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别了,古利萨雷-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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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纳巴伊强忍着,才没有扑过去揍他几拳。
“你开什么玩笑?我讲的是正经事,考虑的是正经事。我得负责。”
“照你看,那我就什么也不考虑啦?你负责的不过是一群羊,可我呢, 什么事都得负责:对你,对所有的学信,对整个畜牧业负责!你以为,我就 松决啦?”突然,出乎塔纳巴伊的意料,这个老滑头竟掩面大哭起来,一边 眨巴着眼泪,嘟嘟哝哝地说:“早晚我得吃官司!吃官司!哪儿也弄不来东 西。连临时来帮个忙的,也找不着,谁都不肯来。你们打死我吧!把我撕成 碎片吧!我无能为力了。你们别指望我什么。傻,悔不该,我悔不该接下这 个鬼差使!……”
说完这些,他就溜了,撂下塔纳巴伊这个老实人纳问了好半天。往后, 在山里就再也没有见着这个伊勃拉伊姆了。
第一批一百多头羊羔已经接下来了,而峡谷上方艾希姆和别克塔伊放 的两群羊却还没有消息。但塔纳巴伊已经感到。灾祸即将临头。不算那个放 羊的老大娘,他们这里一共才三个大人,加上六岁的大女儿,忙得够呛:接 下羔来,得擦净身子,让母羊喂『奶』,找东西给捂上防寒,还要出粪,还要找 枯树枝垫羊圈。已经可以听到羊羔嗷嗷待哺的叫声:小羊羔吃不饱,因为母 羊已经虚弱不堪,役有『奶』水可喂了。唉、往后还会有什么糟糕的事情呢?
接羔的日日夜夜把羊值们忙得晕头转向,羊羔一个个落地,……简直连 喘口气,直直腰的时间都没有。
而昨天的天气太吓人了!突然间,寒风凛冽,乌云密布,大颗大颗粗 硬的雪粒纷纷而下。一切都沉没在阴霾之中,周围一片天昏地暗……
但不久,乌云散了,天又转暖了。空气里散发着一股『潮』润的春天的气 息。“老天爷保佑,说不定春天真要来了。但愿天气能稳住,可千万别忽冷 忽热的,——那可再糟糕不过了!”塔纳巴伊一边想着,一边用干草杈机着 水淋淋的母羊胎盘送出圈外。
春天果然来了,——但她完全不象塔纳巴伊盼望的那样。夜里,她突 然光临,又是雨,又是雾,又是雪。把这些湿淋淋的、冷冰冰的东西一股脑 儿倾泻在羊圈上,毡房上,羊栏里以及四周所有的地方。她让冻结的泥地上 鼓胀起一道道水流,一片片水洼。她钻进烂糟糟的顶棚,冲坏了围墙,淹进 羊圈,叫圈里的牲口冻得浑身打颤。她强使羊群惊慌而起。小羊羔在水里挤 成一团。母羊大声号叫,站着就生下小羊。就这样,春天用彻骨的冷水给刚 一落地的新生儿来了一次洗礼。
人们穿着雨衣,提着马灯,忙作一团。塔纳巴伊跑来跑去。他的两只 靴子,象一对被人追赶的小兽,在水洼里,在粪水中来回奔跑。他的雨衣下 摆,象鸟儿受伤的翅膀,啪啪作响。他扯着嘶哑的嗓子忽而对自己,忽而对 旁人大声叫着:
“快!拿根铁棍来!铁锹!把羊粪往这儿倒!把水堵住!”
得把灌进羊圈的水引开去。塔纳巴伊不断地挖着冻土,开着排水沟。
“用灯照着!往这边照!你瞅什么!”
