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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4章

金庸合集-第9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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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内力全然不会运使,虽已抓住了两处要穴,但若南海鳄神
置之不理,不运内力而缓缓摆脱,段誉原也丝毫奈何他不得。
可是南海鳄神要害受制,心中一惊,双手急伸,突袭对方面
门。这一招以攻为守,攻的是段誉眼目要害,武学中所谓
“攻敌之不得不救”,敌人再强,也非回手自救不可,那就摆
脱了自己的危难,原是极高明的打法。不料段誉于临敌应变
之道一窍不通,对方手指抓到,他全没想到急速退避,双手
仍是抓住南海鳄神的穴道。
这一下可就错有错着,南海鳄神体内气血翻滚,涌到两
处穴道处忽遇阻碍,同时“膻中穴”中内力又汹涌而出,双
手伸到与段誉双眼相距半尺之处,手臂便不听使唤,再也伸
不过去。他吸一口真气,再运内力。
段誉右手大拇指的“少商穴”中只觉一股大力急速涌入。
南海鳄神内力之强,与无量剑七名弟子自是不可相提并论,段
誉登时身子摇晃,立足不定。他知局势危急,只需双手一离
对方穴道,自己立时便有性命之忧,是以身上虽说不出的难
受,还是勉力支撑。
段正淳和段誉相距不过数尺,见他脸如涂丹,越来越红,
当即伸出食指抵在他后心“大椎穴”上。大理段氏“一阳

指”神功驰名天下,实是非同小可,一股融和的暖气透将过
去,激发段誉体内原有的内力。南海鳄神全身剧震,慢慢软
倒。段正淳伸手扶住儿子。段誉内息回顾,将南海鳄神送入
自己手太阴肺经的内力缓缓贮向气海,一时却也说不出话来。
段正淳以“一阳指”暗助儿子,合父子二人之力方将南
海鳄神制服,厅上众人均了然于心,虽是如此,南海鳄神折
服在段誉之下,却也无可抵赖。
此人也真了得,段誉双手一离穴道,他略一运气,便即
跃起身来,眯着一对豆眼凝视段誉,脸上神情古怪之极,又
是诧异,又是伤心,又是愤怒。
木婉清叫道:“岳老三,我瞧你定是甘心做乌龟儿子王八
蛋,拜师是不肯拜的了。”南海鳄神怒道:“我偏偏叫你料想
不到,拜师便拜师,这乌龟儿子王八蛋,岳老二是决计不做
的。”说着突然跪倒在地,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向段誉连磕
了八个响头,大声叫道:“师父,弟子岳老二给你磕头。”
段誉一呆,尚未回答,南海鳄神已纵身跃起,出厅上了
屋顶。屋上“啊”的一声惨呼,跟着砰的一响,一个人被掷
进厅来,却是一名王府卫士,胸口鲜血淋漓,心脏已被他伸
指挖去,手足乱动,未即便死,神情极是可怖。这卫士的武
功虽不及褚万里等,却也非泛泛,居然被他举手间便将心挖
去,四大卫护近在身旁,竟不及相救。众人见了无不变色。
木婉清怒道:“郎君,你收的徒儿太也岂有此理。下次遇
到,非叫他吃点苦头不可。”段誉一颗心兀自怦怦大跳,说道:
“我侥幸得胜,全仗爹爹相助。下次若再遇到,只怕我的心也
教他挖了去,有甚么本事叫他吃苦头?”

古笃诚和傅思归将那卫士的尸体抬了出去,段正淳吩咐
厚加抚恤,妥为安葬。
那七分醉、三分醒的霍先生只吓得簌簌发抖,退了下去。
保定帝道:“誉儿,你这套步法,当是从伏羲六十四卦方
位中化将出来的,却是何人所授?当真高明。”段誉道:“孩
儿是从一个山洞中胡乱学来的,却不知对也不对,请伯父指
点。”保定帝问道:“如何从山洞中学来?”
段誉于是略叙如何跌入无量山深谷,闯进山洞,发见一
个绘有步法的卷轴。至于玉像、裸女等等,自然略而不提,这
些身子裸露的神仙姊姊图像,如何能给伯父、伯母、爹爹、妈
妈见到?而木婉清得知自己为神仙姊姊发痴,更非大发脾气
不可。叙述不详,那也是夫子笔削春秋、述而不作的遗意了。
段誉说罢,保定帝道:“这六十四卦的步法之中,显是隐
伏有一门上乘内功,你倒从头至尾的走一遍看。”段誉应道:
“是!”微一凝思,一步步的走将起来。保定帝、段正淳、高
昇泰等都是内功深厚之人,但于这步法的奥妙,却也只能看
出了二三成。段誉六十四卦走完,刚好绕了一个大圈,回归
原地。
保定帝喜道:“好极!这步法天下无双,吾儿实是遇上了
极难得的福缘。你母亲今日回府。吾儿陪娘多喝一杯罢。”转
头向皇后道:“咱们回去了罢!”皇后站起身来,应道:“是!”
段正淳等恭送皇帝、皇后起驾回宫,直送回镇南王府的
牌楼之外。

