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雪自选集-第8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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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挑水的时候它也出现过。我将一担水倒进缸里后,当水花平静下去时,它就在缸底出现了。它比人的眼睛略大一些,精致、水灵,而又十分专注。这样的眼睛,我无法和它长久地对视。它也眨眼,它一眨眼,那长长的睫毛便覆盖下来,显出无限的悲伤。但总的来说,它是咄咄逼人的,那么严肃而专注,有时又那么邪恶。面对这样的眼睛,我总是胆寒的时候为多,我从不敢当即同它对抗,而总是事后去搜寻它。
要说我一次也没找到过它的踪迹,那也不符合事实。我真的找到过一次它的踪迹。那一次我在半人深的冬茅草里头搜寻了好久,后来我终于放弃了。我坐在草丛里休息,这时有只鸟发出奇怪的叫声,我一抬头,没见那只鸟,当我垂下眼来时,正好同它的视线相遇,它就在那株冬茅的紫色的根部那里,挑战似的凝视着我。我掉开眼光,然后忽然猛地伸手一抓。当然结果是抓了一手泥。我再考察那冬茅的根部,看见松松的泥土上的确有两个眼珠形状的小洞,它就是从那里溜掉了。我将冬茅拔出泥土,看见洞里满是大大小小的蚯蚓,令人肉麻。啊,我不能再找下去了,我两眼昏花,蹒跚着离开了那蓬草。
为什么说那眼光里面有邪恶的成分呢?我也说不清。只是当相互对视之际,我心里就会起罪恶的念头,我想毁掉它。看来是它的邪恶引发了我心里的邪恶。如果是在春天的傍晚同它遭遇,我往往会去偷偷袭击邻家的院墙,将那墙打出一个缺口,弄得鸡飞狗跳。但谁也不会知道是我干的,我在村里是一名正人君子。
我既受不了那双眼睛的邪恶,我也受不了它的严肃和专注。它的严肃和专注全是对着我来的,它穿透了我的五脏六腑,并且在我的胃里面烧起一团火,不一会儿我的胃就绞痛起来,于是我赶紧跑开。我一边捂着胸口跑一边想些别的事,我要尽力忘掉刚才的一幕。我跑到田埂上坐下来,看见远处的田里有些儿童在那里站成一排,他们一边挥着手一边口里喊着:〃黑眼睛!黑眼睛……〃我眨了眨眼,那些儿童就不见了。我旁边出现了一双赤脚。那是三叔,三叔嘴里含着烟斗,正在凝视右边那一大片油菜花。蜜蜂在花间嗡嗡嗡嗡嗡嗡的,三叔的眼里似有老泪要流出来,一只大手在蓝布衫上头擦来擦去的。
〃三叔,你见过黑眼睛了吗?〃
〃那是大迁徙之前的传说了,你说的就是那个东西吧。唉,本来我是不想去那山沟里的,可是你婶婶她快临产了,只有那里有个产婆。黑灯瞎火的,我扶着她走了多少路啊。到达那草棚里时,我两眼发黑,往地下一坐就不省人事了。就在我快要不省人事之际,我看见了它。〃
〃谁?〃
〃你说的那个东西吧。当夜生了个男孩。满山都是猴子在叫。接生婆举着个破脸盆,对着月亮敲了又敲。〃
〃就在刚才,有小孩在那边喊。〃
〃你也看见了么?好!好!!〃
〃小孩是哪里的?〃
〃那些小孩啊,他们的衣着还是大迁徙之前的式样呢。你不要去深究这种事,见过了就忘记他们,不然会有烦恼。我年轻的时候不服气,偏要迎着他们走过去,结果受了重伤。〃
三叔步履蹒跚朝家里走去,我看见那些小孩从他院子的栅栏那边探了探身子,然后就消失了。我感到他们和三叔之间的关系真是神秘极了。看来村里知道黑眼睛这回事的人就只有我和三叔了。我询问过每一个人,他们都说没看到过,这是怎么回事呢?
