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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喻世明言-第6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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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失机惧罪,密谕将士:“搜获避兵的平民,将他朁刂头斩首,充做鞑虏首绶,
解往兵部报功。”那一时,不知杀死了多少无辜的百姓!沈炼闻知其事,心中大
怒!写书一封,教中军官送与杨顺。中军官晓得沈经历是个揽祸的太岁,书中不
知写甚么说话,那里肯与他送。沈炼就穿了青衣小帽,在军门伺候杨顺出来,亲
自投递。杨顺接来看时,书中大略说道:一人功名事极小,百姓性命事极大。杀
平民以冒功,于心何忍?况且遇鞑贼,止于掳掠;遇我兵,反加杀戮,是将帅之
恶,更甚于鞑虏矣!书后又附诗一首,诗云:
杀生报主意何如?解道功成万骨枯。试听沙场风雨夜,冤魂相唤觅头颅。
杨顺见书大怒,扯得粉碎。
却说沈炼又做了一篇祭文,率领门下子弟,备了祭礼,望空祭奠那些冤死之
鬼。又作《塞下吟》云:
云中一片虏烽高,出塞将军已著劳。不斩单于诛百姓,可怜冤血染霜刀。
又诗云:
本为求生来避虏,谁知避虏反戕生!早知虏首将民假,悔不当时随虏行。
杨总督标下有个心腹指挥,姓罗,名铠,抄得此诗并祭文,密献于杨顺。杨
顺看了,愈加怨恨,遂将第一首诗改窜数字,诗曰:
云中一片虏烽高,出塞将军枉著劳。何似借他除佞贼,不须奏请上方刀。
写就密书,连改诗封固,就差罗铠送与严世蕃。书中说:“沈炼怨恨相国父
子,阴结死士剑客,要乘机报仇。前番鞑虏入寇,他吟诗四句,诗中有借虏除佞
之语,意在不轨。”世蕃见书大惊!即请心腹御史路楷商议。路楷曰:“不才若
往按彼处,当为相国了当这件大事。”世蕃大喜!即分付都察院:“便差路楷巡
按宣大。”临行,世蕃治酒款别,说道:“烦寄语杨公,同心协力,若能除却这
心腹之患,当以侯伯世爵相酬,决不失信于二公也。”路楷领诺。不一日,奉了
钦差敕命,来到宣府到任,与杨总督相见了。路楷遂将世蕃所托之语,一一对杨
顺说知。杨顺道:“学生为此事,朝思暮想,废寝忘餐。恨无良策,以置此人于
死地。”路楷道:“彼此留心。一来休负了严公父子的付托,二来自家富贵的机
会,不可挫过。”杨顺道:“说得是!倘有可下手处,彼此相报。”当日相别去
了。
杨顺思想路楷之言,一夜不睡。次早坐堂,只见中军官报道:“今有蔚州卫
拿获妖贼二名,解到辕门外,伏听钧旨。”杨顺道:“唤进来。”解官磕了头,
递上文书。杨顺拆开看了,呵呵大笑。这二名妖贼,叫做阎浩、杨胤夔,系妖人
萧芹之党。
原来萧芹是白莲教的头儿,向来出入虏地,惯以烧香惑众,哄骗虏酋俺答,
说自家有奇术,能咒人使人立死,喝城使城立颓。虏酋愚甚,被他哄动,尊为国
师。其党数百人,自为一营。俺答几次入寇,都是萧芹等为之向导,中国屡受其
害。先前史侍郎做总督时,遣通事重赂虏中头目脱脱,对他说道:“天朝情愿与
你通好,将俺家布粟换你家马,名为‘马市’。两下息兵罢战,各享安乐,此是
美事。只怕萧芹等在内作梗,和好不终。那萧芹原是中国一个无赖小人,全无术
法,只是狡伪,哄诱你家抢掠地方,他于中取事。郎主若不信,可要萧芹试其术
法。委的喝得城颓,咒得人死,那时合当重用;若咒人人不死,喝城城不颓,显
是欺诳,何不缚送天朝?天朝感郎主之德,必有重赏。‘马市’一成,岁岁享无
穷之利,煞强如抢掠的勾当。”脱脱点头道:“是。”对郎主俺答说了。俺答大
喜!约会萧芹,要将千骑随之,从右卫而入,试其喝城之技。萧芹自知必败,改
换服色,连夜脱身逃走,被居庸关守将盘诘,并其党乔源、张攀隆等拿住,解到
史侍郎处。招称妖党甚众,山陕畿南,处处俱有,一向分头缉捕。
今日阎浩、杨胤夔亦是数内有名妖犯。杨总督看见获解到来,一者也算他上
任一功,二者要借这个题目,牵害沈炼,如何不喜?当晚就请路御史来后堂商议,
道:“别个题目摆布沈炼不了,只有白莲教通虏一事,圣上所最怒。如今将妖贼
阎浩、杨胤夔招中窜入沈炼名字,只说浩等平日师事沈炼,沈炼因失职怨望,教
浩等煽妖作幻,勾虏谋逆。天幸今日被擒,乞赐天诛,以绝后患。先用密禀禀知
严家,教他叮嘱刑部作速覆本。料这番沈炼之命,必无逃矣。”路楷拍手道:
“妙哉,妙哉!”