七 无计悔多情
段正淳等回到府中,内堂张宴。一桌筵席除段正淳夫妇
和段誉之外,便是木婉清一人,在旁侍候的宫婢倒有十七八
人。木婉清一生之中,又怎见过如此荣华富贵的气象?每一
道菜都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她见镇南王夫妇将自己视作
家人,俨然是两代夫妇同席欢叙,自是芳心窃喜。
段誉见母亲对父亲的神色仍是冷冷的,既不喝酒,也不
吃荤,只挟些素菜来吃,便斟了一杯酒,双手捧着站起,说
道:“妈,儿子敬你一杯。恭贺你跟爹爹团聚,咱三人得享天
伦之乐。”玉虚散人道:“我不喝酒。”段誉又斟了一杯,向木
婉清使个眼色,道:“木姑娘也敬你一杯。”木婉清捧着酒杯
站起来。
玉虚散人心想对木婉清不便太过冷淡,便微微一笑,说
道:“姑娘,我这个孩儿淘气得紧,爹娘管他不住,以后你得
帮我管管他才是。”木婉清道:“他不听话,我便老大耳括子
打他。”玉虚散人嗤的一笑,斜眼向丈夫瞧去。段正淳笑道:
“正该如此。”
玉虚散人伸左手去接木婉清手中的酒杯。烛光之下,木
婉清见她素手纤纤,晶莹如玉,手背上近腕处有块殷红如血
的红记,不由得全身一震,颤声道:“你……你的名字……可

叫作刀白凤?”玉虚散人笑道:“我这姓氏很怪,你怎么知道?”
木婉清颤声问:“你……你便是刀白凤?你是摆夷女子,从前
是使软鞭的,是不是?”玉虚散人见她神情有异,但仍不疑有
他,微笑道:“誉儿待你真好,连我的闺名也跟你说了。你的
郎君便有一半是摆夷人,难怪他也这么野。”木婉清道:“你
当真是刀白凤?”玉虚散人微笑道:“是啊!”
木婉清叫道:“师恩深重,师命难违!”右手一扬,两枚
毒箭向刀白凤当胸射去。
筵席之间,四人言笑晏晏,亲如家人,那料到木婉清竟
会突然发难?刀白凤的武功与木婉清本就差相仿佛,这时两
人相距极近,又是变起俄顷,猝不及防,眼看这两只毒箭势
非射中不可。段正淳坐在对席,是在木婉清背后,“啊哟”一
声叫,伸指急点,但这一指只能制住木婉清,却不能救得妻
子。
段誉曾数次见木婉清言谈间便飞箭杀人,她箭上喂的毒
药厉害非常,端的是见血封喉,一见她挥动衣袖,便知不妙,
他站在母亲身旁,苦于不会武功,无法代为挡格,当即脚下
使出“凌波微步”,斜刺里穿到,挡在母亲身前,卜卜两声,
两枚毒箭正中他胸口。木婉清同时背心一麻,伏在桌上,再
也不能动弹。
段正淳应变奇速,飞指而出,连点段誉中箭处周围八处
穴道,使得毒血暂时不能归心,反手勾出,喀的一声,已卸
脱木婉清右臂关节,令她不能再发毒箭,然后拍开她穴道,厉
声道:“取解药来!”
木婉清颤声道:“我……我只要杀刀白凤,不是要害段

