竟是当今满清乾隆皇帝弘历。
乾隆惊道:“你……你怎么深夜到这里来?”陈家洛道:“今
天是我母亲生辰,我来拜坟。你呢?”乾隆不答他问话,道:“你
是陈……陈世倌的儿子?”陈家洛道:“不错,江湖上许多人都
知道。你也知道吧?”乾隆摇摇头:“没听说过。”原来近年乾隆
对海宁陈家荣宠殊甚,臣子中虽有人知道红花会新首领是故
陈阁老少子,可是谁都不敢提起,须知皇帝喜怒难测,一个多
事说了出来,奖赏是一定没有,说不定反落个杀身之祸。

这时陈家洛提防之心虽去,疑惑只有更甚,寻思:“外面如
此戒备森严,原来是保护皇帝前来祭墓,可是何以如此隐秘?
非但时在深夜,而且坟墓与甬道全用黄布遮住,显是不够令人
知晓。然则皇帝何以又来偷祭大臣之墓?皇帝纵然对大臣宠
幸,于其死后仍有遗思,也决无在他墓前跪拜哀哭之理,实在
令人费解。”
他惊疑不定,乾隆也在对他仔细打量,脸上神色变幻,过
了半晌,说道:“坐下来谈吧!”两人并肩坐在坟前石上。
两人今晚是第三次会面。首次在灵隐三竺邂逅相逢,互相
猜疑中带有结纳之意;第二次在湖上明争暗斗,势成敌对。此
次见面,敌意大消,亲近之心油然而生。
乾隆拉着陈家洛的手,说道:“你见我深夜来此祭墓,一定
奇怪。令尊生前于我有恩,我所以能登大宝,令尊之功最钜,乘
着此番南巡,今夜特来拜谢。”陈家洛将信将疑,嗯了一声。乾
隆又道:“此事泄漏于外,十分不便,你能决不吐露么?”
陈家洛见他尊崇自己父母,甚是感激,当即慨然道:“你尽
管放心,我在父母坟前发誓,今晚之事,决不对任何人提及。”
乾隆知他是武林中领袖人物,最重言诺,何况又在他父母墓前
立誓,登时放心,面露喜色。
两人手握着手,坐在墓前,一个是当今中国皇帝,一个是
江湖上第一大帮会的首领。两人都默默思索,一时无话可说。
过了良久,忽然极远处似有一阵郁雷之声,陈家洛先听见
了,道:“潮来了,咱们到海塘边看看吧,我有十年不见啦。”乾
隆道:“好。”仍然携着陈家洛的手,走出帐来。
陈家洛道:“八月十八,海潮最大。我母亲恰好生于这一

天,所以她……”说到这里,住口不说了。乾隆似乎甚是关心,
问道:“令堂怎样?”陈家洛道:“所以我母亲闺字‘潮生’。”他说
了这句话,微觉后悔,心想怎地我将姆妈的闺名也跟皇帝说
了,但其时冲口而出,似是十分自然。乾隆脸上也有怃然之色,
低低应了声:“是!原来……”下面的话却也忍住了,握着陈家
洛的手颤抖了几下。
在外巡逻的众侍卫见皇帝出来,忙趋前侍候,忽见他身旁
多了一人,均感惊异,却也不敢作声。白振、褚圆等首领侍卫更
是栗栗危惧,怎么帐篷中钻了一个人进去居然没有发觉,若是
冲撞了圣驾,众侍卫罪不可赦,待得走近,见他身旁那人竟是
红花会的总舵主,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人人全身冷汗。侍卫
牵过御马,乾隆对陈家洛道:“你骑我这匹马。”侍卫忙又牵过
一匹马来。两人上马,向春熙门而去。
这时郁雷之声渐响,轰轰不绝。待出春熙门,耳中尽是浪
涛之声,眼望大海,却是平静一片,海水在塘下七八丈,月光淡
淡,平铺海上,映出点点银光。
乾隆望着海水出了神,隔了一会,说道:“你我十分投缘。
我明天回杭州,再住三天就回北京,你也跟我同去好吗?最好
以后常在我身边。我见到你,就同见到令尊一般。”
陈家洛万想不到他会如此温和亲切的说出这番话来,一
时倒怔住了难以回答。
乾隆道:“你文武全才,将来做到令尊的职位,也非难事,
这比混迹江湖要高上万倍了。”皇帝这话,便是允许将来升他
为殿阁大学士。清代无宰相,大学士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
位,心想他定是喜出望外,叩头谢恩。哪知陈家洛道:“你一番

