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雪自选集-第7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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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他们第一次交谈。荠四爷坐在那里,第一次感到他的生活是真的走到尽头了,有一双年轻的脚在取代他往前走,看来没有什么事情是真正忘记得了的。就在昨天,他在去茅坑的半途上还听到了那种久违了的声音,起先他以为是自己的幻觉,接着他看见远蒲老师,那个七十岁的老头也停下了脚步,同他一样将脸转向茅坑那边细细倾听。远蒲老师也是最喜欢谈论世外桃源的一个人。荠四爷向远蒲老师走拢去,问他听到了什么,他却又一脸茫然了,接着就做出嗔怪的鬼脸,说他在呼吸从山里吹来的新鲜空气呢。荠四爷不明白他到底想遮掩什么。荠四爷并不能从村里人的热心上得到安慰,他为着可耻的忘却而日夜不安,这也是他每天晚上都要向孩子们讲述那些古老事件的原因。后来他在茅坑里大便时,仍然可以听见松枝在吱呀吱呀地乱响,响声的意义暧昧不明。
苔在那天夜里回到庙里时,七哥已经在台阶上等了一气了,地下扔了三个白色的烟头,门框也被他于烦躁中踢坏一块。
〃最好什么都不带,留后路的想法是要不得的,你想想看,他在飞出去的一刹那要是踌躇起来,事件还能成立吗?多少人一不做二不休都还……〃
他还要唠唠叨叨,苔将门在身后反手关上,将七哥关在外面了。后来七哥又凑到窗户上朝里看,看了半天什么动静都没有。只好悄悄地回家去了。
短篇小说(一)第156节 世外桃源(2)
苔躺在破门板搭成的床上,周身如同起了火,可怕的煎熬开始了。他也许就要去做一件事,一件说不出口、也想不清楚的事,很可能他会为那件事送命。那件事同荠四爷有关,但因为荠四爷三缄其口,苔的行动就失去了依据。父亲临死的时候的表情也分明是有一件事要托付给苔,他死死地抓住苔,眼珠鼓得老大,可就是说不出口。他死过去又醒过来,反复好几次,用力摇晃着苔的肩膀,还是说不出口。最后他瞎喊了几声,悲愤地闭上了眼睛。第二年苔就熟悉了关于世外桃源的传说,又过了些日子他就渐渐地明白了父亲为什么要从遥远的家乡带着他跋山涉水,来到这个地方。大概那时他就感到自己来日不多了,于是将自己的骨血留在可以重新开始某个事业的地方,从而让周围的环境对他进行启蒙教育吧。此刻父亲那血红的、鼓出的眼珠牢牢地紧盯着他,逼迫他进行紧张的思索。苔却不能思索了,因为他的思索也失去了依据。苔的拳头攥得紧紧的,在门板上用力捶了几下,不由自主地像他父亲那样发出一声长嚎。窗台上那盏油灯跳了几下,立刻熄灭了,月光洒在房内。有一个影子慢慢移到了窗前,像是一个小孩,苔觉得那人正在观察他。
〃是七哥吧?你回去!这里没你的事!〃苔故意这样说,为的是给自己壮胆。
〃是荠四爷。开开门来让我进去。〃
荠四爷要踮起脚才能坐上门板床,在黑暗中苔对他的感觉有些异样,就好像他是一只老猴子似的,只有他身上的烟味在提醒着他的尊严。他伸出冰冷枯瘦的手捏着苔的手腕不放,苔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周身马上冷却下来了。