郎。”忍住右臂剧痛,左手忙从怀中取出两瓶解药,道:“红
的内服,白的外敷,快,快!迟了便不及相救。”
刀白凤见她对段誉的关切之情确是出于真心,已约略猜
到其中原由,夹手夺过解药,将两颗红色药丸喂入儿子口中,
白色的乃是药粉,她抓住箭尾,轻轻拔出两枝短箭,然后在
伤处敷上药粉。木婉清道:“谢天谢地,他……他性命无碍,
不然我……我……”
三人焦急万状,却不知段誉自食了万毒之王的“莽牯朱
蛤”之后,已然诸毒不侵,木婉清箭上剧毒奈何不得他丝毫,
就算不服解药,也是无碍。只是他中箭后胸口剧痛,这毒箭
中者立毙,他见得多了,只道自己这一次非死不可,惊吓之
下,昏倒在母亲怀中。
段正淳夫妇目不转瞬的望着伤口,见流出来的血顷刻间
便自黑转紫,自紫转红,这才同时吁了一口气,知道儿子的
性命已然保住。
刀白凤抱起儿子,送入他卧室之中,替他盖上了被,再
搭他脉息,只觉脉搏均匀有力,实无半分虚弱迹象,心下喜
慰,却又不禁诧异,于是又回暖阁中来。
段正淳问道:“不碍吧?”刀白凤不答,向木婉清道:“你
去跟修罗刀秦红棉说……”段正淳听到“修罗刀秦红棉”六
字,脸色一变,说:“你……你……”刀白凤不理丈夫,仍是
向着木婉清道:“你跟她说,要我性命,尽管光明正大的来要,
这等鬼蜮伎俩,岂不教人笑歪了嘴?”木婉清道:“我不知修
罗刀秦红棉是谁?”刀白凤奇道:“那么是谁叫你来杀我的?”
木婉清道:“是我师父。我师父叫我来杀两个人。第一个

便是你,她说你手上有一块红记,名叫刀白凤,是摆夷女子,
相貌很美,以软鞭作兵刃。她没……没说你是道姑打扮。我
见你使的兵刃是拂尘,又叫作玉虚散人,全没想到便是师父
要杀……要杀之人,更没想到你是段郎的妈妈……”说到这
里珠泪滚滚而下。
刀白凤道:“你师父叫你去杀的第二个人,是‘俏药叉’
甘宝宝?”木婉清道:“不,不!‘俏药叉’甘宝宝是我师叔。
她叫人送信给我师父,说是两个女子害苦了我师父一生,这
大仇非报不可……”刀白凤道:“啊,是了。那另一个女子姓
王,住在苏州,是不是?”木婉清奇道:“是啊!你怎知道?我
和师父先去苏州杀她,这坏女人手下奴才真多,住的地方又
怪,我没见到她面,反给她手下的奴才一直追到大理来。”
段正淳低头听着,脸上青一阵,红一阵。
刀白凤腮边突然滚下眼泪,向段正淳道:“望你好好管教
誉儿。我……我去了。”段正淳道:“凤凰儿,那都是过去的
事了,你何必放在心上?”刀白凤幽幽的道:“你不放在心上,
我却放在心上,人家也都放在心上。”突然间飞身而起,从窗
口跃了出去。
段正淳伸手拉她衣袖,刀白凤回手挥掌,向他脸上击去。
段正淳侧头避开,嗤的一声,已将她衣袖拉下了半截。刀白
凤转过头来,怒道:“你真要动武么?”段正淳道:“凤凰儿,
你……”刀白凤双足一登,跃到了对面屋上,跟着几个起伏,
已在十余丈外。
远远听得褚万里的声音喝道:“是谁?”刀白凤道:“是我。”
褚万里道:“啊,是王妃……”此后再无声息,自是去得远了。