两个当时就商量了本稿,约齐了同时发本。严嵩先见了本稿及禀贴,便教严
世蕃传语刑部。那刑部尚书许论,是个罢软没用的老儿,听见严府分付,不敢怠
慢,连忙覆本,一依杨、路二人之议。圣旨倒下:妖犯着本处巡按御史即时斩决。
杨顺荫一子锦衣卫千户;路楷纪功,升迁三级,俟京堂缺推用。
话分两头。却说杨顺自发本之后,便差人密地里拿沈炼下于狱中。慌得徐夫
人和沈衮、沈褒没做理会,急寻义叔贾石商议。贾石道:“此必杨、路二贼为严
家报仇之意。既然下狱,必然诬陷以重罪。两位公子及今逃窜远方,待等严家势
败,方可出头。若住在此处,杨、路二贼,决不干休。”沈衮道:“未曾看得父
亲下落,如何好去?”贾石道:“尊大人犯了对头,决无保全之理。公子以宗祀
为重,岂可拘于小孝,自取灭绝之祸?可劝令堂老夫人,早为远害全身之计。尊
大人处,贾某自当央人看觑,不烦悬念。”二沈便将贾石之言,对徐夫人说知。
徐夫人道:“你父亲无罪陷狱,何忍弃之而去?贾叔叔虽然相厚,终是个外人。
我料杨、路二贼奉承严氏,亦不过与你爹爹作对,终不然累及妻子?你若畏罪而
逃,父亲倘然身死,骸骨无收,万世骂你做不孝之子,何颜在世为人乎?”说罢,
大哭不止。沈衮、沈褒齐声恸哭。贾石闻知徐夫人不允,叹惜而去。
过了数日,贾石打听的实,果然扭入白莲教之党,问成死罪。沈炼在狱中大
骂不止。杨顺自知理亏,只恐临时处决,怕他在众人面前毒骂,不好看相,预先
问狱官责取病状,将沈炼结果了性命。贾石将此话报与徐夫人知道,母子痛哭,
自不必说。又亏贾石多有识熟人情,买出尸首,嘱付狱卒:“若官府要枭示时,
把个假的答应。”却瞒着沈衮兄弟,私下备棺盛殓,埋于隙地。事毕,方才向沈
衮说道:“尊大人遗体已得保全,直待事平之后,方好指点与你知道,今犹未可
泄漏。”沈衮兄弟感谢不已。贾石又苦口劝他弟兄二人逃走,沈衮道:“极知久
占叔叔高居,心上不安。奈家母之意,欲待是非稍定,搬回灵柩,以此迟延不决。”
贾石怒道:“我贾某生平,为人谋而尽忠。今日之言,全是为你家门户,岂因久
占住房,说发你们起身之理?既嫂嫂老夫人之意已定,我亦不敢相强。但我有一
小事,即欲远出,有一年半载不回,你母子自小心安住便了。”觑着壁上贴得有
前、后《出师表》各一张,乃是沈炼亲笔楷书,贾石道:“这两幅字可揭来送我,
一路上做个纪念。他日相逢,以此为信。”沈衮就揭下二纸,双手折迭,递与贾
石。贾石藏于袖中,流泪而别。原来贾石算定杨、路二贼设心不善,虽然杀了沈
炼,未肯干休。自己与沈炼相厚,必然累及,所以预先逃走,在河南地方宗族家
权时居住。不在话下。
却说路楷见刑部覆本,有了圣旨,便于狱中取出阎浩、杨胤夔斩讫;并要割
沈炼之首,一同枭示。谁知沈炼真尸已被贾石买去了,官府也那里辨验得出?不
在话下。
再说杨顺看见止于荫子,心中不满,便向路楷说道:“当初严东楼许我事成
之日,以侯伯爵相酬。今日失言,不知何故?”路楷沉思半晌,答道:“沈炼是
严家紧对头,今止诛其身,不曾波及其子,斩草不除根,萌芽再发。相国不足我
们之意,想在于此。”杨顺道:“若如此,何难之有?如今复上个本,说沈炼虽
诛,其子亦宜知情,还该坐罪,抄没家私。庶国法可伸,人心知惧。再访他同射
草人的几个狂徒,并借屋与他住的,一齐拿来治罪。出了严家父子之气,那时却
将前言取赏,看他有何推托?”路楷道:“此计大妙!事不宜迟,乘他家属在此,
一网而尽,岂不快哉!只怕他儿子知风逃避,却又费力。”杨顺道:“高见甚明。”
一面写表申奏朝廷,再写禀帖到严府知会,自述孝顺之意;一面预先行牌保安州