〃我还是不明白。〃苔说。
〃你马上就会明白的。你只要帮一帮我,我就会想起来了。〃
荠四爷动了动身子,老骨头一阵劈啪乱响。
〃你把我的腿挪到床上放直吧,我自己已经动不了了。〃
苔蹲下身去,将那两条细细的腿子抱住,放到床上,他又一次感到这老人像一只猴子。
荠四爷靠在苔的那只稻壳芯子的枕头上,重重地喘息着,伸直了双腿。他仍然紧紧地捏着苔的手腕,断断续续地告诉苔说,到处都是那种声音,他在禾坪里把脸转了又转,不论是面向山谷,面向鱼塘,面向村里的大屋,还是面向稻田,现在都听到那种一式一样的声音。他终于搞清了,他一定会在今天夜里把那件忘记了的事想起来,于是他就可以传达给苔了。那时他和他两人都会通体轻松。而现在,他要请苔为他捏一捏腿子,只有这样他才能确定自己是醒着的。
苔为荠四爷按摩着,每一下都按在老人的骨头上,因为那两条腿实在是没有多少肌肉了。老人发着抖,不住地说:〃舒服啊,舒服啊。〃
〃秋千的事是您的杜撰吧?如果您是那摔下来的孩子,为什么身上会没有伤呢?而且您也没有飞到天上去,天天都在村里。〃
〃啊,啊,啊!我正在想呢!我想……,我想……,你总不会怀疑世外桃源吧?〃
〃怎么会!我爹爹不就是为了它将我带到此地来的吗?我记得上路后的一天夜里,是在荒原里,三只狼在后面追我们,我们俩都觉得必死无疑了……喂,您对这种事不感兴趣吧?〃
在月光下,苔看见荠四爷的胡子如同雪一样白,他的一只手搭在胡须上头,眼珠慢慢地闭上了。兴奋的苔还是很殷勤地为他按摩着,一下一下的很有节奏。突然,那两条腿变得僵硬起来,并渐渐冷下去。苔的手停止了动作,两滴泪凝在他的眼角。
对于荠四爷死在苔的房里这件事,村里人议论纷纷。出殡的那天苔没有去,他到邻村帮工去了。人们都很愤懑,说苔真是太没有良心了,到底是无根无底的流浪汉,荠四爷真是白信任他一场。
苔从此在村里变得形单影只,谁也不愿答理他,小孩们远远看见他走过来就四处散开,还说他身上有〃鬼气〃,沾上就脱不了身,这自然是大人告诉他们的。
过了些时候村人们就推举了一位关于世外桃源知识方面的新权威,这是一位七十五岁的老太婆,长年同猪住在一处。这位被称作茅娘的老太婆到了晚上就坐在禾坪里荠四爷原来坐的地方,孩子们涌向她,将她团团围住,要听她讲。他们对村里的变化浑然不觉。
〃世外桃源在大山里头这是没错的,看看这座山吧,它真是大得……大得没有人能说得出有多大。〃茅娘用力敲着烟斗说,〃不过最重要的并不是那架秋千,而是一架石磨。〃
〃一架石磨?!〃孩子们的眼珠都瞪得如铜铃一般。
〃也有两个小孩整天围着那石磨看,后来失踪了。石磨那么大,人们怀疑他们早被碾碎了,和在粮食一起,被大家吃下肚去了。〃
孩子们鸦雀无声,茅娘吐出的烟雾成了迷魂阵。
苔隔得远远地冷笑着。他心里想,这位茅娘同荠四爷相比真是各有千秋啊。以她的诡诈,顽童们断然不敢动她一个指头的。苔惊异于自己从前怎么没有发现村里有如此强有力的老女人。荠四爷死后,苔看见自己面前的这条路越来越模糊了,他时常通夜不睡,坐在门板床上面长久地沉思默想,他在想荠四爷在八十多年前为什么没有消失,却留在村里了。事情的原委到底是怎样的呢?他想得越多,就越感到遗传真是一件可怕的事,尤其是荠四爷和他之间的这种遗传。现在苔注视着七十五岁的茅娘,心里不由得悸动了一下,想,莫非她是那名目击者?
