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雪自选集-第4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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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凑近我,用两只手抓住我的手臂,让我拖着他走。他还边走边唠叨说:
〃你妈妈真是个苦命的女人啊,为什么我们就这么弱呢?就连你弟弟,前些天也染上了霍乱。这种事,你说该怎么办啊?我一点都走不动了,你背背我吧,我可是你的老父亲啊。〃
我一点都不想背他,我要他就地坐下,我自己站在他旁边。可是他又忿忿然了。
〃让老父亲坐在地上!居然有这么狠心的儿子!啊,我快死了。〃
他就势往地上倒去,干瘪的、很长的身体伸展开来。他不再望我了,他翻眼望着天空在喃喃自语,似乎一时半时还不打算起来。
我想,一贯冷漠的父亲内心这股怪异的激情是从何而来呢?在家里时,他从不同家人多说一句话,他高高在上,对一切事物视而不见。说老实话,我连他的模样都没怎么看清楚过。他这股亲昵劲让我怪不习惯的,再说由于长途旅行,他的身上又很臭,凭什么我要将他背在背上啊。
他赖在地上不起来,我就只好在旁边等。我看见有两颗昏浊的泪珠挂在他松弛的眼睑上,他的拳头捏得紧紧的。我害怕地想,他该不会真的死掉吧?这样一想我就蹲下去了。
父亲睁开眼,撑起来,爬到我的背上。他的动作那么熟练,就好像他经常让我背他似的。他的身体很沉,我咬着牙站了起来,感到背上背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团铁。他的骨架明明是又细又长,怎么会这么沉的呢?我听说过有种人越老反而越沉,莫非他就是那种人?
我用力走了十几步,实在撑不下去了,就想卸下他来。但他死死搂紧我,怎么也不肯下来。我无可奈何,只能同他一齐倒在地上。幸亏在沙滩,也不会受伤。
他松开我,沉痛地哀嚎道:
〃啊,这种儿子,要他干什么呀!〃
因为旁边有人,我被他搞得很羞愧,头都不敢抬了。
路人中有个白胡子的老渔夫过来了,他蹲下去,一把将父亲长长的身躯扛上肩,然后健步如飞地往前走。父亲的上半身从老渔夫的肩头垂下,他扭着头看见了我,就朝我挥了挥拳头。
因为感到无地自容,我就转过身朝相反的方向迈步。
〃你到哪里去呢?我看哪里全差不多啊。〃
出租车司机手里端一个保温杯,拦住了我。我低下头,看见他的一只脚上缠着绷带。
〃你受伤了?〃我问。
〃这只脚是我的薄弱部位。每回我想冒险,它就来阻挠我。我这一生,干不了什么大事了,不像你表姐。前些天,我从悬崖上跳海,弄坏了这只脚。〃
我再仔细打量,才发现那绷带被血染成了暗红色。
〃我虽干不了什么大事,可也不能放弃啊,你说是不是?所以我一年里头总要跳几次海。当然啦,这没法同你表姐比。〃
大汉说到这里,脸上的表情显得可怜兮兮的。忽然他听到了什么,他挥了挥手,朝他的出租车一瘸一瘸走过去。渔民们默默地给他让路,很羡慕地打量他。他的车子向东边驶去。
白胡子的老渔民又出现在路人里头了,他拨开那些人来到我身边,拍拍我的肩头,指着海对我说:
