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世明言-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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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闹!只这招商旅店,也不知多少。
马周来到新丰市上,天色已晚,只拣个大大客店,踱将进去。但见红尘滚滚,
车马纷纷,许多商贩客人,驮着货物,挨三顶五的进店安歇。店主王公迎接了,
慌忙指派房头,堆放行旅。众客人寻行逐队,各据坐头,计浆索酒。小二哥搬运
不迭,忙得似走马灯一般。马周独自个冷清清地坐在一边,并没半个人睬他。马
周心中不忿,拍案大叫道:“主人家,你好欺负人!偏偏不是客,你就不来照顾,
是何道理?”王公听得发作,便来收科道:“客官不须发怒。那边人众,只得先
安放他;你只一位,却容易答应。但是用酒用饭,只管分付老汉就是。”马周道:
“俺一路行来,没有洗脚,且讨些干净热水用用。”王公道:“锅子不方便,要
热水再等一会。”马周道:“既如此,先取酒来。”王公道:“用多少酒?”马
周指着对面大座头上一伙客人,问主人家道:“他们用多少,俺也用多少。”王
公道:“他们五位客人,每人用一斗好酒。”马周道:“论起来还不勾俺半醉,
但俺途中节饮,也只用五斗罢。有好嗄饭尽你搬来。”王公分付小二过了。一连
暖五斗酒,放在桌上,摆一只大磁瓯,几碗肉菜之类。马周举瓯独酌,旁若无人。
约莫吃了三斗有余,讨个洗脚盆来,把剩下的酒,都倾在里面;躧脱双靴,便伸
脚下去洗濯。众客见了,无不惊怪。王公暗暗称奇,知其非常人也。同时岑文本
画得有《马周濯足图》,后有烟波钓叟题赞于上,赞曰:
世人尚口,吾独尊足。口易兴波,足能踄陆。
处下不倾,千里可逐。劳重赏薄,无言忍辱。
酬之以酒,慰尔仆仆。令尔忘忧,胜吾厌腹。
吁嗟宾王,见超凡俗。
当夜安歇无话。次日,王公早起会钞,打发行客登程。马周身无财物,想天
气渐热了,便脱下狐裘与王公当酒钱。王公见他是个慷慨之士,又嫌狐裘价重,
再四推辞不受。马周索笔,题诗壁上。诗云:
古人感一饭,千金弃如屣。匕箸安足酬?所重在知己。
我饮新丰酒,狐裘不用抵。贤哉主人翁,意气倾闾里!
后写茌平人马周题。王公见他写作俱高,心中十分敬重。便问:“马先生如
今何往?”马周道:“欲往长安求名。”王公道:“曾有相熟寓所否?”马周回
道:“没有。”王公道:“马先生大才,此去必然富贵。但长安乃米珠薪桂之地,
先生资釜既空,将何存立?老夫有个外甥女,嫁在彼处万寿街卖饣追赵三郎家。老
夫写封书,送先生到彼作寓,比别家还省事;更有白银一两,权助路资,休嫌菲
薄。”马周感其厚意,只得受了。王公写书已毕,递与马周。马周道:“他日寸
进,决不相忘。”作谢而别。
行至长安,果然是花天锦地,比新丰市又不相同。马周径问到万寿街赵卖饣追
家,将王公书信投递。原来赵家积世卖这粉食为生,前年赵三郎已故了。他老婆
在家守寡,接管店面,这就是新丰店中王公的外甥女儿。年纪虽然三十有余,兀
自丰艳胜人。京师人顺口都唤他做“卖饣追媪”。北方的“媪”字,即如南方的
“妈”字一般。这王媪初时坐店卖饣追,神相袁天罡一见大惊,叹道:“此媪面如
满月,唇若红莲,声响神清,山根不断,乃大贵之相!他日定为一品夫人,如何
屈居此地?”偶在中郎将常何面前,谈及此事。常何深信袁天罡之语,分付苍头,
只以买饣追为名,每日到他店中闲话,说发王媪嫁人,欲娶为妾。王媪只是干笑,
全不统口。正是:
姻缘本是前生定,不是姻缘莫强求。
却说王媪隔夜得一异梦,梦见一匹白马,自东而来,到他店中,把粉饣追一口
