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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5章

金庸合集-第96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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嗓子说道:“众位兄弟,到底写这封信的人是谁,我此刻不便
言明。
徐某在丐帮七十余年,近三十年来退隐山林,不再闯荡
江湖,与人无争,不结怨仇。我在世上已为日无多,既无子
孙,又无徒弟,自问绝无半分私心。我说几句话,众位信是
不信?”
群丐都道:“徐长老的话,有谁不信?”
徐长老向乔峰道:“帮主意下若何?”
乔峰道:“乔某对徐长老素来敬重,前辈深知。”
徐长老道:“我看了此信之后,思索良久,心下疑惑难明,
唯恐有甚差错,当即将此信交于单兄过目。单兄和写信之人
向来交好,认得他的笔迹。此事关涉太大,我要单兄验明此
信的真伪。”
单正向赵钱孙瞪了一眼,意思是说:“你又有什么话说?”
赵钱孙道:“徐长老交给你看,你当然可以看,但你第一次看,
却是偷看。好比一个人从前做贼,后来发了财,不做贼了,但
尽管他是财主,却洗不掉从前的贼出身。”
徐长老不理赵钱孙的打岔,说道:“单兄,请你向大伙儿
说说,此信是真是伪。”
单正道:“在下和写信之人多年相交,舍下并藏得有此人

的书信多封,当即和徐长老、马夫人一同赶到舍下,捡出旧
信对比,字迹固然相同,连信笺信封也是一般,那自是真迹
无疑。”
徐长老道:“老朽多活了几年,做事力求仔细,何况此事
牵涉本帮兴衰气运,有关一位英雄豪杰的声名性命,如何可
以冒昧从事?”
众人听他这么说,不自禁的都瞧向乔峰,知道他所说的
那一位“英雄豪杰”,自是指乔峰而言。只是谁也不敢和他目
光相触,一见他转头过来,立即垂下眼光。
徐长老又道:“老朽得知太行山谭氏伉俪和写信之人颇有
渊源,于是去冲霄洞向谭氏伉俪请教。谭公、谭婆将这中间
的一切原委曲折,一一向在下说明,唉,在下实是不忍明言,
可怜可惜,可悲可叹!”
这时众人这才明白,原来徐长老邀请谭氏伉俪和单正来
到丐帮,乃是前来作证。
徐长老又道:“谭婆说道,她有一位师兄,于此事乃是身
经目击,如请他亲口述说,最是明白不过,她这位师兄,便
是赵钱孙先生了。这位先生的脾气和别人略有不同,等闲请
他不到。总算谭婆的面子极大,片笺飞去,这位先生便应召
而到……”
谭公突然满面怒色,向谭婆道:“怎么?是你去叫他来的
么?怎地事先不跟我说?瞒着我偷偷摸摸。”谭婆怒道:“什
么瞒着你偷偷摸摸?我写了信,要徐长老遣人送去,乃是光
明正大之事。就是你爱喝干醋,我怕你唠叨罗唆,宁可不跟
你说。”谭公道:“背夫行事,不守妇道,那就不该!”

谭婆更不打话,出手便是一掌,拍的一声,打了丈夫一
个耳光。
谭公的武功明明远比谭婆为高,但妻子这一掌打来,既
不招架,亦不闪避,一动也不动的挨了她一掌,跟着从怀中
又取出一只小盒,伸指沾些油膏,涂在脸上,登时消肿退青。
一个打得快,一个治得快,这么一来,两人心头怒火一齐消
了。旁人瞧着,无不好笑。
只听得赵钱孙长叹一声,声音悲切哀怨之至,说道:“原
来如此,原来如此。唉,早知这般,悔不当初。受她打几掌,
又有何难?”语声之中,充满了悔恨之意。
谭婆幽幽的道:“从前你给我打了一掌,总是非打还不可,
从来不肯相让半分。”
赵钱孙呆若木鸡,站在当地,怔怔的出了神,追忆昔日
情事,这小师妹脾气暴躁,爱使小性儿,动不动便出手打人,
自己无缘无故的挨打,心有不甘,每每因此而起争吵,一场
美满姻缘,终于无法得谐。这时亲眼见到谭公逆来顺受、挨
打不还手的情景,方始恍然大悟,心下痛悔,悲不自胜,数
十年来自怨自艾,总道小师妹移情别恋,必有重大原因,殊
不知对方只不过有一门“挨打不还手”的好处。“唉,这时我
便求她在我脸上再打几掌,她也是不肯的了。”
徐长老道:“赵钱孙先生,请你当众说一句,这信中所写
之事,是否不假。”
赵钱孙喃喃自语:“我这蠢材傻瓜,为什么当时想不到?
学武功是去打敌人、打恶人、打卑鄙小人,怎么去用在心上
人、意中人身上?打是情、骂是爱,挨几个耳光,又有什么