三叔是我儿童时代的偶像,因为只有他一个人记得村里那些个古老的往事。他有时打赤脚有时穿草鞋,不像村里人总穿胶鞋。他朝人走过去时总是悄悄的,一点声音都没有。三叔从田里干完活回来,点上烟斗的时候,我就会跑去缠着他,要他告诉我关于那只猫的后代的事。那是他从前养的一只黑猫,总是在山洪暴发的前夕站在井沿上狂叫,村里人把它叫做〃气象预报〃。三叔在田里干活,它就蹲在田塍上一动不动。在那些静静的夜晚,在风的呼啸声中,三叔心里的那些故事怎么也说不完。
三叔已经好多年不开口了,因为生活的重压,我也早就没关心过那些古代的逸事了。不知从哪一天起,我早上睁开眼,总看见窗玻璃外头闪现着那双黑眼睛,我走近前去,它就专注地瞪着我,我绕到门外,它就不见了。因为这双黑眼睛,我的日常生活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我变成了一个优柔寡断的家伙,劳动的效率也大大地降低了。有时,在心神恍惚中我甚至会想道:不种庄稼不种菜,就躺在田塍或地头睡大觉,那又怎么样呢?就因为这种疏忽,发生了一畦地的小白菜全部被虫子吃掉的事故。
华妹从那边款款地走过来了。华妹曾经是我的未婚妻,后来她突然解除了同我的婚约。这位身材丰满的姑娘每次同我碰面总是疑神疑鬼的。如果我不理她,她就用充满幽怨的眼睛直勾勾地瞪我;如果我同她搭讪,她又会认为我对她还抱有某种希望,于是她就高傲地不理我。现在她在塘边站住了,我知道她在鄙夷地瞟着我,看看我会有什么样的举动,她心里很清楚每当到了这样的时候我就会彻底崩溃。果然我又崩溃了,我在她的逼视之下如兔子一样惊慌,我甚至想夺路而逃。华妹心理上得到了某种满足,她猛地一个急转身,先我而离开了塘边。就在这时我隐隐地听到塘里有小儿的哭声,待我定下神来仔细搜寻,却又什么都没看到。我纳闷地想,这么多年都已经过去了,华妹怎么还没嫁人呢?她的父母都是老实的庄稼人,怎么生出这种怪里怪气的女儿来了呢?
我才二十六岁,我就觉得自己已经老了。我走在桃花树下,脚步歪歪扭扭的,像有人从两边拉扯我似的。回忆起来,我从小走路步子就不稳,尤其是刮风天。我在刮风天出门往往会弄错目标。比如说,我要到村口的老王家去,我在风中信步一走,却走到了村尾的墓地里;再比如说,我要去给辣椒地浇水,我挑着水桶出门,但风吹得我没法前行,我就放了水桶去沟里摸鱼去了。三心二意成了我的秉性。到后来,黑眼睛的出现又加强了我这方面的秉性。每次我同它一对视,我就改变了初衷,自暴自弃起来。第一回我同它隔着玻璃对视时,我简直痛不欲生,后来我才慢慢学着克制自己,尽量不想到绝路上去。我学会了找些其他的事来让这件事淡忘。每当我受到它的影响,变得邪恶起来的时候,我就会从一个很高的土坎上跳下去,这样做的结果往往是弄伤了自己的脚。脚伤了,邪恶的念头也转移了,实施邪恶计划的可能性又往后推延了。尽管这样,黑眼睛还是在不断诱使我学坏。我曾无数次想要抓住它,看看它里面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结构。唉,这双眼睛啊,真是给我出了难题了!
短篇小说(二)第187节 黑眼睛(2)
三叔告诉我说,华妹对他说过,只有我死了,她才会得到彻底解脱。她虽解除了同我的婚约,自己并不觉得自由,因为她感到自己有义务监管我的行为。这些话听得我冷汗直冒,杀心顿起。然而黑眼睛很及时地出现了。我疯跑到后山的峭壁上,狂吼一声往下扑去。我被那些灌木挂住了,脸、脖子和双手都被划得稀烂,成了个血人。冷静下来一想,华妹的话不无道理。在我的小世界里面,一切事物不都是相互牵制的么?如果一方被外力所毁灭,另一方不又会打起来么?我受伤的下午,三叔来看我,他阴阴地笑着,一点都不同情我的样子。他出去的时候,我从肿成一条线的眼缝里看见两只黑色的野山猫跟在他身后。他一边走一边同猫说话。我的父母反倒没来看我,我在他们眼里劣迹累累,即使我丧了命他们也不会觉得惊奇的,尤其是母亲,多次表示怀疑我是不是她亲生的,她说有可能我在出生那天夜里被接生婆掉了包。而且我长得完全不像她。