茅娘早就在看苔,她在等苔到她面前来。
苔踌躇地慢慢移过去,他第一次发现老女人的花白头发是如此的茂盛,怒气冲冲地在她的脸庞周围张开着,使她看起来有点像雄狮。
〃你这孩子,怨恨是没有用的,还是俯首听命吧。〃她边说边吞云吐雾。
〃但是总要让我知道一点蛛丝马迹吧,像这样被蒙在鼓里……莫非我父亲同你们这些人有约在先?〃
〃你想到哪里去了。〃她严厉地敲了敲烟斗,〃胡思乱想是不好的。你父亲那种人,谁会同他有约在先呢?打个你不喜欢的比方说,他就像一只被追急了的狗,是闯到村里来的。〃
听她这么一说,苔的眼前就出现了父亲气急败坏的样子,抹也抹不去。
苔低着头往家里走,他想,秋天已经来了,夜晚开始变凉,可是这茅娘,每天就坐在禾坪上守夜。她在等什么东西出现吗?早上他从禾坪经过到邻村去,看见这老太婆在竹靠椅上打盹,烟斗掉在地上,烟草被风吹得满地都是。在这种时候,苔总是背脊发冷,想到在这个村里,一种信念居然可以如此的源远流长。走到转弯处,就要进庙了,他听见七哥在身后一声接一声地唤他,却不走拢来。他知道七哥是在催促他,可他还是没有下定决心。前天他已经去山里看过一次了,当时七哥不怀好意地指着一个幽深的洞口要他钻进去,他想了半天还是没钻,七哥就愤愤地骂他〃孱头〃。进了房间,苔心中霍然一亮:为什么不留下呢?留在村里,不就可以每天想着自己耿耿于怀的事吗?这样一个村子,人人都在谈论同一件事,这种地方还找得出第二个来吗?他打开窗子,听见七哥还在原地唤他,那声音时高时低,无比执拗。此刻,他觉得他已经明白了父亲的遗嘱。
那天夜里月亮像一个大银盘,起先是茅娘敲他的窗户,窗户上晃动着好几个人影,苔急步走出房门,看见在庙门外面,在黑暗中,全村人都来了,三五成群地。嗡嗡嗡地议论着,看见他出来大家就一齐住了嘴。从庙门侧边的杂屋里,清晰地传来七哥的声音。
苔最后还踌躇了一下,终于跟着七哥走上了那条小路。村人们的议论又在身后响了起来,像要追上来似的,他一回头,却又看见他们在原地未动。苔的双腿开始发抖,牙齿碰得格格作响。七哥在前面走,走一段又回过头来等他跟上,反复地安慰他说,世外桃源绝不是把人引向死路的地方,他会顺顺当当地回到乡亲们当中。
同荠四爷的情形一样,那天夜里发生的事也在苔的记忆里完全消失了。七哥没有从山里回来,据说是出走了。时间一年年流逝,苔终于变成了老人。苔不喜欢讲话,他只是一味地坐在禾坪里发呆,将世外桃源的故事珍藏在心底。孩子们在禾坪那边嬉戏,没有人到他身边来。他轻轻地拍着膝头,心里明白自己也已经成了那件事方面的权威。
短篇小说(一)第157节 绿毛龟(1)
胡三老头门前的臭水是鸡们的乐园。房子属于那种三层的老式楼房,多年以来下水道就已经堵塞了,所以家家都从窗口往外倒污水。大晴天太阳将污水晒干,边缘的泥土松松的,肥得很,各式小虫都从里头爬出来,胡三老头的那群鸡就开始了激情的会餐。鸡的两只爪子用力地将那泥土扒过来,扒过去,尖喙啄个不停,总有意想不到的收获。他们不像是觅食,倒像是因为他们的抓扒,土里就长出虫子来似的。有一只麻点母鸡是胡三老头最欣赏的,她很爱清洁,总是站在干地这一边,两只脚爪一下一下扒划得很从容,很有力,她啄食起虫子来也不像同伴那样急切而慌乱,而是似乎有种内在的节奏似的,当然她在这方面也是不知疲倦的。屋前不远的地方就是大马路,农用车排出滚滚黑烟,出租车刺耳地叫个不停。