好意,我十分感谢,但如我贪恋富贵,也不会身离阁老之家,孤
身流落江湖了。”
乾隆道:“我正要问你,为甚么好好的公子不做,却到江湖
上去厮混,难道是不容于父兄么?”陈家洛道:“那倒不是,这是
奉我母亲之命。我父亲、哥哥是不知道的。他们花了很多心力,
到处找寻,直到现在,哥哥还在派人寻我。”乾隆道:“你母亲叫
你离家,那可真奇了,却又干么?”陈家洛俯首不答,片刻之后,
说道:“这是我母亲的伤心事,我也不大明白。”
乾隆道:“你海宁陈家世代簪缨,科名之盛,海内无比。三
百年来,进士二百数十人,位居宰辅者三人。官尚书,侍郎、巡
抚、布政使者十一人,真是异数。令尊文勤公为官清正,常在皇
考前为民请命,以至痛哭流涕。皇考退朝之后,有几次哈哈大
笑,说道:‘陈世倌今天又为了百姓向我大哭一场,唉,只好答
应了他。”“陈家洛听他说起父亲的政绩,又是伤心,又是欢喜,
心想:“爹爹为百姓而向皇帝大哭,我为百姓而抢皇帝军粮。作
为不同,用意则一。”
这时潮声愈响,两人话声渐被掩没,只见远处一条白线,
在月光下缓缓移来。
蓦然间寒意迫人,白线越移越近,声若雷震,大潮有如玉
城雪岭,天际而来,声势雄伟已极。潮水越近,声音越响,真似
百万大军冲烽,于金鼓齐鸣中一往直前。
乾隆左手拉着陈家洛的手,站在塘边,右手轻摇折扇,骤
见夜潮猛至,不由得一惊,右手一松,折扇直向海塘下落去,跌
至塘底石级之上,那正是陈家洛赠他的折扇。乾隆叫了一声
“啊哟!”白振头下脚上,突向塘底扑去,左手在塘石上一按,右

手已拾起折扇。
潮水愈近愈快,震撼激射,吞天沃月,一座巨大的水墙直
向海塘压来,眼见白振就要披卷入鲸波万仞之中,众侍卫齐声
惊呼起来。白振凝神提气,施展轻功,沿着海塘石级向上攀越,
可是未到塘顶,海潮已经卷到。陈家洛见情势危急,脱下身上
长袍,一撕为二,打个结接起,飞快挂到白振顶上。白振奋力跃
起,伸手拉住长袍一端,浪花已经扑到了他脚上。陈家洛使劲
一提,将他挥上石塘。
这时乾隆与众侍卫见海潮势大,都已退离塘边数丈。白振
刚到塘上,海潮已卷了上来。陈家洛自小在塘边戏耍,熟识潮
性,一将白振拉上,随即向后连跃数跃。白振落下地时,海塘上
已水深数尺,他右手一挥,将折扇向褚圆掷去,双手随即紧紧
抱住塘边上一株柳树。
月影银涛,光摇喷雪,云移玉岸,浪卷轰雷,海潮势若万马
奔腾,奋蹄疾驰,霎时之间已将白振全身淹没波涛之下。
但潮来得快,退得也快,顷刻间,塘上潮水退得干干净净。
白振闭嘴屏息,抱住柳树,双掌十指有如十枚铁钉,深深嵌入
树身,待潮水退去,才拔出手指,向后退避。乾隆见他忠诚英
勇,很是高兴,从褚圆手中接过折扇,对白振点头道:“回去赏
你一件黄马褂穿。”白振全身湿透,忙跪下叩头谢恩。
乾隆转头对陈家洛道:“古人说‘十万军声半夜潮’,看了
这番情景,真称得上天下奇观。”陈家洛道:“当年钱王以三千
铁弩强射海潮,海潮何曾有丝毫降低?可见自然之势,是强逆
不来的。”乾隆听他说话,似乎又要涉及在西湖中谈过的话题,
知他是决计不肯到朝廷来做官了,便道:“人各有志,我也不能

勉强。不过我要劝你一句话。”陈家洛道:“请教。”乾隆道:“你
们红花会的行径已迹近叛逆。过往一切,我可不咎,以后可万
不能再干这些无法无天之事。”陈家洛道:“我们为国为民,所
作所为,但求心之所安。”乾隆叹道:“可惜,可惜!”隔了一会,
说道:“凭着今晚相交一场,将来剿灭红花会时,我可以免你一
死。”陈家洛道:“既然如此,要是你落入红花会手中,我们也不
伤害于你。”
乾隆哈哈大笑,说道:“在皇帝面前,你也不肯吃半点亏。
好吧,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咱俩击掌为誓,日后彼此不
得伤害。”两人伸手互拍三下。众侍卫见皇上对陈家洛大逆不
道之言居然不以为忤,反与他击掌立誓,都感奇怪之极。
乾隆说道:“潮水如此冲刷,海塘若不牢加修筑,百姓田庐
坟墓不免都被潮水卷去。我必拨发官帑,命有司大筑海塘,以
护生灵。”陈家洛站起身来,恭恭敬敬的道:“这是爱民大业,江
南百姓感激不尽。”乾隆点了点头,道:“令尊有功于国家,我决
不忍他坟墓为潮水所吞。”转头向白振道:“明日便传谕河道总
督高晋、巡抚庄有恭,即刻到海宁来,全力施工。”白振躬身答
应。
潮水渐平,海中翻翻滚滚,有若沸汤。乾隆拉着陈家洛的
手,又走向塘边,众侍卫要跟过来,乾隆挥了一挥手,命他们停
住。两人沿着海塘走了数十步,乾隆道:“我见你神色,总有郁
郁之意。除了追思父母、怀念良友之外,心上还有甚么为难么?
你既不愿为官,但有甚么需求,尽管对我说好了。”陈家洛沉吟
了一下道:“我想求你一件事,但怕你不肯答应。”乾隆道:“但
有所求,无不依从。”陈家洛喜道:“当真?”乾隆道:“君无戏

