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雪自选集-第8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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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是白费了。
老三走进菜市场,早就有几个面黄肌瘦的人等在那里了,他们每人交给老三一些钱,然后就分掉他袋子里的藕,连阿韦提着的一袋子莲蓬也一块分掉了。各人提着各人那一份走了开去。
〃这些个人,他们吃我的东西已经上了瘾,同吸鸦片似的。〃老三盯着那几个人的背影,若有所思地说。
有人在叫老三,老三往人群中一钻就不见了。阿韦突然很后悔,后悔得要命,为什么自己刚才不将那莲蓬留下一个呢?这样就可以带到宿舍给小孩们看了。但是后悔也迟了,虽然垂头丧气,也只好赶快回家。
中午时分阿韦回到了宿舍。他还在坡下面就看见阿花在枇杷树下伸长了脖子望他,她有点幸灾乐祸的样子,辫子乱蓬蓬的。
〃阿韦,阿韦,你妈妈到东北去了,是同你舅舅一块去的!〃
阿韦的心一沉。一会儿小孩们就将他围了起来,七嘴八舌地问他关于〃荷叶塘〃的事,问他能不能带他们一块去。这一问,阿韦的自豪感又油然而生,他坐在地上,卖关子似的漱了好久的喉咙,这才说出一句:
〃那种地方长出的藕和莲蓬都是苦的,要命的地方呢!〃
孩子们面面相觑,只有阿花挑衅地问:
〃怎么会有苦的藕?藕是很好吃的嘛,我从来没吃过苦的藕,你不会是在骗人吧?〃
〃你这个蠢货!我才不骗人呢,可惜那些藕刚才都被我们卖掉了,要不可以给你尝尝。〃阿韦气极了。
〃你刚才说藕是苦的!苦的藕和莲蓬怎么会有人买?你说!〃
阿花叉着腰,理直气壮地指着他问。小孩们满腹狐疑地交换着眼色,似乎在犹豫着要不要走开。阿韦忽然听见小正在身后说:
〃阿韦,你家的门被你妈锁上了,你到哪里去呢?〃
阿韦不愿去想这件令他丢脸的事,就大声说:
〃我昨天夜里呆的那个地方你们根本就没办法去,那里原先是个湖,后来干涸了,四面八方都没有路通到它那里。那里还住了个老头子,昨天夜里我就和他呆在一起,他用钓鱼竿从一个很深的小池塘钓上鱼来给我吃,鱼汤可鲜呢!你们想想,我昨天一早就出去了,什么都没吃,要不是那些鱼,我现在还不饿死了?〃
阿韦说到这里得意起来,他觉得自己已经是个大人了,母亲撇下他只是小事一桩,他用不着害怕。
〃谁要是敢同我去冒险的,我帮他去请求老三,只要他肯了,我们就可以一起去,不过这事不能告诉家里。〃他又说。
大家都沉默了,一个个不知不觉地往后退,退出一个比先前大得多的圈子,阿韦仍在圈子的中心。阿韦觉得这些人都在警惕地望着他,随时准备逃跑的样子,他们的态度令他又气又恨。
短篇小说(二)第182节 湖藕(4)
他不想再理小孩们了,他要回家去看看。他来到家门口,看见门上挂着一把其大无比的铜锁,窗户全都从里面闩得死死的。他试着用走廊上的凳子砸了几下门,那门纹丝不动。看来母亲真的出远门了。阿韦在房门口坐了下来,他需要好好想一想自己的事。现在摆在他面前的问题是:他到哪里去吃饭呢?他一想这事肠鸣音就响了起来。他绝望地抬起头,看见小孩们全都不见踪影了,而平时,他们一般都在屋前打弹子。有几个大人从屋里走出来,视线从阿韦身上扫过,就仿佛他是一件东西似的,他们一声不响地从他面前走过去了。他想到菜地里的那些小南瓜,毫无疑问他可以弄来煮着吃,可是它们才有拳头大,解决不了多大问题。他也打起了偷窃的主意,但家家的门都关得紧紧的,到哪里去偷呢?当小正的妈妈一边往脸上抹着香油一边走过去时,他终于鼓起勇气叫了一声:
〃吴阿姨!〃
他的声音在发抖。
吴阿姨回过头来,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很快地说:
〃阿韦,这两天可不要去找我家小正玩啊,他发烧了,我担心他会死……你想想看,这种事有多可怕。你妈走了吧?走了好,走了好。〃
她边说边走远了。阿韦没想到她会说出这种话来,惊奇得嘴都合不拢了。他觉得自己现在不能呆坐了,他得赶紧想办法。
他往坡上菜地里走去。远远地他就看见他家的菜地变了样,走到面前一看,那几棵苦瓜藤已经不见了,原来栽苦瓜的地方修了一个小水泥池,池子里用水养了一些蚂蟥,看了令人毛骨悚然。
〃阿韦啊,你要像我一样学会忍饥挨饿才对。〃
说话的是老三,他不知什么时候跟着阿韦到菜地里来了。老三在水池边上蹲下来,将一只手插进水里。阿韦连忙别转了头,他不敢看。过了一会儿他才将那只手拿出来,举在空中,阿韦听见他在说:
〃它们吃饱了就会出来的。〃
小孩们都在坡下面玩耍,发出喧闹声。阿韦想,自己同他们不会再在一起玩耍了。他怨恨老三。将手举在空中的老三脸上越来越苍白了,汗珠从额头上冒出来。忽然,他将自己的手掌狠狠地拍了几下,阿韦看见几条吸饱了血的、圆滚滚的蚂蟥滚进水池。这一刻阿韦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老三虚弱地站起身,似乎是垂头丧气地迈动脚步,阿韦也垂头丧气地跟在后面。
吴阿姨正在坡下教训那些小孩,她的声音很大,肆无忌惮。阿韦听见她不断说起〃二流子〃这三个字,看见她的手一挥一挥的,好像要打人。
老三走到他惯常坐的那个树墩坐了下来。阿韦问他什么地方可以找到吃的东西,他回答:〃看着办吧。〃然后他就不言不语了,做出一副正在思考问题的样子。阿韦于绝望中记起了阿花家的厨房,他和阿花在她家厨房里偷过她妈妈的蜂蜜吃。那是一间很特殊的厨房,同她家的住房隔开一点,搭在前面的一堵围墙下面。
阿韦偷偷钻进那间厨房时,阿花正好在里头。阿花一把将门闩好,将一块冰冷的东西塞进阿韦嘴里:
〃昨天剩下的烙饼,快吃!〃她在黑暗里小声说。
他狼吞虎咽起来。听见阿花在说,要是被家里人知道,她可要被打死了;她现在之所以冒这个险,是因为她也想同阿韦,同老三一起出走,走了就不再回来,死在外面。她的慷慨激昂把阿韦吓了一大跳,他觉得她一定是有些地方误会了他和老三,所以他就一声不响。吃了一个饼阿韦觉得舒服多了,腿子也不发软了。阿花在案板下面弄出窸窸窣窣的声音,阿韦问她做什么,她说弄老鼠药。阿韦惦记着老三,就去开门,却被阿花一把扯了回来,阿花比他个子高,力气大,阿韦被她钳住动弹不得。相持了好一会儿,阿花忽然猛地一推,阿韦的背重重地撞在那张破门上头,门闩脱出,他倒在外头的地上。
他爬起来时看见老三站在不远的地方观察他。阿韦想起老三刚刚卖了那些藕,身上有钱,却不肯请他去外面吃一顿饭,以前他不知道老三是这么一个吝啬鬼。他有些赌气地不看老三,往自家走廊那边走去。他到了门口,在先前那张凳子上坐下来,老三也跟着他过来了。
〃卖藕的钱是救命钱,不能随便用的。你一定要学会忍饥挨饿。〃老三耐心地劝说他,〃再过两三天,我又带你去'荷叶塘',那里现在已经盈满湖水了,可能要驾船才进去得了。我在这附近有个窑洞,里面铺了稻草,你要是累了就可以跟我去那里休息。〃