傍晚时升起了大雾。雨雪交加,纷纷而下。这一切都难以阻挡。
塔纳巴伊跑回毡包,点着了灯。这里一样也到处漏雨。但比起羊圈来, 要好得多。
孩子们睡了,身上的被子淋湿了。塔纳巴伊把孩子连被子一起抱着, 挪到毡包的一角,尽可能多腾出些地方来。他找来一大块毡,蒙在被子上防 雨。随后跑出毡包,对着羊圈里的几个『妇』女大声喊道:
“把羊羔子抱到包里来!”同时自己也往那里跑去。
但是一个小小的毡包又能盛下多少只羊呢?几十只吧,不能再多了。 那其余的羊往哪儿放呢?唉工能救多少就算多少吧……
天已经亮了。但大雨倾盆,没完没了。稍稍停了片刻,过后,又是一 会儿雨,一会儿雪,一会儿雨,一会儿雪……
包里的小羊羔挤得满满的,尖声叫着,一刻也不停。又臊又臭。房里 的东西早已归成一堆,用块雨有盖着。夫『妇』二人报到帐篷里去住了。孩子们 冻得直哭。
牧民的倒霉日子到来了。塔纳巴伊诅咒自己的命运。真想把这世上所 有的人都痛骂一顿。他不吃不睡,在这些从头到脚湿淋淋的母羊中间,在这 些快要冻僵的小羊中间奔来跑去,耗尽了最后的一点力气。而死神正斜着眼 睛窥视着这憋闷的羊圈里的牲口。死神轻而易举便可光顾这里:穿过薄薄的 顶棚,穿过没玻璃的窗子,穿过空『荡』『荡』的门洞,——爱往哪儿闯,就往哪儿 闯。死神突然光临,紧盯着这些小羊羔和奄奄一息的母羊。
羊倌不时拽着几只发育的死羊羔,把它们扔到羊圈外面。
而在外面,在羊栏里,大肚子母羊在雨雪下站着。羊群挨着烧,冻得 浑身发抖,上牙磕着下牙,格格作响。羊『毛』湿淋淋的;一绺一绺搭拉着……
羊群已经不想动窝了。本来嘛,在下着雨雪的大冷天出去放牧又能怎 么样呢?放羊的老大娘头上蒙着块麻袋片,赶着羊群。但羊都往后跑,仿佛 羊栏才是它们的天堂似的。
大娘都急哭了,把羊群拢到一起,再往外赶,而羊却还是一个劲儿往 回跑。塔纳巴伊怒不可遏地跑了出来。真想用棍子抽这些蠢货!但不行,这 些都是大肚子母羊啊。未了,他只好把人都叫来了,几个人一起,才好不容 易把羊群赶出去放收了。
自从这场灾难开始以来,塔纳巴伊已经不再计算时间,不再计算在他 眼前死去的仔畜。双胞胎越来越多,有时还一胎三羔。可所有这些财富都完 蛋了,一切辛苦『操』劳都白搭了。羊羔子刚刚来到人间,当天就在泥泞和粪水 中冻死了。而那些侥幸活下来的小羊羔都咳着,嘶哑地叫着。羊羔子瞎跑『乱』 窜,弄得浑身上下都是稀泥粪汤。失去了小羊的母羊大声哀叫着,来回跑着, 『乱』闯着,踩着那些躺在地上全身抽搐的临产的母羊。这一切是那么异乎寻常, 那么惨不忍睹!呵!塔纳巴伊多么巴望母羊能慢一点生呀!真想冲着这群愚 蠢的母羊吼道:“停一停!别生了!停一停,……”
但这些母羊象事先约好了似的,接二连三,接二连三,接二连三地生 个没完没了……
于是,塔纳巴伊的胸中燃起一股无名的怒火,气得他两眼发黑,闪着 仇恨的凶光。
他恨这里发生的一切:恨这个糟糕透顶的羊圈,恨这些母羊,恨他自 己,恨他过的这种日子,恨那些把他搞得焦头烂额、走投无路的种种原由。
想着想着,他忽然感到茫然起来了。这些想法简直把他弄糊涂了。于 是他竭力想把它们排遣开去,但这些念头却并不退让,反而变得刻骨铭心; “这都是为了什么?谁让这么干的?既然不能保护羊群,干吗要繁殖它们? 这都是谁的过错?谁?回答呀!究竟是谁?——是你,还有和你一样的那些 牛皮大王、说什么,我们保证要赶上去,要提高生产,要超额完成任务。说 得真漂亮!好吧,现在把你那些死羊羔都提起来吧,拿出来吧。把那只在水 洼里倒毙的母羊拖走吧。让大伙儿瞧瞧,你是什么样的英雄!……”
特别到了夜里,当噗哧噗哧地走在没漆的泥泞和粪水里的时候,塔纳 巴伊一想到自己的委屈和痛苦就难受得喘不过气来。唉!这些接羔的不眠之 夜!脚下是一潭潭发酵冒泡的牲口。粪,头上还滴答滴答掉着黄泥汤。风扫 过羊圈就象扫过旷野一般,不时把马灯吹灭。这时,塔纳巴伊便只得『摸』索着, 磕磕碰碰地走。他怕压着新生的羊羔,便手脚并用地爬着。他找到了灯,点 上了,借着灯光,他看到自己一双黑黑的、沾满了羊粪和血污的浮肿的手。
他已经好久没有照过镜子了。也不知道头发已经斑白,一下子苍老了 好多。不知道现在人家管他叫老汉了。他没有心思顾上这些,也顾不了自己, 连吃饭洗脸都没有工夫。
他不给自己,也不给旁人片刻的安宁。现在塔纳巴伊料到事情会彻底 完蛋,便叫那个年轻『妇』女骑上马,对她说:
“快跑,去找乔罗。对他说,让他立刻来一趟。他要是不来,你就传我 的话;往后就甭想跟我照面!”