大不了?”
众人又是好笑,又觉他情痴可怜,丐帮面临大事待决,他
却如此颠三倒四,徐长老请他千里迢迢的前来分证一件大事,
眼见此人痴痴迷迷,说出话来,谁也不知到底有几分可信。
徐长老再问一声:“赵钱孙先生,咱们请你来此,是请你
说一说信中之事。”
赵钱孙道:“不错,不错。嗯,你问我信中之事,那信写
得虽短,却是余意不尽,‘四十年前同窗共砚,切磋拳剑,情
景宛在目前,临风远念,想师兄两鬓虽霜,风采笑貌,当如
昔日也。’”徐长老问他的是马大元遗书之事,他却背诵起谭
婆的信来。
徐长老无法可施,向谭婆道:“谭夫人,还是你叫他说罢。”
不料谭婆听赵钱孙将自己平平常常的一封信背得熟极如
流,不知他魂梦中翻来覆去的已念了多少遍,心下感动,柔
声道:“师哥,你说一说当时的情景罢。”
赵钱孙道:“当时的情景,我什么都记得清清楚楚。你梳
了两条小辫子,辫子上扎了红头绳,那天师父教咱们‘偷龙
转凤’这一招……”
谭婆缓缓摇头,道:“师哥,不要说咱们从前的事。徐长
老问你,当年在雁门关外,乱石谷前那一场血战,你是亲身
参预的,当时情形若何,你跟大伙儿说说。”
赵钱孙颤声道:“雁门关外,乱石谷前……我……我
……”蓦地里脸色大变,一转身,向西南角上无人之处拔足
飞奔,身法迅捷已极。
眼见他便要没入杏子林中,再也追他不上,众人齐声大

叫:“喂!别走,别走,快回来,快回来。”赵钱孙哪里理会,
只有奔得更加快了。
突然间一个声音朗朗说道:“师兄两鬓已霜,风采笑貌,
更不如昔日也。”赵钱孙蓦地住足,回头问道:“是谁说的?”
那声音道:“若非如此,何以见谭公而自惭形秽,发足奔逃?”
众人向那说话之人看去,原来却是全冠清。
赵钱孙怒道:“谁自惭形秽了?他只不过会一门‘挨打不
还手’的功夫,又有什么胜得过我了?”
忽听得杏林彼处,有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能够挨打不
还手,那便是天下第一等的功夫,岂是容易?”
注:繁体字乾杯的乾,已简化为干。因系人名,仍为公
冶乾。

十六 昔时因
众人回过头来,只见杏子树后转出一个身穿灰布衲袍的
老僧,方面大耳,形貌威严。
徐长老叫道:“天台山智光大师到了,三十余年不见,大
师仍然这等清健。”
智光和尚的名头在武林中并不响亮,丐帮中后一辈的人
物都不知他的来历。但乔峰、六长老等却均肃立起敬,知他
当年曾发大愿心,飘洋过海,远赴海外蛮荒,采集异种树皮,
治愈浙闽两广一带无数染了瘴毒的百姓。他因此而大病两场,
结果武功全失,但嘉惠百姓,实非浅鲜。各人纷纷走近施礼。
智光大师向赵钱孙笑道:“武功不如对方,挨打不还手已
甚为难。倘若武功胜过对方,能挨打不还手,更是难上加难。”
赵钱孙低头沉思,若有所悟。
徐长老道:“智光大师德泽广被,无人不敬。但近十余年
来早已不问江湖上事务。今日佛驾光降,实是丐帮之福。在
下感激不尽。”
智光道:“丐帮徐长老和太行山单判官联名折柬相召,老
衲怎敢不来?天台山与无锡相距不远,两位信中又道,此事
有关天下苍生气运,自当奉召。”
乔峰心道:“原来你也是徐长老和单正邀来的。”又想:
“素闻智光大师德高望重,决不会参与陷害我的阴谋,有他老

