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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今古传奇·武侠版-2007年17期-第8章

小说: 今古传奇·武侠版-2007年17期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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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到林中最大的那棵松树旁,观音奴在横斜的枝条上系了根黑色布带。契丹人分娩后代,有“红男黑女”之俗,若生男孩,父亲便用胭脂涂脸;若生女孩,父亲则用黑炭涂脸,如此才能保证孩子平安长大。而来六味泉沐浴的人络绎不绝,为免男女混杂,也用红黑两色区分,若有男子来此,见到黑布,自然就会止步,这是多年来约定俗成的。岂料观音奴走到泉水旁,四丈见方的泉池中已有一个男子在沐浴,不由恼道:“喂,你这人怎么不守规矩啊,害我白跑一趟。” 
  池中男子抬起头,原来是在涅剌越兀借宿的那位法师。他气质冰冷,唯此刻长长的黑发散在水面,蓝色眼睛倦怠地半闭着,阴郁表情与幽暗森林说不出的契合,倒少了两分寒意,多了三分清韶。观音奴想师父说这人身份蹊跷,武功难测,宜敬而远之,悻悻道:“涅剌越兀的规矩,男人在六味泉洗澡时会在最大的松树上系一块红布,下次要做好记号。” 
  观音奴拔脚便走,却听身后一个冷冰冰的声音道:“站住。”顿了顿,复道,“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她转身,扬眉:“那你又叫什么?” 
  男子眼底浮起一丝玩味之意:“耶律嘉树。”观音奴诧异:“好木头?” 
  耶律嘉树叹了口气,改用汉话道:“是嘉树。”他并不指望她能懂,然而那少女立即回以汉话:“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是这个嘉树?”嘉树胸口一痛,想着辞中深意,悲凉愤恨的情绪自心底蔓延开来,面上却淡淡的:“正是。你会说汉话?你读过《楚辞》?” 
  观音奴欢呼一声:“刚好知道这四句而已,居然蒙对了。我的汉话是师父教的,汉人这些词啦赋啦,像唱歌一样好听,可惜我会的也不多。” 
  “崔氏一贯以血统自矜,我鄙薄他家不与时世推移的傲慢作风,今日看来,也不是没有道理。她在荒野中长大,却有这样的气质和谈吐,或许真是崔氏苗裔。”嘉树想着,徐徐道:“我要出来更衣了。” 
  观音奴眨眨眼睛,哦了一声,见他动也不动,方才反应过来,避到一棵松树后,停了片刻,又笑微微地探出头来:“我啊,叫萧观音奴。” 
  嘉树赤足站在泉池边,长衫敞着,露出“渭北春天树”一般秀削挺拔的身材。观音奴心中还没有男女之别,乍然见到这青年男子的裸体,并不扭捏害羞,弯指打了一声响亮的呼哨,赞道:“你长得真好看。” 
  嘉树掩上衣襟,瞪着一脸无辜的观音奴,一股热意从脸上直窜到耳根,想要发作而无可措词,重重哼了一声,背过身去。观音奴看他的反应,也知道自己过分,迅即展开轻功逃走,然而勉强克制的笑声,还是顺着风飘到嘉树耳中。嘉树抿紧嘴唇,披外袍,束腰带,着靴子,不过短短片刻,脸上的表情已经冷却。他收拾停当,冷声道:“千丹,你可以出来了。” 
  一个黄衣老妇从密林深处慢吞吞地走出来,弯腰行了一礼:“主人。”她眯着眼睛,却掩不住算计的光,“我看这就是当年郁里和以敌烈带走的小孩,眉眼跟崔逸道长得一般无二,年龄也合得上。我猜是那两个逃奴嫌孩子累赘,半路抛弃,却被涅剌越兀部的人捡来抚养。” 
  耶律嘉树淡淡道:“不论是不是,既然生成这副模样,就要让她派上用场,省得我费心改造那些人傀儡的相貌,却没一个满意的。嗯,松醪会的事情筹备得如何了?” 
  “一切顺利。” 
  “漏点消息到宋国吧,这样的热闹,怎么少得了崔沈两家的人。” 
  千丹迟疑道:“主人不是打算邀这女孩儿参加松醪会么?那岂不是让两头碰上了?” 