傍晚时分,那『妇』女回来了。她翻身下马,脸『色』发青,浑身湿透,说:“他 病了,塔纳克。他躺在床上起不来。他说,过一二天哪怕没气了,也要赶来 一趟。”
“但愿他病得还剩口气!”塔纳巴伊骂道。
扎伊达尔本想阻止他,但又不敢。哪能这么说话呢!
到了第三天,天才放晴。乌云好不容易散了,浓雾笼罩群山。风也停 了。但是已经晚了。待产的母羊经过这些天已经瘦得皮包骨了,叫人看了都 难受。你瞧,细细儿的腿上支着瘦骨群群的身子,还凸着一个大肚子。这哪 象喂『奶』的母羊呵!再说那些已经生了的母羊和活着的小羊羔又有多少能熬到 夏天,吃上青草,恢复元气呢?迟早会病死的。
即便不死,也不好了:既长不了『毛』,也长不了膘。
天刚放晴,又来了一场新的灾难:地又冻土了,到处结了冰。晌午时 才暖和了些。
塔纳巴伊高兴起来;兴许,还有得救的希望。于是铁锹、草杈、粪筐 又都用上了。得往羊圈里开个通道,哪怕窄窄的一小条也好,否则简直无法 『插』脚。但这个活也无法多干一会儿。还得喂那些没了娘的羊羔,把它们抱到 死了小羊的母羊眼前。那些母羊不肯喂。
小羊羔到处『乱』窜,要『奶』吃。那凉丝丝的小嘴逮着人的手指头便吸吮起 来。把它们轰开了,一会儿又来『舔』你肮脏的衣服下摆。想吃『奶』呵!羊羔子哀 哀叫着,成群地跟在你后面跑着。
真想痛哭一场,真想能长出三头六臂!对这几个『妇』女和一个小姑娘还 能要求些什么呢?能顶下活来,就不错了。一连好几天了,她们身上的衣服 都没有干过。塔纳巴伊一声不吭,只有一回,他实在忍不住了。那个放羊的 老大娘想帮帮塔纳巴伊的忙,中午时就把羊群赶回羊栏了。塔纳巴伊跑出来 看看,怎么回事。一看,急得他全身一阵火辣辣的:那些丰在互相撕食着身 上的『毛』。这就是说,饥饿正威胁着羊群。他奔过来,冲到那女人跟前,吼道:
“你怎么啦?老东西!你没瞅见吗?怎么不吭声?快给我滚!赶羊去! 别叫羊停下来!别叫羊撕『毛』吃!把羊表走,一会儿也不准停下来,要不我要 你的命!”
此外,还有更伤脑筋的事:那只母羊开始拒绝给它双生的小羊喂『奶』。 母羊用角批,用蹄子踢,不让小羊挨近身边。而小羊『乱』钻着,摔倒了,哀哀 叫着。这种情况表明,动物自卫这一无情法则在起作用:母羊本能地拒绝喂 『奶』以争取自己活下来,因为母羊的体力消耗殆尽,确实已无力哺『乳』仔畜。这 种情况如同传染病一般。只要有一只母羊开了头,其余的羊就跟着干。塔纳 巴伊着了慌。他和女儿一起把这只饿得发了野『性』的母羊和小羊赶到外面,赶 到羊栏眼前,开始强迫母羊喂『奶』。起先塔纳巴伊捉住母羊,让女儿抱着羊羔。 但母羊『乱』转『乱』踢,挣扎着。小姑娘毫无办法。
“爹爹,羊羔子吃不着。”
“能吃着。就你是笨蛋!”
