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雪自选集-第7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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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筛了一半的米和谷摊在地上。田老汉瘫坐在床上,恨恨地想着老婆这些日子的背叛。一赌气,干脆不洗脸不洗脚,倒在床上便睡,睡了一气想起还没吹灯,爬起来一口气吹灭了又倒下。
他被叫醒的时候是下半夜。老婆二秀从外面回来,浑身散发出枯叶的味道。
〃你听见没有?〃她紧张地说,牙齿在嘴里打架。
在屋外,有人在挖他们的宅基,一下一下的挖得很猛,整个房子都震动了。田老汉的血涌到了头上,连忙穿好鞋到外面去看。
月光下。敏菊那瘦长的背影在挥锄。
〃住手!你这个忤逆子!你不想活了!!〃
他冲上去给了儿子一巴掌。敏菊一个踉跄,险些跌倒。
〃舍不得呀?〃儿子捂着脸,冷笑着说。
然后他就赌气似的将锄头扔到沟里。拖着步子回自己家里去了。
田老汉看着儿子的背影呆呆地站在原地。月光照着被挖了一个缺口的宅基。直到儿子的身影看不见了,他才想起得花一天的时间来修补宅基。他记起昨天媳妇告诉他,敏菊一连两天没下山,发了狂似的在山上东挖西挖。田老汉由此判断,儿子一定是不耐烦了才来挖他的房子,像是报复他又像是提醒他。他打量着在夜气中瑟缩的土砖屋,觉得实在不像个埋藏珠宝的处所。敏菊为什么要怀疑这栋房子呢?这房子还是他父亲在世时盖的,莫非敏菊猜出了爷爷的心思?田老汉双手一拍大腿,口里〃啊〃了一声,脑子也灵动起来。他自言自语道:〃这小子想得真远啊〃。
二秀远远地站在宅院里看见了这一幕。
田老汉走到老婆面前迟疑地开口说:
〃我们家里有个祖传的故事,同一箱珠宝有关。〃
〃哼。〃二秀扭过脸去。
他失魂落魄地回到房里躺下,竟然马上睡着了。他梦见自己同儿子抢着一把锄头挖宅基,直挖得房子轰隆一声倒下,腾起的灰雾迷了眼,什么都看不见,就用双手在砖堆里到处乱摸……
二秀其实是个猜不透的人。她每天顺着一对蒜泡眼在家里干活,做饭、喂猪、带孙子。她很少外出,也从不和外人交谈,对田老汉和大儿子心中那种非分的希望也似乎毫无兴趣,既不问,也不谈论,每天该干什么还干什么。但是田老汉知道自己无论有什么想法,终究是瞒不过她的。这个老婆是由田老汉的父亲当年为他订下的亲,田老汉还记得父亲介绍她说:〃嘴巴紧,不会坏家里的事。〃那个时候他还不太听得懂父亲的意思。现在想起来父亲真是有先见之明,不过这对他来说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呢?有时候,田老汉倒希望她大声反对自己心中的这种发财妄想,比如扔了他的锄头,不让他上山之类,这样的话他可能要重新考虑自己的计划了。可惜决没有这样的事发生,她冷冷地看着自己同大儿子在山里瞎挖,根本不出来反对。不止一次,田老汉感到她在暗暗地等一个什么契机,或者说等他田老汉自取灭亡。最近她就像得了健忘症似的,田老汉回到家饭也没得吃,泡茶也没有开水。一问她呢,她就说自己也有好多事要操心,免不了出差错,还横着眼瞪他,像要责骂他,像要冲他喊一句〃岂有此理〃。田老汉一思忖,觉得自己的确太不像话了,用〃老来疯〃形容一点都不过分。
〃当初生产队分土地,我要了这座山,你也同意的。〃