  “正是要他们在松醪会上重逢。以雷景行的身份和观音奴的模样,崔氏不能不信;在我的操纵下碰面,崔氏又不能不疑。人若是存了怀疑猜忌之心,只要添一把柴,就能燎起一场大火。”嘉树盯着水波微漾的泉池,眼神肃杀,“如果观音奴不是崔氏长女,至少她能帮我达到目的;如果她确实是崔氏长女,那么千丹,你不觉得加倍的痛快么?” 
  这日,族中石匠送了观音奴一块鸡血石,她爱不释手,兴冲冲地拿回来给耶律歌奴看。未近自家毡房,已听到絮絮的说话声。观音奴修习碧海心法后,目力和耳力均比常人敏锐数倍,听母亲道:“这孩子的骨头细细一把,像南边的汉人,定是小时侯吃了太多苦,我要给她补回来。” 
  萧铁骊道:“说不定观音奴真是汉人哪,平日里尽磨着先生教她说汉话念汉诗。”耶律歌奴大惊:“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萧铁骊自知失言,讷讷道:“其实把她从狼窝抱回来后,我就发现这个观音奴不是咱家丢了的那个观音奴,这个观音奴是黑山大神赐给我的。我一直当她是亲妹子,不,比亲妹子还亲。” 
  观音奴脑中轰地一响,下面还说了些什么就没听到。她也不是悲伤,只是陡然感到一颗心失了依凭,恍恍惚惚地转身往营地外行去,一个人在草原上踯躅许久,倦了便躺下来,望着天空发呆,反反复复地想:“铁骊把我从狼窝里抱回来,可我不是铁骊的亲妹妹,那我到底是谁家的孩子呢?别人都有明明白白的身世,唯独我这样糊涂。我到底是谁,我从何处来,将到何处去?”她想到深处,竟隐隐约约地怕起来,不知这渺渺天地,自己何以长成这般模样,何以思想,何以恐惧。 
  萧铁骊的话仿佛一把钥匙,为观音奴打开了一道新的门,令她开始关注自我,思索自己与亲近之人的关系,然而这问题并不是想一想就能了悟。迷糊中,观音奴听到有人在耳畔唤自己的名字,睁眼一瞧,顿时陷进一片广大温柔的蓝里——是耶律嘉树的眼睛,挟着强大的精神力量,包住了她的灵魂。嘉树深深地看着观音奴,目光如同牵引傀儡的线,让她不由自主地站起来,随他而去。 
  嘉树的衣袖甚是宽大,无风而动,托在观音奴腰间。观音奴的眼睛大大睁着,婴孩般清澈纯净,视线始终不离嘉树双目。她的个子还不到他肩膀,只能使劲仰着头,面庞的光泽很柔和,宛如一朵向着太阳的葵花,温暖的气息轻轻呵在他微凉的颈项和耳垂上。嘉树心中战栗,突然垂下袖子,转过脸去,不与她视线相接,蛊惑人心的力量随之消失。这纯真可爱的少女终究跟那些失去自我意识、随法师摆布的人傀儡不同,令他包裹着冷硬铁甲的心猝然生出缝隙。 
  观音奴清醒过来,看着面前突然多出来的人,揉揉眼睛,困惑地道:“嘉树法师好啊,你好像大雨过后悄悄冒出来的蘑菇,吓人一跳。” 
  嘉树搜索枯肠,找些话来抵消这一刻的尴尬:“那日见观音奴在马背上施展轻功,轻盈飘洒,是我生平仅见。今日在这里遇见,忍不住技痒,想和你比试一下。”话一出口,他就想把最后一句掰碎了咽进肚子里去,这毫无章法的应对让他懊恼极了。 
  观音奴吃了一惊,料不到这冷冰冰的人还有如此兴致,反正闲来无事,睨他一眼道:“好,比就比。”言罢展开身形,向前掠去。她奔了数里,听到身后全无声息,暗想已将他甩开,岂料一回头,见那人似笑非笑地跟在两步之外,悠闲好似散步。观音奴的好胜心被激起,身形微微一挫,随即全力奔出。 
  草原气候最是多变,方才还是晴好天空,忽然就乌云汇聚,雷声乍起,雨点噼里啪啦地落将下来。嘉树越过她,道:“算了吧。”观音奴方才知道他一直让着自己,怒道:“赢就是赢,输就是输,又要比试又不尽力,你是什么意思?”嘉树看她这样认真,倒说不出话来。她哼了一声,不再理他,燕子般投进雨帘,他追了上去。雨越发大了,瓢泼或倾盆皆不足以形容,仿佛天河倒泻,汹涌而至。观音奴奔行甚疾,身体与雨水撞击的疼痛令她忘了适才的迷失和困惑,只觉得说不出的痛快。 
  观音奴衣衫尽湿,紧紧裹在身上,仿佛一杆春天的新竹,纤细而柔韧。她的脸微微仰着,像在承接雨水,五官极精致,气质却野性,越矛盾越美丽,令人无法呼吸。观音奴一直跑到脱力,脚一软,跌到地上。嘉树伸手想扶观音奴,又缩回去,静待片刻,看她将身子缩成虾米一般,白色布衣上渗出殷殷的血。他吃了一惊,弯腰抱起她。 
  此处的草原离平顶山最近,山中有数十个天然岩洞,嘉树辨了一下方向,带着观音奴往平顶山掠去。暴雨肆虐,他察觉怀中少女的身体越来越冰,不断有血渗到他手上,又被雨水冲走。 
  嘉树找到一个干燥的岩洞,洞中还有行旅遗留的干柴,他生起一堆篝火,来把观音奴的脉,却发现脉象虽弱,倒不像受了内伤的样子,心想总要把血止住再说。他不便查她伤处,低声问:“你的伤口在哪里?” 