段正淳悄立半晌,叹了口气,回入暖阁,见了木婉清脸
色惨白,却并不逃走,段正淳走近身去,喀的一声,接上了
关节。木婉清心想:“我发毒箭射他妻子,不知他要如何折磨
我?”却见他颓然坐入椅中,慢慢斟了一杯酒,咕的一声,便
喝干了,望着妻子跃出去的窗口,呆呆出神,过了半晌,又
慢慢斟了一杯酒,咕的一下又喝干了。这么自斟自饮,一连
喝了十二三杯,一壶干了,便从另一壶里斟酒,斟得极慢,但
饮得极快。
木婉清终于不耐烦了,叫道:“你要想甚么古怪惨毒的法
子整治我,快快下手!”
段正淳抬起头来,目不转瞬的向她凝视,隔了良久,缓
缓摇头,叹道:“真像,真像!我早该便瞧了出来,这般的模
样,这般的脾气……”
木婉清听得没头没脑的,问道:“你说甚么?胡说八道。”
段正淳不答,站起身来,忽地左掌向后斜劈,飕的一声
轻响,身后的一只红烛随掌风而熄,跟着右掌向后斜劈,又
是一只红烛陡然熄灭,如此连出五掌,劈熄了五只红烛,眼
光始终向前,出掌却行云流水,潇洒之极。
木婉清惊道:“这……这是‘五罗轻烟掌’,你怎么也会?”
段正淳苦笑道:“你师父教过你罢?”木婉清道:“我师父说,
这套掌法她决不传人,日后要带进棺材里去。”段正淳道:
“嗯,她说过决不传人,日后要带入土中?”木婉清道:“是啊!
不过师父当我不在面前之时,时常独个儿练,我暗中却瞧得
多了。”段正淳道:“她独自常常使这掌法?”木婉清点头道:
“是。师父每次练了这套掌法,便要发脾气骂我。你……你怎

么也会?似乎你使得比我师父还好。”
段正淳叹了口气,道:“这‘五罗轻烟掌’,是我教你师
父的。”
木婉清吃了一惊,可是又不得不信,她见师父掌劈红烛
之时,往往一掌不熄,要劈到第二三掌方始奏功,决不如段
正淳这般随心所欲,挥洒自如,结结巴巴的道:“那么你是我
师父的师父,是我的太师父?”
段正淳摇头道:“不是!”以手支颐,轻轻自言自语:“她
每次练了掌法,便要发脾气,她说这掌法决不传人,要带进
棺材里去……”木婉清又问:“那么你……”段正淳摇摇手,
叫她别多问,隔了一会儿,忽然问道:“你今年十八岁,是九
月间的生日,是不是?”木婉清跳起身来,奇道:“我的事你
甚么都知道,你到底是我师父甚么人?”
段正淳脸上满是痛苦之色,嘶哑着声音道:“我……我对
不起你师父。婉儿,你……”木婉清道:“为甚么?我瞧你这
个人挺和气、挺好的啊。”段正淳道:“你师父的名字,她没
跟你说么?”木婉清道:“我师父说她叫作‘幽谷客’,到底姓
甚么,叫甚么,我便不知道了。”段正淳喃喃的道:“幽谷客,
幽谷客……”蓦地里记起了杜甫那首“佳人”诗来,诗句的
一个个字似乎都在刺动他心:“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自
云良家子,零落依草木……夫婿轻薄儿,新人美如玉……但
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
过了半晌,又问:“这许多年来,你师父怎生过日子?你
们住在哪里?”木婉清道:“我和师父住在一座高山背后的一
个山谷里,师父说那便叫作幽谷,直到这次,我们俩才一起

出来。”段正淳道:“你的爹娘是谁?你师父没跟你说过么?”
木婉清道:“我师父说,我是个给爹娘遗弃了的孤儿,我师父
将我从路边捡回来养大的。”段正淳道:“你恨你爹娘不恨?”
木婉清侧着头,轻轻咬着左手的小指头儿。
段正淳见着这等情景,心中酸楚不禁。木婉清见他两滴
清泪从脸颊上流了下来,不由得大是奇怪,问道:“你为甚么
哭了?”段正淳背转脸去,擦干了泪水,强笑道:“我哪里哭
了?多喝了几杯,酒气上涌。”木婉清不信,道:“我明明见
到你哭。女人才哭,男人也会哭么?我从来没见男人哭过,除
非是小孩儿。”
段正淳见她不明世事,更是难过,说道:“婉儿,日后我
要好好待你,方能补我一些过失。你有甚么心愿,说给我听,
我一定尽力给你办到。”
木婉清箭射段夫人后,正自十分担忧,听到他这般说,喜
道:“我用箭射你夫人,你不怪我么?”段正淳道:“正如你说:
‘师恩深重,师命难违’,上代的事,与你并不相干。我自是
不怪你。只是你以后却不可再对我夫人无礼。”木婉清道:
“日后师父问起来,那怎么办?”
段正淳道:“你带我去见你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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