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雪自选集-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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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天已经黑了,皮普准觉得十分的饿,但又不愿离开这房间,他总想看出一点端倪来。离姑娘睡着了的样子看起来很蠢,半张着嘴,还流口水。老曾的样子更不顺眼,像个木偶。皮普准等了又等,不停地看表,终于,两个小时过去,他们打着哈欠醒来了。
〃我们出去吃饭吧。〃皮普准说,同时眼里冒出一阵金花,全身虚弱的样子。
〃吃饭?〃老曾笑了起来,〃吃什么饭呀,好戏还在后头呢。我们已经恢复了体力,我们要让你懂得什么是真正的激情,我们的花样可是层出不穷的。〃
皮普准的双眼亮了起来,赶紧说道:〃这也是我想要知道的。我为什么饿着肚子等在这里呢?全是因为想要寻根问底呀!我这个人,因为自私,很少有过什么真正的激情,现在听了你一番话,我的肚子也不饿了。〃
他们说话间,离姑娘正在翻弄床底下那些女人的内裤,将它们一条条地摆在地板上,那都是些新买的,装在好看的塑料袋子里。她猫着腰,撅着屁股,在床底下钻进钻出,把内裤摆得满屋都是。老曾就在一旁笑眯眯地说:〃这是给云姑娘的。〃〃这是给文姑娘的。〃〃这是给晓姑娘的。〃或〃这是给新近来的方姑娘的。〃然后离姑娘就与他争吵,说他骗人,说并没有那么多什么姑娘来找他,他在夸大事实,抬高自己,他年纪已经不小了,怎么就不知道害臊?老曾听着她的斥责,还是笑眯眯的,一点也不害臊。他俩没完没了地重复这种把戏,皮普准觉得自己的肚子又饿起来了,他向外走,想去街上吃点东西。老曾走过来挡住他的去路,严肃地问:〃你真的不关心离姑娘的命运了吗?马上就要有好戏看了。〃
皮普准只好又在床边坐下。然而老曾和离姑娘又为一个什么〃丁姑娘〃吵起来了,吵着吵着就相互讥笑,老曾说离姑娘是〃破扫帚〃,离姑娘说老曾是〃尿桶〃,两人忽又〃咯咯〃地笑着倒在床上,压住了皮普准的大腿,使得皮普准面红耳赤。他俩在床上滚了一气,离姑娘叫了起来:
〃这个老家伙怎么还没走?真太不知趣了,碍手碍脚的,还好意思坐在床上不动不挪,真是个冷血动物!〃
他俩就这样不停地压他,踢他,说些嫌弃他的话,命令他出去。
皮普准感到自己没法挪动,他的身子像被磁石吸住了一样,他不眨眼地盯着这两个人,希望看出点什么,但那两个人只是一个劲地闹,闹得房间里灰腾腾的,却根本没做他想像中的那种事情。
〃你还要等在这里看什么呢?〃离姑娘在间歇中气喘吁吁地问。
〃真的,这个老傻瓜怎么还等在这里呀?〃老曾也诧异地说。
〃我等在这里,是因为关心离姑娘的命运呀!〃皮普准满心委屈与沮丧。
〃我好得很。〃离姑娘立刻止住笑,板起了脸,〃请你放心。我不明白你怎么好意思说这样的话,你怎么能说这种不负责任的话。我今年才二十三岁,你把我给毁了,你这种人太没意思了,我现在一看到你就万念俱灰。你怎么还不走?你忘了回家的路吗?你是想等我和你一起回去?可是你忘了关键的事情:我已从家里出走了。我已经无脸见我父母了,现在只好由你去向我父母请罪了,我很怀疑他们会不会再接待你,爸爸总说要砍断你的脚。〃
中篇小说第28节 历程(7)