〃我们世世代代都同这海在一起,每个人身上都有很多的伤,真是一言难尽啊。我看你行事很狂妄,你身上有伤吗?当然没有,不看就知道了。你的父亲以前可是个渔民。〃
〃我身上一点伤都没有。〃我喃喃地对他说。
〃这就对了嘛!〃他一拍大腿叫了起来,〃你早就应该像这么坦诚。刚才我背你父亲的时候,摸到他背上一条一条的疤痕,那是同我出海时遇到鲨鱼留下的。从那回起我同你父亲就成了生死之交。现在他心满意足地躺在我家里,正在用金枪鱼下酒吃呢!怎么样啊,跟我去吗?〃
中篇小说(三)第106节 表姐(12)
白胡子的家就在我住的旅馆的后面,那是一栋丑陋的房子,房顶的一些处所连瓦都没有了,就盖着油布,上面压着砖头。前门小而矮,要稍稍弯下腰进去。一进屋,一股很浓很浓的腥味扑面而来。在挂着黑黄的麻布帐子的大床上,父亲平躺着,口里正在嚼着什么东西。令我吃了一惊的是,不光父亲一人躺在那里,还有母亲,表姐也在床上。她俩也在嚼东西。父亲不时得意洋洋地将目光射向我,我看见他枕头边的手绢上放着一种我没见过的棕色圆豆,他们就是在吃这个。白胡子解释说那种东西叫〃鱼豆〃,吃起来很腥,这里的渔民个个爱吃。
我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抓那豆子,但父亲挡开了我的手,〃嘿嘿〃地干笑了一阵,然后坐起身,仔细用手巾包好豆子。
〃想不劳而获呀。〃他怪腔怪调地说。
接着妈妈也坐起来了,妈妈的眼睑浮肿得很厉害,也许那是放荡的后果。
〃家伟啊,你这样钻来钻去的,你找什么东西啊?〃她发愁地说,〃你住在那边旅馆里头,不是什么都有了吗?你看我们,还得挤在这种地方。〃
妈妈这样一说,父亲就责备地瞪着我,他好像要发怒的样子。表姐也坐起来了,她正就着窗前的光线翻阅一本画册,我瞟一眼就知道了那是什么画册,那上面的性交图真是千奇百怪。
白胡子老头对我说,我的家已经搬到这里来了,家里的房子也卖掉了,我的爸爸妈妈打算在他家安度晚年,表姐也要陪着他们。他还说,我的住处是对面的旅馆,因为他家里挤不下这么多人。
〃可是住旅馆是要交钱的啊。〃我说。
〃那当然。〃他朝我挤了挤眼说,〃这就看你的灵活性了。其实那旅馆什么人都能住,你表姐的男朋友就一直住在那里,也没交过钱。〃
〃您在说我吗?可不许您说我啊!〃表姐嚷嚷道。
妈妈亲昵地将表姐揽到怀里,两人嘻嘻地笑了起来。妈妈指着白胡子说道:〃他,是我们家的世交啊。〃
既然我的住处是旅馆,我就站起来打算回旅馆。我出了门,绕过这座破房子到了旅馆的后门。我从后门进去就直接上楼了。走到第三层时才记起,我的箱子和钱全部扔在出租车里头了。于是我就没有继续上楼,而是在三楼靠西头的一个单人客房推门进去了。我觉得自己已经灵活多了。
进到房里,这才发现这个房间已被人用过。被子没有铺好,卫生间里也很凌乱。其实这倒让我安心,我不打算换房间了,我先睡下再说。我躺下刚要睡,就有人打电话进来了。那人在电话里祝贺我搬进了新居。我说这并不是我的什么〃新居〃,只不过是个旅馆房间。接着他就生气了,指责我是〃脚踩两只船〃。我挂了电话,那电话又响起来,还是那个人,他希望我听他把话说完。我等他说,他却沉默了。最后他要我别忘了两点钟到厨房去〃赴宴〃。我不知道现在几点了,我看了看外面渐渐暗下来的天色,觉得已是下午五点多了。莫非他要我半夜去厨房?我怎么一点都不觉得饿呢?