  观音奴额上冷汗涔涔而下,只觉一把钝刀在肚子里不停搅动,仿佛有什么要从肚子里剥离出来,自出生到现在从未如此痛过。听嘉树问她,咬着牙道:“伤口在肚子里面。” 
  嘉树一愣:“那哪儿来这么多血?”观音奴心中害怕,又有种说不出的羞涩,涨红了脸,吃吃道:“那个,那个,是从下面流出来的。”嘉树懂了她意思,面上蓦地一热:“你以前没这样痛过么?没这样流过血么?” 
  观音奴摇摇头。嘉树尴尬至极,镇定一下情绪,想这是她一生都要面对的事,理应由她母亲来教导,但自己既然遇到,总不好让她把这个当成不幸或污秽,斟酌片刻,道:“恭喜你了,观音奴,过了今天,你就不再是小孩,可以算作大人了。” 
  观音奴虽然痛极,神志却清明,断断续续地道:“哼,我早就是……大人了。那么……你长大的时候……也这样痛过啰。”嘉树呛住,咳了两声,严正地道:“当然没有。男人和女人是不同的,只有女人才这样。” 
  观音奴睁大眼睛,“不公平,为什么男人就不痛?”嘉树实在无法回答她的问题,避重就轻地道:“从现在起,你每个月都会这样一次,一直到老。” 
  观音奴倒抽一口冷气,看他一本正经,实在不像恐吓自己的样子,禁不住哭了起来:“不,我选择做男人。”嘉树苦笑:“这个也是可以选择的么?从古到今的女人都这样,是无法悖逆的自然。”看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硬着头皮安抚道:“我倒是听说有些内功心法,练成后就能斩断赤龙,再也没有这样的烦恼。” 
  “真的?”观音奴眼泪汪汪地看着他,“我练的是南海神刀门的碧海心法。”嘉树眉毛一挑:“那就没办法了,神刀门的内功师法自然,不会悖逆天道。”他的眼底浮着阴霾,声音却含了不自觉的温柔,“好了,你是勇敢的姑娘,不要哭哭啼啼的了。” 
  观音奴从未这样哭过,闻言也觉得不好意思,拿手背胡乱擦擦脸,“奇怪,跟你说说话,好像就没那么痛了。”嘉树道:“那好,你守住丹田,想象自己晒着夏天的太阳,暖洋洋的。”观音奴依言闭上眼睛,嘉树运起薰风之功,手掌过处,她衣服上的雨水顿时化作袅袅雾气,却不会触及她的身体。观音奴特有的体香在岩洞中弥散开来,含着草木的清气,令人陶醉。 
  篝火燃得很旺,观音奴身上的寒意一去,倦意便涌了上来,精疲力竭地枕着嘉树的腿,昏睡过去。嘉树端坐不动,回想刚才种种,心情郁悒,料不到自己发出幽渺离魂之术将她催眠,却又猝然收回,以致落得如此尴尬境地,更料不到自己刻苦修炼的冰原千展炁,在这样浑金璞玉的性格面前竟然毫无用处,这女孩儿天生就有种让人放松、不予设防的能力。 
  观音奴一直睡到月出东山,睁开眼时,正见到嘉树抱着手站在洞口,月光照着他的侧面,鼻梁挺直,嘴唇薄而坚定,睫毛像他的头发一样微带卷曲,在月光中历历可见,仿佛一幅剪影,那线条若刀削成,清峭而俊逸,在观音奴的心情看来,简直可说是温柔。 
  观音奴向嘉树致谢,他冷冷道:“既然你没事,我走了。”声音冷得彻骨,含着某种无法宣之于口的决断,说完便不顾而去,观音奴也不以为意,想这人外表虽然冷酷,心肠却很好。她灭了篝火,精神抖擞地回到自家毡房。耶律歌奴心痛得很,忙着帮她换干衣、煮热汤,又教她这时需注意的各类事情。观音奴安心地听着歌奴絮叨,早把铁骊和歌奴说的话撂到一旁。 
  耶律嘉树在涅剌越兀部住了五日,临行时专程来到耶律歌奴的毡房,邀请萧铁骊和观音奴参加松醪会:“三月初九,上京城重开松醪会,邀请了各方技击高手,胜出者可以得到萧纯锻造的刀,不知两位可有兴趣?” 