皮普准再次看了看表,已是凌晨三点了,他走到窗前向外一探头,整条街黑糊糊、静悄悄的。皮普准垂头丧气地摸黑下了楼,高一脚低一脚地沿着隐约可辨的小巷子朝前走。走了一段路,看见前面拐角处站着一个大黑影,那黑影朝他扑过来,他一歪身子,公文包掉在地上,〃啪!〃地一声脆响,脑子完全糊涂了。但那黑影并不是扑向他,而是扑向他旁边的一个人。这个人一直就在他旁边行走,但由于黑暗,皮普准没看见他。现在这个人倒在地上,发出闷闷的呻吟,黑影在扼他的脖子,动作干脆麻利。这个人抽搐了几下,便不动了。皮普准想跑。
〃不要怕,〃黑影忽然说话了,〃这种事会常发生的,每次你都会虚惊一场。〃
皮普准张了张嘴,想问一点什么。那黑影一转身就消失了。再看地下那人,并没有死,正坐在那里系他的鞋带,若无其事的样子。皮普准一边拾起他的公文包一边问:
〃你是谁?〃
〃还能是谁,老曾嘛。〃他答道,口气里带着深深的厌恶,〃离姑娘已经丧失了活下去的愿望了。以前她每天都从家中出走,可谈到不想活,这还是头一回,我知道原因在哪里。你快走吧,像你这种人,离我们越远越好。〃
皮普准摸黑上了楼,回到他的住所。生平第一次,不洗脸也不洗澡、不洗脚,他就那样和衣倒在床上,用被子蒙住了头。天一会儿就破晓了,虽然这一天是个休息日,但皮普准没法入睡。他用浑浊的目光扫视屋内,看见一只浅蓝色的幼鼠正顺墙根溜过,他觉得它很面熟,却怎么也记不住在哪里遇见过它了。
皮普准开始搜索记忆中关于这只幼鼠的事,他觉得这只幼鼠与他青年时代的一次迷路有必然的联系。那是一个巨大的、干涸的水塘,塘泥已经结成坚硬的外壳,也是在夜里,借着微弱的月光,他下去了。他踩着坚硬的泥巴,辨认着那些杂乱的、野物们的脚印。那些脚印都是在湿泥巴上留下的,如今已经固定下来了,萤火虫在那些小小的坑洼里闪闪烁烁。然而他迷路了,后来的事全忘光了。早上一个年老的樵夫告诉他,他在塘里发了疯似的兜圈子,是他走下塘去把他领上来的。樵夫拍着他的背安慰他,还从他的柴捆里拽出一根香木送给他作纪念。他一走到家门口就将那根香木扔掉了,就扔在楼下的阴沟里。他正回忆这件事与幼鼠的关系时,有人来敲门了。
来人是离姑娘的父亲,皮普准一看见他就打了个冷噤,连忙掀开被子站了起来。
〃你过着这样一种堕落的生活,我一看见你就有气。〃离姑娘的父亲说,〃你在外面鬼混到凌晨才回家,整栋楼的人都听见了你上楼的脚步声,人人都在生暗气,因为大家没合眼。你照照镜子,看看你自己这副尊容;衣裳不整,满脸污垢。再看看这房子,和猪窝没什么两样。你说老实话,你怕不怕我给你一棍子?〃
〃给吧,无所谓,我现在反正也没什么盼头了。〃皮普准忽然从心底生出一股英勇的情绪来。
〃哈哈!〃离姑娘的父亲笑起来,〃你搞错了,我偏不给你那关键的一棍子,我是说一说逗你的。请问我打断了你的腿又有什么意义呢?她不过是我的侄女,我们之间的关系从来不是很密切,再说她又已经出走了,我犯不着管她的事,你当我们的女婿是她造成的既成事实,我们只好认了。我不打你一棍子了,我们讲和吧。作一个交易怎么样?你来帮我们抓五百只跳蚤,然后我和离姑娘的妈妈一道将离姑娘骗回家来,我们大家团聚一下。我忘记告诉你了,前天你在我们家浴室里与离姑娘幽会了吧?是我把她骗回家来的,你还欠着我的情呢。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变成了你的同谋似的。生活真是变幻万千啊。〃
〃我愿意考虑抓跳蚤的事。〃
〃是吗?我知道你一直在考虑,你从我们家学到了很多东西吧?要知道,可不是人人都有资格到我们家来干活的。离姑娘没出走以前,从来就是挑三拣四,两眼朝天,谁也看不上。她被你勾搭上了这件事真是吓了我们一大跳,到死也想不通。〃