田老汉竭力平心静气地同老婆讨论。他想干脆把事情挑明了大家心情舒畅。可惜二秀并不欣赏他的勇气,二秀很讨厌他的表白,听都不爱听。
〃你家世世代代围着这座山转,在村里又不是什么稀奇事。〃
二秀朝地上啐了一口,接着就走开了。
原来二秀也是早就知道那个故事,原来几十年里头她一直在装作不知道。这样看来,她真是如父亲说的〃嘴巴紧〃啊。有人在山里埋着珠宝的故事,难道是父亲告诉她的吗?父亲早就死了,也没办法将他从地里挖出来问个明白了。总的来说,田老汉不相信父亲会告诉一个媳妇关于自己家族的秘密绕湎穸阏庵中幕苌畹南备尽6闼担业氖略诖謇锊皇鞘?么稀奇事。这显然是在夸大。他和敏菊背着锄头上山乱挖。的确引起村人的嘲笑。嘲笑归嘲笑。他们并未提那件事,只是笼统地说这父子俩〃发了疯〃。这么说,敏菊也是听了二秀的传授才上山的啊,他却胡说什么〃稀里糊涂地跟了爹爹来,想发现点什么〃。一想起这母子二人当年背着他讨论这种事,田老汉的情绪变得十分恶劣了。他恨那位死了多年的父亲,他觉得一切都是因为他的阴魂在作怪,就是他把他搞得一贫如洗,现在连他住的房子都保不住了。敏菊每次走到门口就打量门口那被他挖坏又修好的宅基,冷冷地笑着,心中认定宝贝就藏在那里。
一早就刮秋风。田老汉在山里多呆了一会儿,一回家就感觉头晕,还咳起嗽来。他躺在床上放下帐子,山上的情景像走马灯一样在脑子里转个不停。
起先是他和敏菊约定分头干,中午再到一起交流情况。敏菊背着锄头往山顶爬去,他则留在原地。他站的地方有棵大杨树,树周围的土比较松,昨天他就抱着希望绕树掘了一圈,今天他还要继续往深里掘。他正在认真工作之际,一抬头,看见下边树丛里闪过一团蓝色的东西,他揉了揉眼用力一看。是一个人匍匐在地上。那人也在找东西,不过是用一把小耙子在乱草里耙,屁股撅起,田老汉看见的一团蓝色就是这个人的屁股。那人似乎有所觉察,地弓着腰跑掉了。田老汉又发现还有另外的人在山上,其中竟然还有一名妇女,穿着花衣,跪在地上用煤耙子用力刨。田老汉心里一阵恶心,惴惴地想:这不成了〃全民挖山〃了吗?他撞撞跌跌地下山,眼前一阵阵发黑;他经过那些人时,甚至听见他们在草丛里小声说话。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到了山脚,回身一望,几乎要倒在地上:山里到处都是人。
短篇小说(二)第167节 传说中的宝物(5)
他走进院子时老婆正在晒茄子,他将见到的情况告诉她。
〃现在是捡秋菌的季节嘛。〃
〃屁!这种荒山里什么时候长过菌子?〃
〃你总在凭老经验想事,你有那么多经验,还用得着去山上乱挖?哼,我还不了解你!〃
田老汉在帐子里头想起这些事又变得气呼呼的。他听见敏菊从外边进来了,后来又听见媳妇的声音,还有二秀的声音。他们三个人在隔壁搬那只大柜,〃哼哧哼哧〃的。
〃搬走好,都搬走,这屋里住不得了。〃二秀在说。
田老汉的头痛得要炸开了,他猛烈地咳了一阵,后来就虚弱地呻吟起来。
那三个人在前面屋里干得热火朝天,似乎把房里搬空了。
〃父亲将这老屋留给我,到底图个什么呢?〃田老汉四分五裂的脑袋里出现这句话,他不敢往下想了。
辣椒开花的时节,老婆二秀在地头向田老汉吐露了一条线索:的确有一个人在追踪他,不知道那人要干什么。