言。”陈家洛道:“我就是求你释放我的结义哥哥文泰来。”
乾隆心中一震,没想到他竟会求这件事,一时不置可否。
陈家洛道:“我这义兄到底甚么地方得罪你了?”乾隆道:“这人
是不能放的,不过既然答应了你,也不能失信。这样吧,我不杀
他就是。”陈家洛道:“那么我们只好动手来救了。我求你释放,
不是说我们救不出,只是怕动刀动枪,伤了你我的和气。”
乾隆昨天见过红花会人马的声势本领,知他这话倒也不
是夸口,说道:“好意我心领了。老实对你说,这人决不容他离
我掌握,你既决意要救,三天之后,只好杀了。”陈家洛热血沸
腾,说道:“要是你杀了我文四哥,只怕从此睡不安席,食不甘
味。”乾隆冷冷的道:“如不杀他,更是食不甘味,睡不安席。”陈
家洛道:“这样说来,你贵为至尊,倒不如我这闲云野鹤快活逍
遥。”乾隆不愿他再提文泰来之事,问道:“你今年几岁?”陈家
洛道:“二十五了。”乾隆叹道:“我不羡你闲云野鹤,却羡你青
春年少。唉,任人功业盖世,寿数一到,终归化为黄土罢了。”
两人又漫步一会,乾隆问道:“你有几位夫人?”不等他回
答,从身上解下一块佩玉,说道:“这块宝玉也算得是希世之
珍,你拿去赠给夫人吧。”陈家洛不接,道:“我未娶妻。”乾隆哈
哈大笑,说道:“你总是眼界太高,是以至今未有当意之人。这
块宝玉,你将来赠给意中人,作为定情之物吧。”
玉色晶莹,在月亮下发出淡淡柔光,陈家洛谢了接过,触
手生温,原来是一块异常珍贵的暖玉。玉上以金丝嵌着四行细
篆铭文:“情深不寿,强极则辱。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乾隆笑道:“如我不知你是胸襟豁达之人,也不会给你这
块玉,更不会叫你赠给意中人。”这四句铭文虽似不吉,其中实

含至理。陈家洛低吟“情深不寿,强极则辱”那两句话,体会其
中含意,只觉天地悠悠,世间不如意事忽然间一齐兜上心头,
悲从中来,直欲放声一哭。乾隆道:“少年爱侣,情深爱极,每遭
鬼神之忌,是以才子佳人多无美满下场,反不如伧夫俗子常能
白头偕老。情不可极,刚刚易折,先贤这话,确是合乎万物之
情。”
陈家洛不愿再听下去,将温玉放在怀里,说道:“多谢厚
贶,后会有期。”拱手作别。乾隆右手一摆,说道:“好自珍重!”
陈家洛回过头来向城里走去。
白振走到陈家洛面前,说道:“刚才多承阁下救我性命,十
分感激,只怕此恩不易报答。”陈家洛道:“白老前辈说哪里话
来?咱们是武林同道,朋友有事,出一把力何足道哉!”
陈家洛又奔回阁老府,翻进墙去,寻到瑞芳,说道:“我哥
哥此刻定在新园子中,忙碌不堪,我待会再来找他。瑞姑,你有
甚么心愿没有?跟我说,一定给你办到。”瑞芳道:“我的心愿只
是求你平平安安,将来娶一房好媳妇,生好多乖乖的官官宝
宝。”陈家洛笑道:“那怕不大容易。晴画、雨诗两个呢?你去叫
来给我见见。”晴画和雨诗是陈家洛小时服侍他的小丫头。瑞
芳道:“雨诗已在前年过世啦,晴画还在这里,我去叫她来。”她
出去不一会,晴画已先奔上楼来。
陈家洛见她亭亭玉立,已是个俊俏的大姑娘,但儿时憨
态,尚依稀留存。她见了陈家洛脸一红,叫了一声“三官”,眼眶
儿便红了。
陈家洛道:“你长大啦。雨诗怎么死的?”晴画凄然道:“跳

海死的。”陈家洛惊问:“干么跳海?”晴画四下望了一下,低声
道:“二老爷要收她做小,她不肯。”陈家洛嗯了一声。晴画哭
道:“我们姊妹的事也不必瞒你。雨诗和府里的家人进忠很好,
两人尽力攒钱,想把雨诗的身价银子积起来,求太太答应她赎
身,就和进忠做夫妻。哪知二老爷看中了她,一天喝醉了酒,把
她叫进房去。第二天雨诗哭哭啼啼的对我说,她对不起进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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