皮普准下到三楼从事抓跳蚤的工作了。还是那只瘦猫,稀稀拉拉的毛丛里跳蚤多得恶心。皮普准眼睛近视,工作起来不大顺利,不断受到离姑娘母亲的大声呵斥。工作了一会儿,肚子里咕噜咕噜响得厉害,他忽然记起自己从昨天早上到现在还没吃过东西。离姑娘的父亲到厨房里拿了两个冷馒头给他吃了,然后拍着他的屁股称赞道:
〃你现在很有一点敬业精神了。〃
吃完馒头又和他们一道捉跳蚤。那只癞子似的黑猫哀哀地叫着,叫得皮普准的心紧缩成一团,手也发起抖来。手一抖,工作就更不顺利了,离姑娘的母亲就骂他〃笨得像猪〃。
〃这只猫还是离姑娘养的呢。〃离姑娘的父亲自豪地说,〃你以为养一只猫是件容易的事吗?你也看见了,我们每天都在紧张地工作,而且这种工作是不可以中断的,所以不能凭兴趣。你先帮我在这里干,我会给你好处的,我这就去把离姑娘骗回来,我可以骗她说家里失火了什么的。〃
〃你怎么可以这样呢?〃皮普准不无担忧地说。
〃我为什么不可以这样呢?〃离姑娘父亲反问道。
〃但是你找不到她呀!〃
〃我会找不到她?你这个人,脑子里尽装着一些糊涂思想,它们是阻碍你成功的重大原因。这么说,你反对我去骗她吗?〃
〃我不能确定,也许她会生我的气。〃
〃好吧,你就在这里胡思乱想吧,你放弃了黄金般的好机遇了。喂,老婆,我忽然觉得不可思议了,我们当初怎么会同意这个人来做我们的女婿的呢?我们认识他十几年了,从来也没想过要让他来做女婿呀?我们一腔热情,不会把事情弄错吧?〃
离姑娘的母亲立刻放开种械拿ㄌ似鹄矗淖抛约旱那岸钏担?/p》
〃该死!该死!我们忽视了根本性的问题了!〃
这时那只猫就趁机摆脱了皮普准的摆布,还在他手上用力咬了一口,咬出了血,皮普准失口大叫了一声,脸色惨白。
离姑娘的父母被皮普准的叫声吓了一跳,两人愣了一愣,清醒过来,一齐扑向那只凶恶的猫,重又将它按在地上,一边骂皮普准〃注意力不集中〃、〃满脑子歪门邪道〃,一边继续工作,再也不说话。一会儿工夫地上就躺了许多死跳蚤,皮普准感到自己的脖子上也有同样的小东西在作恶,就停了手中的活去搔脖子。这时离姑娘的父亲就阴险地看着他,冷笑几声,笑得皮普准发窘。他又发现两位老人的颈窝里也有跳蚤飞快地穿行,但他们根本没有感觉,全神贯注于手里的工作。皮普准则不得不用力搔脖子,否则他就会暴跳如雷了,他生平第一次体会到跳蚤咬啮的可怕。
〃啊!啊!!〃他边抓边叫,脸上变了色。
两位老人翻着白眼看他,命令他〃住口〃。
〃你要是忍受不了这种工作的艰辛,你可以到老王家去学习一段时间再来,我们这里不欢迎大惊小怪的人,我早就打算要你去学习了。〃离姑娘的父亲一边推他出门一边说。
中篇小说第29节 历程(8)
门口正好站着大块头老王,离姑娘的父亲将皮普准亲手交给老王,又叮嘱了几句什么,就进屋去了。于是老王拽着皮普准上楼去他家,两人拉拉扯扯,磕磕绊绊,步调完全不协调。每次皮普准要跌倒,老王就将他猛地一下拉起来。老王取笑他〃像根煮熟的面条一样〃,〃怎么这么没出息〃。皮普准提出抗议,请老王不要拽住他,老王却又嗤之以鼻。
进了屋,老王将他推到硬邦邦的竹靠椅上,问道:
〃你是怎么被赶出来的?〃
〃跳蚤咬得像要杀人。我不知道事情会这般难以忍受,谁都知道我通情达理,可是那太过分了。〃
〃我真为你感到难为情,现在你怎么办呢?还有离姑娘,她的问题怎么解决呢?你这个制造事端的家伙,你就躺着吧。〃