我睡了一大觉,最后又被持续不断的电话铃声吵醒。还是那个人,要我下楼去,因为〃大家都在等你。〃
胡乱洗漱了一下,我心事重重地下楼了。
他们果然都在厨房里:父亲、母亲、表姐、表姐的男友、厨师和传达老头,还有那个黑皮肤的矮子也在。桌上热气腾腾地放了很多盘菜和小吃,一根大红粗蜡烛插在中间。他们大家正在相互敬酒,一个个都显得满怀感激之情,那黑皮矮子居然不知羞耻地当众哭起来。看见了我之后,每个人都显得有点窘,于是收起情绪,有点呆板地坐在那里。
厨师给了我一盘油炸的小动物,我看着有点像青蛙,但又猛然记起这是老鼠。大家都不想理我,只有厨师对我很亲切。我吃了几只美味的老鼠之后,他又劝我尝尝他的说不出名目的小吃。他一边关照我还一边轻轻地征求意见,问我愿不愿意听他唱山歌。我使劲点了点头,他就不管不顾地大声唱了起来。他的声音如泣如诉,充满了情欲,也充满了悲哀。窗外的暗夜也使得歌声更为动人。他唱到中间时,每个人都哭起来了,并随之哽咽着加入合唱。后来我也哭了,我一张嘴,无师自通地也加入了合唱,而且唱得特别动情。我不知道歌词是什么,我〃嗯嗯啊啊〃地唱着,心里头那无法解开的思乡情结便一阵阵松动,通体说不出的感动。
到山歌唱完,妈妈和表姐拥抱着,已哭成了泪人儿。
不知是谁说了一句〃天亮了〃,这三个字尤其显得伤感,于是大家又啜泣起来。
天并没有亮,外面黑糊糊的。他们都喝醉了,大家搀扶着,吼着山歌出了厨房。不知怎么的,我们这一群人并没有上楼去客房,却钻进了地下室工人住的房间。房间里很臭,床位摆得很拥挤。他们什么都觉察不到,胡乱倒在那些铁床上就睡着了。我没有睡意,也不愿在这里呆,我就信步走了出去。
在旅馆外面的庭院里,白胡子老头朝我走了过来,他手里的应急灯一闪一闪的。
〃家伟,你已经习惯这里的生活了吧?〃
〃可能永远也适应不了。〃
〃那你还能怎样呢?〃
他高举那盏应急灯,我看见在那束白色的光线里,一条金环蛇蠕动着缓缓前行。我和老头跟了上去,每走十几米,那条蛇就回过头来招呼我们。不知不觉,我们就到了海边,这时它往礁石里头一窜就不见了。
海静静的,真是个好天。
〃海啊,海啊。〃老头喃喃地说。
我已经打定了主意要同表姐,同每个人呆在这里。现在且先回旅馆,等太阳升起的时候再到这里来下海。多么奇怪啊,我连一次海都还没下过呢。我这样想的时候,海就在我旁边发出了喃喃低语。原来海是在同白胡子老头对话,海微微地扭动身体,很像是在调情。白胡子老头急切地小声说话,已经把我忘记了。这时应急灯里的电池已经用完,一闪一闪地即将泯灭。在黑暗里,海的声音慢慢变得凶暴起来,但海面还是那么平静。他越来越激动,我看见他走进海里去了,海马上吞没了他。海吞没了他之后就不再说话了。
我没有回旅馆,我也没有看到日出,因为我躺在沙子上头睡着了。我醒来之际,四周亮晃晃的,我感到自己的身体里头起了变化,一种陌生的欲望在里头跃动着,与此同时,头脑也变得无比地澄清。
2002。1
中篇小说(三)第107节 小镇逸事(1)
我们这个小镇是一个交通要道,白天里车来车往,灰尘滚滚,有时到了半夜,还有运煤的车队通过。我们这些居民所住的房屋长年累月笼罩在灰尘和噪音之中,我们的视力和听力都在日日减弱。常常,某个人从街道的那头走过来,但他在我眼里只是一团灰雾,到了眼面前,他整个人的轮廓才渐渐地清晰起来。至于听力就更糟了,不论白天还是半夜,不论街上有车还是没车,我的耳朵里时刻都在轰轰地作响。我们大家相互对话时总是离得很近,向着对方的脸声嘶力竭地大声喊,还用双手比划个不停,像要打架一样。我们为了看清对方的表情常常需要贴近对方,有时鼻子都差点蹭到了对方脸上。听说京城的文官可以戴眼镜了,但我们这地方,谁也没见过那玩意儿。我总是想,也许有一个个的精灵寄居在我们居民的体内,是他们在代替我们听和看,由于他们住在我们胸腔里靠肺叶的那个地方,所以他们要感觉外面这个世界就不那么容易。当我把这种看法告诉大家时,大家全部微笑点头,表示同意。
生活在混沌中的我们,已经失去了在静寂、清朗的天空下生活的那种记忆。据说我们的祖先在从前可以听见十里之外狼的跑动,可以看见京城皇宫上面的那些闪光的琉璃瓦,而京城,离这里起码有五十里,赶着牛车快走也要走好久。
我躺在又脏又破的麻布帐子里头,听着又一队马车在下半夜从街上经过。车轮在麻石与麻石之间的那些坑洼里震出锐响,正是这尖锐的响声使我的听觉苏醒了。是的,我隐隐约约地在耳鸣的轰闹中分辨出了车队经过弄出的响声。那些车是运煤的,车队从遥远的北方而来,马匹精疲力竭,车轴和车辐也不那么好使了,车夫低吼着抱怨个不停。我悲哀地生出一种预感……也许有一天早上我醒过来,发觉我的听觉已彻底丧失,周围一片寂静。〃啊、啊、啊!〃我张大了口说,可我听不到我的声音。夜半发生的这种事总是令我发疯!