胡三老头日日坐在门口打瞌睡,这是他每天下午两点到三点的必修课。他感觉到周围的世界在一天天地变化,到底变在哪里是说不出来的。从好多年以前开始,他就生活在回忆里头了。比如这只麻点母鸡吧,胡三老头就总是想起她年轻时的形象。那时的麻点鸡跑起来悠悠晃晃,有一次差点被老鹰捉走,但那只饿鹰没捉她,捉了另一只白母鸡,从那次事故之后她就生出了这种皇后似的尊严。年轻的时候,他还与人策划过造火箭去月球上的事,那是一次错误,他早就对那种事没兴趣了,不过有些东西是永远留在记忆里了:黑咕隆咚的院落,亮得刺眼的煤气灯,脏兮兮的图纸,有着强盗般面容的、抽烟的男人们围着大方桌,每个人都铁青着脸,眼睛瞪着图纸,心里却在等那一声致命的怪叫。胡三老头老是想,为什么人不能像这只麻点鸡一样镇定自如呢?所有的人都一惊一乍的,将桌子的四条腿都踢坏了。人们当中有个瘦子,一有响动就往外冲,撞上什么打翻什么,每次都同样疯狂,到大家都反应过来时,他早跑得无影无踪了。策划的过程真是又漫长又枯燥,大家都被那些数据缠得做噩梦,又不甘心放弃,于是人人生活在暗无天日之中。胡三时常于大白天在街上撞见一位同事,听他瞪着眼说出几个数字,听完了才知道他是在梦游。胡三似乎是什么事都历历在目,只有一样东西以其模糊和稀薄令他惶然,这就是他自己的形象。
〃胡三老头的鸡比我的长得好嘛。〃远蒲高声嚷嚷,在胡三面前站住了。
胡三不想理他,仍旧闭着眼。这远蒲从前也和他们大家策划过造火箭的事,但没有多久他就失踪了,到他回来时,已是一个小老头,他就定居在和胡三家隔了两条街的地方,没事就跑过来讥笑胡三几句,似乎是找乐子,又似乎是自己对自己不满。他往往开始向胡三发起攻击,义愤填膺的样子,到后来却变成了自暴自弃,有时还哭起来。胡三最讨厌他这种夸张了,但看他的情绪又不像夸张,而是心里有什么事要找人宣泄。
远蒲今天特别固执的样子,站在胡三面前挡住阳光,等着要和他说话。胡三记起,他站的这块地方就是他们从前摆方桌的地方,那时还没有楼,只有一栋石头墙的平房,带一个院子,院子里栽着四株刺槐,刺槐的白花怒放时,胡三的脸就肿起来,那张朴素的、没上漆的梓木方桌就摆在刺槐树下。
胡三不得已地睁开眼,发出一声责怪的〃啊?〃
〃我算完了。〃远蒲说,还是一动不动。
胡三觉得他今天有点怪,怎么一开口就自暴自弃呢?
〃我这一生,没有什么地方没去过了。〃他又说。
〃那你还回来?〃胡三恶毒地反驳他。
想到一个好端端的下午又被这家伙败坏了,他心里就有火。
〃我是不该回来。〃
〃现在再出走也来得及啊,带上换洗衣服就可以了。〃
〃那倒也是。可有什么用呢?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吧,我在外面的那些日子啊,没有一天不想着我们从前那桩事业,不想着那可怕的后果呢。我总是往河中间走,让河水淹没我的头顶,要是我不会水,也许就回不来了。回来之后,我也学你的样子安度晚年,我甚至也养了鸡,可是我不行,我快完蛋了。〃
〃一切都会好好的。〃胡三有点心软地说。
他离开的时候走得很慢,胡三觉得他内心很犹豫。他想,倘若他们那一次的发射成功了,年轻时的胡三会不会在现在的记忆中留下一个鲜明的形象呢?现在他坐在这里,竭力想要重新感受从前那一声怪叫给他心理上造成的震动。当时是下半夜,人们像受惊的鸡群一样四处逃窜,胡三奔回自己的办公室,在黑乎乎的角落里蹲了下来。月光从高而窄的窗口掉下来一条,更显出周围的黑暗,那一排书架嘎嘎地响着。但胡三并不感到毛骨悚然,好像就连害怕也不怎么真实,他只盼望天快亮,天一亮人们就都回来了。他万万没想到门边还蹲着一个人,是那人的呻吟暴露了他自己。那人是厨师,厨师反复叨念着这样一句话:〃您说说看,人怎么能忍受这种恐惧啊?〃他的一身的骨节都噼啪作响,身子像筛糠一样,声音则越来越微弱。他在黎明前终于咽了气。厨师的死有点像呈现在胡三面前的某种机密,那副宽大的骨骼,几名汉子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他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