田老汉心中那团模模糊糊的东西经二秀这一挑明,就慢慢地成形,并且发出声响来了。那个人最初的出现可以追溯到田老汉在湖区的那段狼狈生活,那时这个幽灵现了一下身就消失了,田老汉当时只是隐隐地感到他同二秀之间有交易,他也知道从二秀口里是什么都问不出来的。时常在恍恍惚惚之中,他竟觉得二秀比他的祖先还要古老。有一回她在弯着腰洗菜时,田老汉眼一花,看见她在水里舞动的双手变成了一节一节的骨头。因为不知道那个人在他生活里要起什么作用,田老汉心里很压抑。看来这二十年,他总在不远不近地跟着自己,老婆和儿子都撞见过他好几次,只有田老汉本人还不曾同他谋面。那个人同老祖宗埋下的那一箱珠宝又是什么关系呢?也许是田老汉同儿子最近这种狂热的挖掘惊动了他,他才出现得频繁起来了吧。那天田老汉同儿子在山上呆到半夜,两人都看见了树丛里那团黄色的光,那团光移动着,忽远忽近的,敏菊说他已经同那人见过面了。田老汉细问敏菊,敏菊就做出嗤之以鼻的样子,老气横秋地说:〃很多事情都难讲出个来龙去脉。〃那个夜里的事几乎使田老汉心如死灰,好久都没有同儿子一道去山上。
他开始在心里诅咒自己的父亲了。死了那么多年的父亲,原来每天在他周围兴风作浪。田老汉不能想像,一个人在活着的时候怎么能到处埋机关、设圈套,用非常的手段全盘控制自己的后代的生活,这样一种处心积虑是出于什么样的古怪理念。在父亲活着时,他同他的关系一直比较冷淡,这种冷淡不是漠不关心的冷淡,而是有种冷眼旁观的味道……田老汉将父亲的一举一动都铭刻心底,他下意识地相信自己未来的分析能力。结果怎样呢,结果是最不理解父亲所作所为的就是他。田老汉就想,其实父亲自己也不理解自己编织的阴谋网,他只不过是遵循祖先的理念行事罢了。也不知是从哪一天起,二秀和敏菊就同他对立起来了,有段时间田老汉不得不认为:二秀是父亲安插在他生活中的钉子。时至今日,他还记得父亲将这个童养媳带回家中的情形,记得二秀那种老练的、不卑不亢的神气。湖区发疟疾的那一段是他一生中最艰难的时刻,当他躺在门板上生死搏斗的时候,二秀却始终处于亢奋状态,跑进跑出的。田老汉分明感到她在起劲地同外面一个什么人为某事讨价还价。后来他们一家就离开那间棚屋回到了家乡,她也似乎毫不留恋。留恋那段地狱般的生活的反倒是不懂事的小敏菊。
〃我们的祖先对我们有过一些什么样的要求呢?〃
田老汉在心中默默地说出这句话。他想不出那个问题的答案,他只知道自己无法放松自己去过一种安逸的日子。不光他,老婆儿子也是同样,他们绷得紧紧的,一直在和什么人较劲。什么人呢?总不会是那个人吧。
〃田老大啊田老大,我十五岁跟了你,真是没过一天好日子。这是个什么家呢?要财产没财产,要希望没希望,活像口棺材。我总在想,你这个人啊,不会一生出来就是这么干瘪瘪的吧,这种事总是有它的原因吧。这个家被你经营了几十年,现在成了这个样子,你是如何想的呢?〃
这一通话是二秀半夜里从隔壁房里床上爬起,举着油灯走进田老汉睡觉的房间,站在田老汉的床前说的。油灯将她那张脸照成了绿色。起先田老汉只听见有个老男人在耳边唠叨,后来睁眼一看,才看见老婆。他正要对她讲话,她却又举着油灯回她的卧房去了。田老汉并没有听见她讲话,却在心里记下了老婆的话,那些话不是声音,是一些字。他觉得自己羞愧难当,他决计不去想老婆的话,就像她什么都没对他说过一样,本来他就没醒过来嘛。
他没事一样坐在桌边吃饭,二秀又开口了:
〃当初要是分了沟边那块地,现在也不会餐餐吃咸菜了,那可是块种西瓜的好地。你和敏菊偏要这荒山,说要了这山心里清静,现在清静了没有呢?你和敏菊要再去山上呀,全村的人都会跟你们去了,就像搞大生产运动一样。〃
〃搞大生产也好,总比听你诉苦强。〃田老汉忍不住顶了她一句。
〃我真是不想和你吵啊,你记得老爹死前说的话么?〃
〃他说了什么?〃田老汉茫然地停了筷子的动作。他真的记不起了。