“不行,你瞧,羊羔子摔倒了。”小姑娘差点哭了。
“喏,你来捉住母羊,我来喂!”
但是小小的年纪能有多少气力呢!塔纳巴伊刚把小羊接过手来塞到母 羊身下,小羊刚要吸『奶』,而母羊一下子挣脱开了,把小姑娘摔倒在地上,跑 了。塔纳巴伊忍无可忍,“啪”一声,给了女儿一个耳光。他从未打过孩子, 可这回失手了。小姑娘抽抽搭搭地哭起来。父亲走开了,狠狠地哼了一口, 走开了。
塔纳巴伊转了一圈,又回来了。真不知如何对女儿赔个不是,而小姑 娘却自己跑来了,说:
“爹爹,母羊喂羊羔子了。我跟妈妈一起让小羊吃上『奶』了。现在母羊不 轰小羊了。”
“那可太好了,好闺女,你真行!”
一下子,心里轻快些了。也未必那么糟糕。也许剩下的羊群还能保住。 瞧,天气已经好转了。也许真正的春天突然到来,牧民的倒霉日子就要过去 了。塔纳巴伊重又拼命干起活来。“干,干,干,——只有干,才能有救。
一天,计工员骑马来了。总算来了个人。小伙子问这问那没个完。塔 纳巴伊本想让他见鬼去,但结果还是问开了:
“这之前,你上哪儿去啦?”
“上哪儿?到各处羊群转呗!就我一个人,顾不过来啊。”
“别人那里怎么样?”
“好不了多少。这三天倒了大批的羊。”
“羊倌们都怎么说?”
“说什么,都骂娘。有几个都懒得开腔。别克塔伊这小子把我轰走了, 不让进院。
他恶煞神似的,你就甭想近他的身。”
“是呀,我也不得空闲去他那儿瞧瞧。噢,等脱开身了,一定去一趟。 那你呢,干什么来啦?”
“我?统计来啦。”
“能给我们点什么支援呢?”
“有。说乔罗要来。车队已经出发了。运来了干草和麦秸。把喂马的草 料都给运来了。乔罗说,要死,不如让马死了。不过,听说车子在什么地方 陷住了。瞧,什么鬼路!”
“路怎么啦?早先想什么去啦?我们这里呀,一辈子都是那个样。现在 才来大车,帮得了多少忙?哼,我还得跟他们算帐呢!”塔纳巴伊威胁着说, “别问了。自个儿瞧去吧,数个数,记下就完了。我现在什么都不在乎!” 他突然不说下去了,去羊圈接羔了。今天又有十五六只母羊下了羊羔。
塔纳巴伊来回走动着,接着羊羔。一看,计工员塞给他一张纸,说:
“这是死了多少头羊的记录,你签个字吧。”
塔纳巴伊连瞅都没瞅一眼就签了字。末了,使劲一划,这铅笔芯都断 了。
“再见,塔纳克。说不定要给谁捎个话吧?清吩咐吧。”
“我没活可说,”不过,后来还是叫住小伙子,说,“你到别克塔伊那里 去一趟。
告诉他,明天上午我无论如何抽空找他去。”
塔纳巴伊算是白『操』这份心了。别克塔伊比他抢先了一步。别克塔伊自 个儿来了,而且竟是如此……
当天晚上,又刮起风,下起雪来。雪虽不大,但到早上,地上已是白 茫茫的一片了。
羊栏里的羊群整宿站着,身上也是一层薄薄的雪。羊群现在无法躺下, 都挤成一堆,一动不动地呆呆站着。饲料不足,为时太久了;春天跟冬天的 搏斗,也拖得太长了。
羊圈里冷飕飕的。雪花穿过顶棚上的窟窿在昏暗的灯光下飞舞,徐徐 下落,掉在快要冻僵的母羊和小羊身上。塔纳巴伊一直在羊群里奔忙,履行 着自己的职责,如同激战后战场上的收尸队那样。他已经习惯了这些难湛的 思想,愤慨变成了无言的狂怒。这种狂想,硬噎在胸,无法平息。他来回走 着,靴子在粪水里啪嗒作响。他干着活,在这更深夜静的时刻,不时回想起 已往的岁月……
那时候,他还是个小羊倌,跟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