老三说着就用那只婴儿般的小手来抚摸他的脸,阿韦对他的手有种比以前更为怪异的感觉,大叫一声跳开去。
〃为什么要激动呢?〃老三满不在乎地说,〃习惯了就好了。现在你在这个地方的地位已经同我差不多了,我早看出你是这块料。我们走吧。〃
阿韦口里想说〃不〃,两只脚却跟着他走了。他们走了没几步,阿花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拖着阿韦的衣角问:
〃我可以去吗?我现在也同你一样没有家了,可以吗?〃
阿韦愤怒地甩脱她的手,她就蹲在地上哭起来。
那一天阿韦和老三一道躺在窑洞里的稻草上,老三不停地向阿韦讲述关于湖的种种事,也讲述了他自己的生活。他说他的生活同那个湖是紧紧联系在一起的,因为在他很小的时候,阿韦在那边见过的那个老头就时常从他家中把他带到那边,他俩驾着小船在荷叶间划来划去,那个时候的鱼和野鸭吃都吃不完。老头不来的时候,老三就在家中盼望,什么事情都做不了。就这样一年年过去,他成了名副其实的二流子。不知从哪一天开始,湖一天天干涸了,如果长时间不下雨,湖就完全消失了。这个时候老三已经自己认识了去〃荷叶塘〃的路,他常常独自一个人往那边跑。到了那里之后,他和老头面面相觑,无话可说,他们在一块聚一会儿之后就分手,各自去寻湖的遗址……
阿韦往往在老三的叙述中睡着了,这时老三就生气地推一推他,他又挣扎着往下听。阿韦感到老三的单调的故事没完没了……
短篇小说(二)第183节 太姑母(1)
在我书桌的角上放着一本用毛边纸装订的古书,我从来没有读过它,我猜想那些密密麻麻的小字是没法理解的,就连写下它们的人自己也不理解。这本小书并不是我买的,是我的一个亲戚遗留在我这里的。
她是一个不修边幅的老女人,带着一袋子破烂从远方而来。当时是傍晚,我们家里正在吃晚饭,她没有敲门就进来了。她的样子很吓人,像是极度疲劳,她不吃饭,向我们要一碗汤。我母亲起身盛了一碗芋头汤给她,她立刻就喝光了。她像猫类一样舔着嘴巴,带着满意的神情从袋子里掏出一把古旧的铜锁,低下头旁若无人地摆弄起来。我以前从未见过这个女人,我母亲称她为〃霞姑〃……她是母亲的姑姑。
那天晚上霞姑告诉母亲说,先前照顾她生活的一个侄女去世了,现在家里只剩她一个人,所以她就锁上门出来旅行了,下一站她要到南方的一位姨表亲家去,听说那地方土壤特别肥沃,只要将些种子撒进土里,一年四季都有东西吃。她讲话时,母亲赞许地点着头。我和妻子都对这种老女人之间的谈话不感兴趣,听了一会儿就都借故走开干自己的事去了。
半夜里发生了一件怪事:先是我听到母亲和霞姑就寝的那间房里发出很大的响声,像是用锤子在墙上钉东西,接着我就透过窗玻璃看见霞姑打着手电到了屋前的空坪里。她掏出火柴点燃了手中的一些纸片,一会儿就在那一大堆纸上燃起了篝火。夜间没有风,火苗直往上窜,霞姑那乱糟糟的白发映在火光里。这时母亲也出来了,两人对着火堆指指点点的,不时又用足尖拨弄几下,她们似乎很兴奋的样子。东西烧完之后,两个老女人就进去了。
霞姑一大早就离开了,我们都没来得及同她告别。我问起母亲夜里的事,母亲竟然很不耐烦,说这事对她自己是个打击。
〃你们烧的是什么东西呢?〃
〃家谱。〃
我不敢往下问了,我估计这一定是一件十分重大的事。我母亲的家族从前是一个旺族,古时甚至出过一位宰相,衰落是近几代才发生的。作为这个家族的女眷,竟会对家族有如此刻骨的怨恨,是我不能想像的。但也许她们并不是怨恨,而是别的什么原因呢?