吃尽。自己执箠赶逐,不觉腾上马背。那马化为火龙,冲天而去。醒来满身都热,
思想此梦非常。恰好这一日,接得母舅王公之信,送个姓马的客人到来;又马周
身穿白衣。王媪心中大疑,就留住店中作寓,一日三餐,殷勤供给。那马周恰似
理之当然一般,绝无谦逊之意;这里王媪也始终不怠。叵耐邻里中有一班浮荡子
弟,平日见王媪是个俏丽孤孀,闲常时倚门靠壁,不三不四,轻嘴薄舌的狂言挑
拨,王媪全不招惹,众人到也道他正气。今番见他留个远方单身客在家,未免言
三语四,造出许多议论。王媪是个精细的人,早已察听在耳朵里,便对马周道:
“贱妾本欲相留,奈孀妇之家,人言不雅。先生前程远大,宜择高枝栖止,以图
上进;若埋没大才于此,枉自可惜。”马周道:“小生情愿为人馆宾,但无路可
投耳。”言之未已,只见常中郎家苍头又来买饣追。王媪想着常何是个武臣,必定
少不得文士相帮。乃向苍头问道:“有个薄亲马秀才,饱学之士,在此觅一馆舍,
未知你老爷用得着否?”苍头答应道:“甚好。”原来那时正值天旱,太宗皇帝
诏五品以上官员,都要悉心竭虑,直言得失,以凭采用。论常何官职,也该具奏,
正欲访求饱学之士,倩他代笔,恰好王媪说起马秀才,分明是饥时饭,渴时浆,
正搔着痒处。苍头回去禀知常何,常何大喜,即刻遣人备马来迎。马周别了王媪,
来到常中郎家里。常何见马周一表非俗,好生钦敬。当日置酒相待,打扫书馆,
留马周歇宿。
次日,常何取白金二十两,彩绢十端,亲送到馆中,权为贽礼。就将圣旨求
言一事,与马周商议。马周索取笔研,拂开素纸,手不停挥,草成便宜二十条。
常何叹服不已。连夜缮写齐整,明日早朝进呈御览。太宗皇帝看罢,事事称善。
便问常何道:“此等见识议论,非卿所及,卿从何处得来?”常何拜伏在地,口
称:“死罪!这便宜二十条,臣愚实不能建白。此乃臣家客马周所为也。”太宗
皇帝道:“马周何在?可速宣来见朕。”黄门官奉了圣旨,径到常中郎家宣马周。
马周吃了早酒,正在鼾睡,呼唤不醒。又是一道旨意下来催促。到第三遍,常何
自来了。此见太宗皇帝爱才之极也。史官有诗云:
三道征书络绎催,贞观天子惜贤才。朝廷爱士皆如此,安得英雄困草莱?
常何亲到书馆中,教馆童扶起马周,用凉水喷面,马周方才苏醒。闻知圣旨,
慌忙上马。常何引到金銮见驾。拜舞已毕,太宗玉音问道:“卿何处人氏?曾出
仕否?”马周奏道:“臣乃茌平县人,曾为博州助教。因不得其志,弃官来游京
都。今获觐天颜,实出万幸。”太宗大喜,即日拜为监察御史,钦赐袍笏官带。
马周穿着了,谢恩而出。仍到常何家,拜谢举其荐之德。常何重开筵席,把酒称
贺。
至晚酒散,常何不敢屈留马周在书馆住宿。欲备轿马,送到令亲王媪家去。
马周道:“王媪非亲戚,不过借宿其家而已。”常何大惊,问道:“御史公有宅
眷否?”马周道:“惭愧,实因家贫未娶。”常何道:“袁天罡先生曾相王媪有
一品夫人之贵,只怕是令亲,或有妨碍;既然萍水相逢,便是天缘。御史公若不
嫌弃,下官即当作伐。”马周感王媪殷勤,亦有此意,便道:“若得先辈玉成,
深感大德。”是晚,马周仍在常家安歇。
次早,马周又同常何面君。那时鞑虏突厥反叛,太宗皇帝正遣四大总管出兵
征剿,命马周献平虏策。马周在御前,口诵如流,句句中了圣意,改为给事中之
职。常何举贤有功,赐绢百匹。常何谢恩出朝,分付马上就引到卖饣追店中,要请
王媪相见。王媪还只道常中郎强要娶他,慌忙躲过,那里肯出来。常何坐在店中,
叫苍头去寻个老年邻妪,替他传话:“今日常中郎来此,非为别事,专为马给谏
求亲。”王媪问其情由,方知马给谏就是马周。向时白马化龙之梦,今已验矣;
此乃天付姻缘,不可违也。常何见王媪允从了,便将御赐绢匹,替马周行聘。赁
下一所空宅,教马周住下。择个吉日,与王媪成亲,百官都来庆贺。正是:分明
乞相寒儒,忽作朝家贵客。王媪嫁了马周,把自己一家一火,都搬到马家来了。