人家到来,实是好事。”
赵钱孙忽道:“雁门关外乱石谷前大战,智光和尚也是有
份的,你来说罢。”
智光听到“雁门关外乱石谷前”这八个字,脸上忽地闪
过了一片奇异的神情,似乎又兴奋,又恐惧,又是惨不忍睹,
最后则是一片慈悲和怜悯,叹道:“杀孽太重,杀孽太重!此
事言之有愧。众位施主,乱石谷大战已是三十年前之事,何
以今日重提?”
徐长老道:“只因此刻本帮起了重大变故,有一封涉及此
事的书信。”说着便将那信递了过去。
智光将信看了一遍,从头又看一遍,摇头道:“冤家宜解
不宜结,何必旧事重提?依老衲之见,将此信毁去,泯灭痕
迹,也就是了。”徐长老道:“本帮副帮主惨死,若不追究,马
副帮主固然沉冤不雪,敝帮更有土崩瓦解之危。”智光大师点
头道:“那也说得是,那也说得是。”
他抬起头来,但见一钩眉月斜挂天际,冷冷的清光泻在
杏树梢头。
智光向赵钱孙瞧了一眼,说道:“好,老衲从前做错了的
事,也不必隐瞒,照实说来便是。”赵钱孙道:“咱们是为国
为民,不能说是做错了事。”智光摇头道:“错便错了,又何
必自欺欺人?”转身向着众人,说道:“三十年前,中原豪杰
接到讯息,说契丹国有大批武士要来偷袭少林寺,想将寺中
秘藏数百年的武功图谱,一举夺去。”
众人轻声惊噫,均想:“契丹武士的野心当真不小。”少
林寺武功绝技乃中土武术的瑰宝,契丹国和大宋累年相战,如

将少林寺的武功秘笈抢夺了去,一加传播,军中人人习练,战
场之上,大宋官兵如何再是敌手?
智光续道:“这件事当真非同小可,要是契丹此举成功,
大宋便有亡国之祸,我黄帝子孙说不定就此灭种,尽数死于
辽兵的长矛利刀之下。我们以事在紧急,不及详加计议,听
说这些契丹武士要道经雁门,一面派人通知少林寺严加戒备,
各人立即兼程赶去,要在雁门关外迎击,纵不能尽数将之歼
灭,也要令他们的奸谋难以得逞。”
众人听到和契丹打仗,都忍不住热血如沸,又是栗栗危
惧,大宋屡世受契丹欺凌,打一仗,败一仗,丧师割地,军
民死于契丹刀枪之下的着实不少。
智光大师缓缓转过头去,凝视着乔峰,说道:“乔帮主,
倘若你得知了这项讯息,那便如何?”
乔峰朗声说道:“智光大师,乔某见识浅陋,才德不足以
服众,致令帮中兄弟见疑,说来好生惭愧。但乔某纵然无能,
却也是个有肝胆、有骨气的男儿汉,于这大节大义份上,决
不致不明是非。我大宋受辽狗欺凌,家国之仇,谁不思报?倘
若得知了这项讯息,自当率同本帮弟兄,星夜赶去阻截。”
他这番话说得慷慨激昂,众人听了,尽皆动容,均想:
“男儿汉大丈夫固当如此。”
智光点了点头,道:“如此说来,我们前赴雁门关外伏击
辽人之举,以乔帮主看来,是不错的?”
乔峰心下渐渐有气:“你将我当作什么人?这般说话,显
是将我瞧得小了。”但神色间并不发作,说道:“诸位前辈英
风侠烈,乔某敬仰得紧,恨不早生三十年,得以追随先贤,共