知州,着用心看守犯属,勿容逃逸,只等旨意批下,便去行事。诗曰:
破巢完卵从来少,削草除根势或然。可惜忠良遭屈死,又将家属媚当权。
再过数日,圣旨下了。州里奉着宪牌,差人来拿沈炼家属;并查平素往来诸
人姓名,一一挨拿。只有贾石名字,先经出外,只得将在逃开报。此见贾石见几
之明也。时人有诗赞云:
义气能如贾石稀,全身远避更知几?任他罗网空中布,争奈仙禽天外飞?
却说杨顺见拿到沈衮、沈褒,亲自鞫问,要他招承通虏实迹。二沈高声叫屈,
那里肯招?被杨总督严刑拷打,打得体无完肤。沈衮、沈褒熬炼不过,双双死于
杖下。可怜少年公子,都入枉死城中。其同时拿到犯人,都坐个同谋之罪,累死
者何止数十人!幼子沈袠尚在襁褓,免罪,随着母徐氏,另徙在云州极边,不许
在保安居住。
路楷又与杨顺商议道:“沈炼长子沈襄,是绍兴有名秀才;他时得地,必然
衔恨于我辈。不若一并除之,永绝后患。亦要相国知我用心。”杨顺依言,便行
文书到浙江,把做钦犯,严提沈襄来问罪。又会付心腹经历金绍,择取有才干的
差人,赍文前去;嘱他中途伺便,便行谋害,就所在地方,讨个病状回缴。事成
之日,差人重赏;金绍许他荐本超迁。金绍领了台旨,汲汲而回,着意的选两名
积年干事的公差,无过是张千、李万。金绍唤他到私衙,赏了他酒饭,取出私财
二十两相赠。张千、李万道:“小人安敢无功受赐?”金绍道:“这银两不是我
送你的,是总督杨爷赏你的,教你赍文到绍兴去拿沈襄。一路不要放松他,须要
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回来还有重赏。若是怠慢,总督老爷衙门不是取笑的,你
两个自去回话。”张千、李万道:“莫说总督老爷钧旨,就是老爷分付,小人怎
敢有违?”收了银两,谢了金经历,在本府领下公文,疾忙上路,往南进发。
却说沈襄号小霞,是绍兴府学廪膳秀才。他在家久闻得父亲以言事获罪,发
出口外为民,甚是挂怀。欲亲到保安州一看,因家中无人主管,行止两难。忽一
日,本府差人到来,不由分说,将沈襄锁缚,解到府堂。知府教把文书与沈襄看
了备细,就将回文和犯人交付原差,嘱他一路小心。沈襄此时方知父亲及二弟,
俱已死于非命;母亲又远徙极边,放声大哭。哭出府门,只见一家老小,都在那
里搅做一团的啼哭。原来文书上有“奉旨抄没”的话,本府已差县尉封锁了家私,
将人口尽皆逐出。沈小霞听说,真是苦上加苦,哭得咽喉无气。霎时间,亲戚都
来与小霞话别。明知此去多凶少吉,少不得说几句劝解的言语。小霞的丈人孟春
元取出一包银子,送与二位公差,求他路上看顾女婿。公差嫌少不受。孟氏娘子
又添上金簪子一对,方才收了。沈小霞带着哭,会付孟氏道;“我此去死多生少,
你休为我忧念,只当我已死一般,在爷娘家过活。你是书礼之家,谅无再醮之事,
我也放心得下。”指着小妻闻淑女,说道:“只这女子,年纪幼小,又无处着落,
合该教他改嫁。奈我三十无子,他却有两个半月的身孕,他日倘生得一男,也不
绝了沈氏香烟。娘子,你看我平日夫妻面上,一发带他到丈家去住几时。等待十
月满足,生下或男或女,那时凭你发遣他去便了。”话声未绝,只见闻氏淑女说
道:“官人说那里话!你去数千里之外,没个亲人朝夕看觑,怎生放下?大娘自
到孟家去,奴家情愿蓬首垢面,一路伏侍官人前行。一来官人免致寂寞,二来也
替大娘分得些忧念。”沈小霞道:“得个亲人做伴,我非不欲;但此去多分不幸,
累你同死他乡,何益?”闻氏道:“老爷在朝为官,官人一向在家,谁人不知?