过了几天,母亲将那本毛边纸的小书递给了我。我翻了翻,书里的字大多数是我不认识的古体字,有的像甲骨文,此外还有些从未见过的动物和植物的图案,难以理解。比如说一只鸡的眼珠像灯泡一样鼓出来;一条蛇的尾部膨胀起来成了莲花;一株玉米上头结出好几个黄蜂窝等等,全是些肉麻的插图。
〃她说了这是本什么书吗?〃我问。
〃没有。〃母亲摇摇头,〃反正是些遗留下来的老古董吧。是她从袋子里拿出来扔在桌上的,好像她一直随身带着,现在又不想要它了。〃
母亲的神情显得很凄苦,她一直陷在回忆之中,我不理解她为什么烧掉家谱。
于是这本小书就放在我的书桌上了。我之所以很少去翻阅,一来因为书的毛边纸张因年代久远已经不行了,经常翻动就会从我手中破碎;二来是因为每次我企图看出点意思来都是徒劳,即使发现一些认得的字,我也想不出它们搭配在一起的意义。后来我就彻底放弃了。我找来一个天鹅绒套子将书放进去,放在桌子角上不去动它了。
不久霞姑就从南边给我母亲写了封信,信的大意是说,南边的生活的确是很富裕,亲戚对她照顾得也很好,〃饱食终日,无所事事〃,以至于她又产生了思乡的痛苦,她同母亲讨论她现在是否应回家,利弊何在。母亲不以为然地将她的信揉成一团,扔到字纸篓里,她说她不懂得霞姑的意思。那天夜里我反复猜测,一夜没睡着。天还没亮时我去上厕所,一阵剧痛使我跌倒在地,勉强爬起开灯一看,原来我腰上长出了几条带状疱疹,疼痛难熬,连衣服都穿不上了。
我去了中医院,女医生长得有点像霞姑。她仔细地倾听了我的诉说后就闭起眼睛来养神。我耐心耐烦地等了好几分钟,她才睁开眼。她看着我,但是又没有看着我,她的神气令我想起母亲,她也是在回忆什么事,很茫然的样子。后来她终于回到现实中来,用钢笔在纸上赌气似的用力划,开出了长长的中药单子。
〃这病要紧不?〃我迟疑地问她。
〃死不了!!〃
后来的三天三夜是痛苦的三天三夜,就像有几条蛇将我的腰紧紧缠住,连呼吸都困难了,水疱和红肿还蔓延到了胸口。有那么一会儿,我觉得万念俱灰,不知为什么就挣扎着将那天鹅绒套子里的小书拿出来翻看。我的喷火的眼珠盯着那些小字,忽然小字一行一行地移动起来,它们移到书页的旁边的空白处就消失了,这样就透出了底下的东西。底下是一段一段的文字,比上面的字形更小。我集中精力读了一段,发现所记录的是一件古时候的家常事,谈到某官吏如何照顾一只受伤的信鸽,虽然费了很多力,鸽子还是死了。再看下一段,写的是一位农家少女学习绣花的事。当她正在绣房里工作时,一只猫从窗台上跳到她的缎子上头,将那块布彻底弄坏了,少女害怕,就将那块布藏起,从此绣房的老板再也没见过那块布。翻过一页,表面的小字又移动起来,露出底下的内容。这一段更离奇,它记载着某山涧里一只蛤蟆一天里的行踪,包括它去了哪些地方,吃了多少蚊子,属什么蚊类,什么时候发出了几声叫,表达的是什么情绪等等等等。写完蛤蟆的事又接下去介绍被它吃掉的蚊子的生长情况,它们的生活习性,当地的水土情况等等。当我看到此处时,身上的带状疱疹发生了变化,我觉得没有那么痛了,活动也自如了好多,然而同时,眼前的文字也渐渐地变得模糊起来,最后那本书又恢复到了原样,我又一个字都看不懂了。
我想和妻子谈一谈这本书。我刚一开口,妻子就很害怕地左右环顾,然后起身将门、窗都关死了,这才小心翼翼地坐下来。
〃你已经翻过这本书了吧?〃我问。
〃那天你去看病时我就翻阅了它,它差点要了我的命!这里头有巫术,我怀疑你太姑是个巫婆!〃
〃怎么回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