赴义举,手刃胡虏。”
智光向他深深瞧了一眼,脸上神气大是异样,缓缓说道:
“当时大伙儿分成数起,赶赴雁门关。我和这位仁兄,”说着
向赵钱孙指了指,说道:“都是在第一批。我们这批共是二十
一人,带头的大哥年纪并不大,比我还小着好几岁,可是他
武功卓绝,在武林中又地位尊崇,因此大伙儿推他带头,一
齐奉他的号令行事。这批人中丐帮汪帮主,万胜刀王维义王
老英雄,地绝剑黄山鹤云道长,都是当时武林中第一流的高
手。那时老衲尚未出家,混迹于群雄之间,其实万分配不上,
只不过报国杀敌,不敢后人,有一分力,就出一分力罢了。这
位仁兄,当时的武功就比老衲高得多,现今更加不必说了。”
赵钱孙道:“不错,那时你的武功和我已相差很大,至少
差上这么一大截。”说着伸出双手,竖起手掌比了一比,两掌
间相距尺许。他随即觉得相距之数尚不止此,于是将两掌又
自外分开,使掌心间相距到尺半模样。
智光续道:“过得雁门关时,已将近黄昏。我们出关行了
十余里,一路小心戒备,突然之间,西北角上传来马匹奔跑
之声,听声音至少也有十来骑。带头大哥高举右手,大伙儿
便停了下来。各人心中又是欢喜,又是担忧,没一人说一句
话。欢喜的是,消息果然不假,幸好我们毫不耽搁的赶到,终
于能及时拦阻。但人人均知来袭的契丹武士定是十分厉害之
辈,善者不来,来者不善,既敢向中土武学的泰山北斗少林
寺挑衅,自然人人是契丹千中挑、万中选的勇士。大宋和契
丹打仗,向来败多胜少,今日之战能否得胜,实在难说之极。
“带头大哥一挥手,我们二十一人便分别在山道两旁的大

石后面伏了下来。山谷左侧是个乱石嶙峋的深谷,一眼望将
下去,黑黝黝的深不见底。
“耳听得蹄声越来越近,接着听得有七八人大声唱歌,唱
的正是辽歌,歌声曼长,豪壮粗野,也不知是什么意思。我
紧紧握住刀柄,掌心都是汗水,伸掌在膝头裤子上擦干,不
久又已湿了。带头大哥正伏在我身旁,他知我沉不住气,伸
手在我肩头轻拍两下,向我笑了一笑,又伸左掌虚劈一招,作
个杀尽胡虏的姿式。我也向他笑了笑,心下便定得多了。
“辽人当先的马匹奔到五十余丈之外,我从大石后面望将
出去,只见这些契丹武士身上都披皮裘,有的手中拿着长矛,
有的提着弯刀,有的则是弯弓搭箭,更有人肩头停着巨大凶
猛的猎鹰,高歌而来,全没理会前面有敌人埋伏。片刻之间,
我已见到了先头几个契丹武士的面貌,个个短发浓髯,神情
凶悍。眼见他们越驰越近,我一颗心也越跳越厉害,竟似要
从嘴里跳将出来一般。”
众人听到这里,明知是三十年前之事,却也不禁心中怦
怦而跳。
智光向乔峰道:“乔帮主,此事成败,关连到大宋国运,
中土千千万万百姓的生死,而我们却又确无制胜把握。唯一
的便宜,只不过是敌在明处而我在暗里,你想我们该当如何
才是!”
乔峰道:“自来兵不厌诈。这等两国交兵,不能讲什么江
湖道义、武林规矩。辽狗杀戮我大宋百姓之时,又何尝手下
容情了?依在下之见,当用暗器。暗器之上,须喂剧毒。”
智光伸手一拍大腿,说道:“正是。乔帮主之见,恰与我

们当时所想一模一样。带头的大哥眼见辽狗驰近,一声长啸,
众人的暗器便纷纷射了出去,钢镖、袖箭、飞刀、铁锥……
每一件都是喂了剧毒的。只听得众辽狗啊啊呼叫,乱成一团,
一大半都摔下马来。”
群丐之中,登时有人拍手喝采,欢呼起来。
智光续道:“这时我已数得清楚,契丹武士共有一十九骑,
我们用暗器料理了十二人,余下的已只不过七人。我们一拥
而上,刀剑齐施,片刻之间,将这七人尽数杀了,竟没一个
活口逃走。”
丐帮中又有人欢呼。但乔峰、段誉等人却想:“你说这些
契丹武士都是千中挑、万中选的头等勇士,怎地如此不济,片
刻间便都给你们杀了?”
只听智光叹了口气,说道:“我们一举而将一十九名契丹
武士尽数歼灭,虽是欢喜,可也大起疑心,觉得这些契丹人
太也脓包,尽皆不堪一击,绝非什么好手。难道听到的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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