小孩们的听觉与视觉都要超过大人。我在制鞋作坊里干完一天工作回到家里,听见我的孙子阿狗冲着我喊道:〃山洪暴发了!山洪暴发了!〃我茫然地转动着眼珠子问:〃哪里?〃他的小手挥向东边方向,怕我不明白,他又爬到东边的窗户那里,向外指了又指。于是我老泪纵横了,因为东边正是那座大山。我知道我的孙子很快就会失去他的听觉,这个七岁的小孩现在就似乎已经体会到了大人们听力减退的痛苦。我也从窗口伸出我老迈的头,看到了街上那些惊慌乱滚的灰球,他们一拨又一拨,滚到眼前,我才大致分辨出这是一些山区的灾民,而且大多是妇女小孩。
不久就听见关于山崩的传闻,据说那座山从南边崩掉了一半。一座山,怎么会崩掉一半,这太奇怪了。我们镇上这些又聋又瞎的居民当然是不敢跑到那种危险的地方去证实一个流言的,何况我们的精力也很差。但山崩的确发生过了,一拨又一拨的山民往镇子里涌。开始他们还比较谦卑,只是挤在马路边,或居民们的屋檐下。到后来他们的人数越来越多,差不多将马路占满了,弄得车辆的通行越来越困难了。牛车踩死了两个小孩以后,他们就开始挤进居民们的屋子里来。他们看见谁家有人开门出来就成群涌进去,进去后便扑通一声跪下,哀求主人让他们呆一会儿。主人心一软,也就同意了。于是这些天,从每一家的窗眼里望进去,都可以看见屋里涌动着人头。这些灾民都很脏,而且喜欢随地大小便,所以没几天,整个镇子都变得臭熏熏的。很快他们就吃完了带来的烙饼,但他们还没走。居民们忧心忡忡,不知他们究竟要干什么,并且担心起自家的米缸来。第一桩失窃事件马上发生了,比残疾人好不了多少的主人家当然抓不到这些伶俐的山民的证据。这家人只好走东家串西家,去诉说他们的不幸。这一诉,搅得居民里头人心惶惶。
我愁眉苦脸地背着手在人群里头走,被他们推来搡去的。太阳照在我身上,呛人的灰尘夹着尿的臊味一阵阵袭来,我忍不住打了十几个喷嚏,耳朵里响得更厉害了。我简直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看不见。忽然有一个人拦住了我,我贴近一看,看见这个人和我年纪差不多,花白胡须,出奇的瘦小。我必须低下头打量他,我看见他那双枯干的小手正在比划。
〃大声点!〃我命令道。
〃强盗来了!!〃他的手挥动得更激烈了。
他的声音一定异常尖锐,在我听来,就仿佛马路尽头有一只大玻璃杯被砸在了水泥地上,虽然距离较远,还是在我心里引起了震动。
我看不见强盗,但是我感到了突然加剧的拥挤。很快,我的双脚就被抬离了地面,有人从两边腋下夹着我,正在抬起我飞跑。乱哄哄的人群一会儿就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