  萧铁骊小时便听父辈谈起松醪会是顶尖高手之约,不意自己有一日也可跻于其列,心中自然期待。而萧纯是辽圣宗时的铸剑大师,传世的兵刃虽然不多,件件都是神器。萧铁骊转头看雷景行不置可否,打了个呵欠,观音奴却目光热切,跃跃欲试,当即点头答应。 
     嘉树递出四张帖子,观音奴接过来,见封皮是繁复雅致的缠枝卷叶蒲桃纹,透出清幽幽的松木香,忍不住放到鼻端,用力一嗅。这举动很孩子气,嘉树的嘴角微微一弯,寒浸浸的眼睛里便多了些和悦温暖之意:“如此,我在上京恭候四位到来。” 
   
  第九折 未饮先如醉 
   
  辽国承袭唐制,以五京为中心,将国境分为五道。上京道所在,高原与盆地皆备,崇山与草原相接,风光壮美。尤其上京临潢府一带的平地松林,广大如海,青翠葱笼。百年前,真寂寺的主人耶律真苏在此与友人切磋武道,痛饮松膏酿的新酒,自此便成定规,每十年聚首一次,为辽国武林之盛事。后来真寂寺式微,松醪会便停了三十年,此番重开,收到帖子的人意外之余,也都欣然赴会。 
  三月初三,萧铁骊即与观音奴赶赴上京,雷景行与耶律歌奴也来助阵。四人安顿在汉城的白水客栈,前院是食肆,后院供住宿,甚是方便。吃饭之际,众食客议论纷纷,谈的都是松醪会之事。一人摩拳擦掌地道:“这次金国使臣来商量封册的事,听说松醪会重开,硬要掺和进去,说什么女真汉子想领教契丹英雄的本事。奶奶的,到时打他们个屁滚尿流。”另一人更兴奋,道:“除了收到请帖的高手,从没人知道松醪会的情形,这次竟允许观战,咱们一定要去呐喊助威。” 
  观音奴一边吃着糯米羊髓饼,一边笑道:“原来这么热闹,铁骊可不能输啊。”萧铁骊见她额发垂下来,快要拖到乳粥碗中,替她顺到耳朵后面:“我会尽力,不过你若上场,可不要太逞强。” 
  观音奴扬起眉毛:“哼,铁骊瞧不起人。说实话,我才不稀罕什么辽国武圣的名头呢,只想撂倒女真狗熊一两只,让他们晓得契丹女子也不输人。” 
  雷景行哧地笑出来:“又说大话。观音奴啊,你平时若肯用心练刀,又岂止撂倒狗熊一两只。”观音奴苦起脸道:“我哪里不用心了,只是每次集中精神练刀,头就痛得要命。喏,这里,这里。”耶律歌奴摸着她的头顶,骇道:“这么大的包,怎么弄的?” 
  萧铁骊道:“观音奴小时侯和人打架,被推到石墙上撞出来的。”雷景行摇头道:“我早看过了,没妨碍的,小妮子就是偷懒。”观音奴忙给他倒了半盏酥调杏油,抿嘴笑道:“师父,冷了就不好喝了。” 
  饭毕回后院休息,观音奴却是闲不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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