便诬陷老爷有些不是的勾当,家乡隔绝,岂是同谋?妾帮着官人到官申辩,决然
罪不至死。就使官人下狱,还留贱妾在外,尚好照管。”孟氏也放丈夫不下,听
得闻氏说得有理,极力撺掇丈夫带淑女同去。沈小霞平日素爱淑女有才有智,又
见孟氏苦劝,只得依允。
当夜,众人齐到孟春元家,歇了一夜。次早,张千、李万催趱上路。闻氏换
了一身布衣,将青布裹头,别了孟氏,背着行李,跟着沈小霞便走。那时分别之
苦,自不必说。一路行来,闻氏与沈小霞寸步不离;茶汤饭食,都亲自搬取。张
千、李万初时还好言好语,过了扬子江,到徐州起早,料得家乡已远,就做出嘴
脸来,呼么喝六,渐渐难为他夫妻两个来了。闻氏看在眼里,私对丈夫说道:
“看那两泼差人,不怀好意。奴家女流之辈,不识路径,若前途有荒僻旷野的所
在,须是用心提防。”沈小霞虽然点头,心中还只是半疑不信。
又行了几日,看见两个差人不住的交头接耳,私下商量说话;又见他包裹中
有倭刀一口,其白如霜,忽然心动,害怕起来。对闻氏说道:“你说这泼差人其
心不善,我也觉得有七八分了。明日是济宁府界上,过了府去,便是大行山、粱
山泺,一路荒野,都是响马出入之所。倘到彼处,他们行凶起来,你也救不得我,
我也救不得你,如何是好?”闻氏道:“既然如此,官人有何脱身之计,请自方
便。留奴家在此,不怕那两个泼差人生吞了我!”沈小霞道:“济宁府东门内,
有个冯主事,丁忧在家。此人最有侠气,是我父亲极相厚的同年。我明日去投奔
他,他必然相纳。只怕你妇人家,没志量打发这两个泼差人,累你受苦,于心何
安?你若有力量支持他,我去也放胆;不然,与你同生同死,也是天命当然,死
而无怨。”闻氏道:“官人有路尽走,奴家自会摆布,不劳挂念。”这里夫妻暗
地商量,那张千、李万辛苦了一日,吃了一肚酒,齁齁的熟睡,全然不觉。
次日,早起上路。沈小霞问张千道:“前去济宁还有多少路?”张千道:
“只四十里,半日就到了。”沈小霞道:“前去济宁东门内冯主事,是我年伯。
他先前在京师时,借过我父亲二百两银子,有文契在此。他管过北新关,正有银
子在家。我若去取讨前欠,他见我是落难之人,必然慨付。取得这项银两,一路
上盘缠也得宽裕,免致吃苦。”张千意思有些作难,李万随口应承了,向张千耳
边说道:“我看这沈公子是忠厚之人,况爱妾、行李都在此处,料无他故。放他
去走一遭,取得银两,都是你我二人的造化,有何不可?”张千道:“虽然如此,
到饭店安歇行李,我守住小娘子在店上,你紧跟着同去,万无一失。”
话休絮烦。看看巳牌时分,早到济宁城外。拣个洁净店儿,安放了行李。沈
小霞便道:“你二位同我到东门走遭,转来吃饭未迟。”李万道:“我同你去。
或者他家留酒饭,也不见得。”闻氏故意对丈夫道:“常言道:人面逐高低,世
情看冷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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