里中无不称羡,这也不在话下。
却说马周自从遇了太宗皇帝,言无不听,谏无不从,不上三年,直做到吏部
尚书,王媪封做夫人之职。那新丰店主人王公,知马周发迹荣贵,特到长安望他,
就便先看看外甥女。行至万寿街,已不见了卖饣追店,只道迁居去了。细问邻舍,
才晓得外甥女已寡,晚嫁的就是马尚书,王公这场欢喜非通小可。问到尚书府中,
与马周夫妇相见,各叙些旧话。住了月余,辞别要行。马周将千金相赠,王公那
里肯受。马周道:“壁上诗句犹在,一饭千金,岂可忘也?”王公方才收了,作
谢而回,遂为新丰富民。此乃投瓜报玉,施恩报恩,也不在话下。
再说达奚刺史,因丁忧回籍,服满到京。闻马周为吏部尚书,自知得罪,心
下忧惶,不敢补官。马周晓得此情,再三请要他相见。达奚拜倒在地,口称:
“有眼不识泰山,望乞恕罪。”马周慌忙扶起道:“刺史教训诸生,正宜取端谨
之士。嗜酒狂呼,此乃马周之罪,非贤刺史之过也。”即日举荐达奚为京兆尹。
京师官员见马周度量宽洪,无不敬服。马周终身富贵,与王媪偕老。后人有诗叹
云:
一代名臣属酒人,卖饣追王媪亦奇人。时人不具波斯眼,枉使明珠混俗尘。
第六卷 葛令公生遣弄珠儿
第六卷 葛令公生遣弄珠儿
当时五霸说庄王,不但强梁压上邦。多少倾城因女色,绝缨一事已无双。
话说春秋时,楚国有个庄王,姓羋,名旅,是五霸中一霸。那庄王曾大宴群
臣于寝殿,美人俱侍。偶然风吹烛灭。有一人从暗中牵美人之衣,美人扯断了他
系冠的缨索,诉与庄王,要他查名治罪。庄王想道:“酒后疏狂,人人常态。我
岂为一女子上,坐人罪过,使人笑戏?轻贤好色,岂不可耻?”于是出令曰:
“今日饮酒甚乐,在坐不绝缨者不欢。”比及烛至,满座的冠缨都解,竟不知调
戏美人的是那一个。后来晋楚交战,庄王为晋兵所因,渐渐危急。忽有一将,杀
入重围,救出庄王。庄王得脱,问:“救我者为谁?”那将俯伏在地,道:“臣
乃昔日绝缨之人也。蒙吾王隐蔽,不加罪责,臣今愿以死报恩。”庄王大喜道:
“寡人若听美人之言,几丧我一员猛将矣。”后来大败晋兵,诸侯都叛晋归楚,
号为一代之霸。有诗为证:
美人空自绝冠缨,岂为峨眉失虎臣?莫怪荆襄多霸气,骊山戏火是何人?
世人度量狭窄,心术刻薄,还要搜他人的隐过,显自己的精明;莫说犯出不
是来,他肯轻饶了你?这般人一生有怨无恩,但有缓急,也没人与他分忧替力了。
像楚庄王恁般弃人小过,成其大业,真乃英雄举动,古今罕有。
说话的,难道真个没有第二个了?看官,我再说一个与你听。你道是那一朝
人物?却是唐末五代时人。那五代?梁、唐、晋、汉、周,是名五代。梁乃朱温,
唐乃李存勖,晋乃石敬瑭,汉乃刘知远,周乃郭威。方才要说的,正是梁朝中一
员虎将,姓葛,名周;生来胸襟海阔,志量山高;力敌万夫,身经百战。他原是
芒砀山中同朱温起手做事的,后来朱温受了唐禅,做了大梁皇帝,封葛周中书令
兼领节度使之职,镇守兖州。这兖州与河北逼近,河北便是后唐李克用地面,所
以梁太祖特着亲信的大臣镇守,弹压山东,虎视那河北,河北人仰他的威名,传
出个口号来,道是:“山东一条葛,无事莫撩拨。”从此人都称为“葛令公”。
手下雄兵十万,战将如云,自不必说。
其中单表一人,覆姓申徒,名泰,泗水人氏,身长七尺,相貌堂堂;轮的好
刀,射的好箭。先前未曾遭际,只在葛令公帐下做个亲军。后来葛令公在甑山打
围,申徒泰射倒一鹿,当有三班教师前来争夺。申徒泰只身独臂,打赢了三班教
师,手提死鹿,到令公面前告罪。令公见他胆勇,并不计较,到有心抬举他。次
日,教场演武,夸他弓马熟闲,补他做个虞候,随身听用。一应军情大事,好生
重托。他为自家贫未娶,只在府厅耳房内栖止,这伙守厅军壮都称他做“厅头”。
因此上下人等,顺口也都唤做“厅头”,正是:萧何治狱为秦吏,韩信曾官执戟
郎。蠖屈龙腾皆运会,男儿出处又何常?