老王躺在他旁边的那张竹靠椅上,不再说话了。皮普准一下子感到很自卑,也不敢说话。他开始审视这间房间。这是一个极小的房间,大约四平方米,没有窗子,从天花板正中垂下一根电线,吊着一个灯泡,房里放下两张竹靠椅就不再有空余了。他分明记得,就在昨天他来过这里,当时这似乎是一间大房子,与老王的老婆和儿子的卧室相通,怎么老王的家现在变成了这个样子呢?他心存疑惑,又不敢开口,就偷偷地瞟视老王。这时的老王紧闭双目,呼吸越来越粗,似乎是睡着了。他又等了一会儿,才蹑手蹑脚地站起来去开门。门外放着一个小煤炉,一个撮箕,对面那一家装着花格铁门,门上有一个狮子头。这正是七楼,皮普准每天从这里经过,对这些东西是熟视无睹的,但他从未料到老王会住在这么小的封闭的房间里,何况他前天夜里还来过老王家,当时这房间并不是这个样子。这栋楼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结构呢?皮普准百思不得其解。
〃你不要破坏我的氛围。〃老王在身后说,皮普准吓了一跳,连忙关了门。
〃你说你一直在思考,我看你成天什么也不想,就想投机取巧。你又特别不能忍受寂寞和空虚,只好到处制造麻烦来打发日子。你一点都不愿意和我一道躺在这里,你回家去吧。〃
皮普准又糊里糊涂地回了家。可是家已经不成其为家了,除了那只钢丝床还在原地,所有其他的物件……卧室里的、客厅里的、厨房里的……全不见了。看起来这个家是遭到了洗劫。但强盗们要他的这些东西干什么呢?连他本人也认为这些东西一文不值。皮普准现在懒得去细想这些事了,好在被子还没被拿走,他瞌睡得厉害,就倒下去睡了。刚刚要睡着,老王又进来了,不由分说就把他的被子掀掉,说:
〃我就知道你在干什么,哼,你这种人!你在这里睡大觉,可下面要杀人了。〃
〃谁?〃
〃还能是谁?有两个人到离姑娘家告状,他们声称是你办公室隔壁的工作人员,知道你的一些见不得人的事,他们一五一十地讲给老头子听,老头子气不过,就去厨房磨刀去了,说要砍了你。你现在先去我家避一避。〃
两人下到七楼老王家,重新躺在硬邦邦的竹靠椅上。躺了不到一分钟,皮普准就听见隔壁在大吵大闹,两个女人(正是办公室隔壁那两个女人的声音)在逼尖了喉咙高声咒骂。她们先是相互咒骂,骂到后来忽然提到了〃皮普准〃这个名字,继而愤怒声讨起皮普准的劣迹来。她们说皮普准这个人从来就是俗气得要命,却偏偏装成清高的样子,好多人都上了他的当。就包括她们俩,也曾差点被他的伪装所蒙蔽。其中一个说到,一天大清早,她亲眼看见皮普准将偷来的一根香木扔进了臭水沟,从这点就可以看出这个人内心的卑劣。当时她就跑过去将那根香木捡了起来,现在还存放在她家里,可惜来的时候忘记带了,不然还可以用它好好教育一下离姑娘的父母呢。她又说,这还不算最卑劣的,最卑劣的要数他对待男女之间的关系了,但这种事说不出口,她也不想说了,让离姑娘的父母去反省好了。她们俩的声音就像打雷似的,震得皮普准浑身难受。老王似乎一点儿也没觉察到隔壁的喧闹,他躺在那里睡着了。皮普准开始怀疑那两个女人是不是他的幻觉,因为他从未见到过她们。但为什么老王提到她们,而他自己又听不见她们说话呢?
〃我们要把那家伙彻底搞臭,让离姑娘一家人睁开眼睛。〃她们俩信誓旦旦地说,〃现在那家伙躲起来了,可是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
皮普准忍不住推了一把老王,说:
〃隔壁有人。〃
老王很生气,不耐烦地动了动,说:
〃那又怎么,到处都有人,你管得了那么宽吗?杞人忧天。你吵得我没法睡,你已经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