〃哈,原来你早忘了。〃二秀的心情突然就好起来了。
田老汉知道在这种谈话中自己只能甘拜下风,因为他什么都丢弃,而老婆什么都收藏。沮丧之际又听见媳妇在院子里哭,肯定又是挨了敏菊的棍子。媳妇真是生得贱,摊上这种男人还不出走,这个家里到底有什么东西吸引她们(媳妇和二秀)呢?于是他的思路又一次回到老祖宗的意图上面。
二秀走到院子里去,媳妇就停止了哭泣。过了一会儿,田老汉竟然听到两个女人在哈哈大笑。看来这个家的凝聚力还大着呢,要不敏菊怎么会死守着几亩老田节衣缩食,不去外头赚钞票呢?小儿子运河沙赚了钱,他不光眼红,简直满腔仇恨。昨天下午小儿子家的猪跑到他院里,他用木棒打断了母猪的脊骨!那要多大的力气啊,想一想都毛骨悚然!敏菊之所以如此暴躁,一方面是自己赚不到钱,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想通过自己所愿意的方式搞钱,心里急。田老汉知道这个敏菊,你就是打死他,他也不会去运河沙。湖区的生活在他心灵里留下了烙印。在湖区的时候,天天想的都是发财,那种意外之财,比如从湖里叉到一条大鱼,比如打到几只野鸭等等。经历了那种希望与失望的人才不会屑于去运河沙呢。如果没有意外之财,几亩薄田维持最低的生活对于敏菊这样的人来说当然不够;而假如去运河沙的话,心里头的那种渴望就会消失。所以阴沉暴烈的敏菊,实际上日日沉浸在热烈的向往之中,他才不会放弃这种生活呢。那么媳妇呢?她做出委屈痛苦的样子,说不定心里藏着精明的算计?
有那么一天,田老汉决心要摆脱这一大堆莫名其妙的纠缠,去过一种清静的生活了。天还没亮他就在井边用井水冲了个澡,换上干净衣服,然后带上干粮去他二弟家。
二弟家在邻村,有三十多里远。田老汉一直走到天黑才到了他家。远远地田老汉就看见他家已掌灯吃饭了,大黑狗亲切地迎了上来。进了屋,田老汉才想起二弟家可能并不欢迎自己,各家有各家的烦恼嘛。他的打算是在二弟家住几天,把家里那些事都撇干净,换一副脑子再回家。以他这一生的经验,很多事都是越想越糊涂,越无希望,要是放下不想,反倒会出现另外的路。
短篇小说(二)第168节 传说中的宝物(6)
二弟不声不响地替田老汉盛了一碗饭,将桌子中央那盘豆角推到他面前。其他的人都不说话,埋头吃饭,看来田老汉没猜错。弟媳第一个放下碗到厨房去了,田老汉听见她在厨房将铁锅弄得〃哐当哐当〃刺耳地响。两个侄女儿交头接耳地说:〃妈又发疯了。〃
吃完饭,将烟斗递给田老汉,二弟才开口:〃我们这边这阵关于你们一家的谣传很多,是怎么回事呢?听说爹爹在夹墙里藏了东西,大侄儿要拆掉房子?〃
〃你还相信这种事啊,村里人惟恐天下不乱造谣罢了。〃
〃我也是这个看法。天下爱捣乱的家伙多着呢。嘿,你们两个站在这里干吗?还不收了碗到厨房去!〃
两个侄女磨磨蹭蹭,口里小声骂粗话,临走还将一张椅子踢倒。田老汉想,到了二弟家,还是纠缠这些老问题啊。
侄女一离开,二弟又凑近来问他:
〃真的拆了房?拆出什么来没有?〃
〃不过是他要挖宅基,被我骂走了。这种老屋,和牛栏差不多,里面能藏什么东西?真是想得出!你说是不是?〃
〃那件事你还没死心?我那时听说你们要了那座荒山,我就知道你没死心,你和老父亲性情差不多。〃
〃胡说!我和他根本不一样,我已经打算放弃了,这才到你家来呆几天的。〃
〃你这是何苦呢,〃二弟盯着他的瞳仁拉长了声音,〃世上谁不想发财?我们是没那个命罢了。爹爹他只器重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