话分两头。却说葛令公姬妾众多,嫌宅院狭窄,教人相了地形,在东南角旺
地上,另创个衙门,极其宏丽,限一年内,务要完工。每日差“厅头”去点闸两
次。时值清明佳节,家家士女踏青,处处游人玩景。葛令公分付设宴岳云楼上。
这个楼是兖州城中最高之处,葛令公引着一班姬妾,登楼玩赏。原来令公姬妾虽
多,其中只有一人出色,名曰弄珠儿。那弄珠儿生得如何?目如秋水,眉似远山。
小口樱桃,细腰杨柳。妖艳不数太真,轻盈胜如飞燕。恍疑仙女临凡世,西子南
威总不如。葛令公十分宠爱,日则侍侧,夜则专房。宅院中称为“珠娘”。这一
日,同在岳云楼饮酒作乐。那申徒泰在新府点闸了人工,到楼前回话。令公唤他
上楼,把金莲花巨杯赏他三杯美酒。申徒泰吃了,拜谢令公赏赐,起在一边。忽
然抬头,见令公身边立个美妾,明眸皓齿,光艳照人。心中暗想:“世上怎有恁
般好女子?莫非天上降下来的神仙么?”那申徒泰正当壮年慕色之际,况且不曾
娶妻,平昔间也曾听得人说令公有个美姬,叫做珠娘,十分颜色,只恨难得见面!
今番见了这出色的人物,料想是他了。不觉三魂飘荡,七魄飞扬,一对眼睛光射
定在这女子身上。真个是观之不足,看之有余。不提防葛令公有话问他,叫道:
“‘厅头’,这工程几时可完?呀,申徒泰,申徒泰!问你工程几时可完!”连
连唤了几声,全不答应。自古道心无二用,原来申徒泰一心对着那女子身上出神
去了,这边呼唤,都不听得,也不知分付的是甚话。葛令公看见申徒泰目不转睛,
已知其意,笑了一笑,便教撤了筵席,也不叫唤他,也不说破他出来。
却说伏侍的众军校看见令公叫呼不应,到替他捏两把汗。幸得令公不加嗔责,
正不知甚么意思,少不得学与申徒泰知道。申徒泰听罢大惊!想道:“我这条性
命,只在早晚,必然难保。”整整愁了一夜。正是:是非只为闲撩拨,烦恼皆因
不老成。
到次日,令公升厅理事,申徒泰远远跕着,头也不敢抬起。巴得散衙,这日
就无事了。一连数日,神思恍惚,坐卧不安。葛令公晓得他心下忧惶,到把几句
好言语安慰他,又差他往新府专管催督工程,遣他闸去。申徒泰离了令公左右,
分明拾了性命一般。才得三分安稳,又怕令公在这场差使内寻他罪罚,到底有些
疑虑,十分小心勤谨,早夜督工,不辞辛苦。
忽一日,葛令公差虞候许高来替申徒泰回衙。申徒泰闻知,又是一番惊恐,
战战兢兢的离了新府,到衙门内参见。禀道:“承恩相呼唤,有何差使?”葛令
公道:“主上在夹寨失利,唐兵分道入寇,李存璋引兵侵犯山东境界。见有本地
告急文书到来,我待出师拒敌,因帐下无人,要你同去。”申徒泰道:“恩相钧
旨,小人敢不遵依。”令公分付甲仗库内,取熟铜盔甲一副,赏了申徒泰。申徒
泰拜谢了,心中一喜一忧: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