一个新生事物在村子里出现了。不知从哪一天开始,村民们开始去后山的半山腰的一眼泉水取水来喝了,据说那种水喝了可以治病。我爬到那个地方,看见人们排成两队,一队是去取水的,一队是取了水往回赶的,所有的人都神情恍惚,像在梦游似的,就连小孩也是那种表情。我的目光往左边扫去,我看见那边的灌木丛中有些骚动,不一会儿又看见那几个孩童的脑袋浮在树叶上面。〃黑眼睛,黑眼睛……〃他们在轻轻地唱着。
这种集体的采水就好像一种什么仪式,那一眼泉也很奇怪,总也舀不干,并且就因了这采水,村民们之间的关系也大大地改变了。以前,村民们之间大体上是一种十分冷淡的关系,现在他们之间却生出了一种秘密的共谋关系。而我,显然是被排除在外的。他们不高兴我到半山腰去观察他们的行动,他们只要一看见我,那种恍惚的眼光立刻转为了清澈,似乎每个人都在责备我。但我又实在忍不住要观看他们的行动,于是我就躲在乱草丛中了。一些人在轻声地同人交谈,但那交谈的对象并不在他们当中,似乎他们在同空中的某个精灵交谈。同时我惊骇地看到,那几个唱歌的。穿着古装的孩童正在向人们靠近,他们每人手中都拿着一根树枝。终于他们拢来了,他们插在队伍中间,而村人们,就像没有觉察到似的,夹带着他们往前走。孩童们十分兴奋,又蹦又跳,不断地踩着村人的脚,村人们出奇地宽容,甚至逆来顺受,因为每个人的注意力都不在这里。直到队伍全部回了村,那几名儿童才留了下来,他们一跳就跳进灌木丛中不见了。
现在我隐隐约约地意识到了,黑眼睛同某种古老的东西直接相关。当然,我完全可以不理会它,继续我原来的生活。问题是我又不愿不理会它,那种邪恶的眼光里有种强大的磁力,使我在与它相遇之际热血沸腾,产生出一种类似吸毒的渴求感。只要它一出现,我就被吸引,即使我摆脱了它,那种发生过的快感也是刻骨铭心的,那是一种伴随了巨痛的快感,也许有那么一天它会毁掉我的胃或心脏,可是人哪能顾及那么多呢?那些个小孩啊,他们掌握了这古老的秘密,可是我如何样才能同他们接近呢?我找三叔打听过,三叔坚决地否定了我的企图,说我〃不知天高地厚〃。当我想到这里时,有个呆板的声音在门外说:〃泉水取完了。〃我跳起来往外伸出头去一看,看见一个古装小孩正撒开脚丫跑。当然他是在撒谎,早上我还看见那泉眼满满的呢!也许他是在威胁?
泉水没取完。我清晨爬上那个地方时,看见那一汪碧蓝的泉水洋溢着无限的生气。因为这取水,颓废的村人一下子变得有了精神寄托,像这样大规模的集体行动我还从未在村里看到过呢。就连懒汉犬义,在村人的队伍中都显得是那么生气勃勃的,而平时,犬义在院子里晒太阳时连头都懒得抬起来。每天上午进行过那种朝圣般的仪式之后,回来的路上总有古装小孩夹在队伍中,然后他们又在村口跳跃着隐入灌木丛中。奇怪的是,黑眼睛有些时候没出现过了。
我还是很亢奋,我想,是不是每个村人都变成黑眼睛了呢?比如说犬义吧,当我经过他身边时,我扫他一眼,竟发觉那一贯朦胧的眼光变成了专注而邪恶的盯视。不错,眼珠还是黄黄的,但那目光,怎么会这么熟悉呢?现在有这么多的黑眼睛围着我了。一方面,我成日里想着躲避的事;另一方面,我又忍不住不断地同村人相遇。我觉得自己已经有点疯狂了,我在村前的那条小路上,一会儿往前走,一会儿往回走,徘徊了老半天还在原地。终于遇见一个人,同他一对视,两秒钟后我就落荒而逃。看来活人比单单的一双眼睛更可怕。有时候,在夜里,我会自作聪明地钻进草垛里头去。草垛里头黑黑的,我就想,假如把这里当棺材,睡下去不动,不就一切的犹豫不决全消失了么?然而随着光线钻进洞口,白天来临,我又改变了心境,像狗一样去追随村人了。
三叔是惟一没有去泉边取水的人。他站在院子里的落叶当中,一只手遮住前额,正在观察天上的大雁。他的赤脚上有两条血迹,不知他在什么地方弄伤了脚。三叔的眼里也没有那种光,他的视线忧郁而平和,还有点心不在焉。
〃这一阵子村里就好像回到了大迁徙之前。〃他垂下眼皮说道。
〃三叔在村里不觉得为难么?〃我好奇地问道。
〃我是个局外人,再说我的脚有毛病,穿不了鞋。〃他答非所问,〃我还见过一片汪洋底下的村子呢!〃他又说。
三叔的院子里有株老月桂,上面的花朵香得令人窒息。就在这棵树下,他曾给我讲过那么多的古代逸事,时常我听着就睡着了。在梦里,我闻着那香味就忍不住打起喷嚏来,于是三叔不声不响地把我抱进屋里。曾经发生过月桂在一夜之间枯萎的焦心事,那时见不到月亮,天空低而昏暗,点点灯火在风中飘摇,村子像要消失了一样。奇怪的是大树过后却又渐渐返青,新叶茂密,生机勃勃。问及三叔这件奇事,三叔只是含糊地说同大迁徙有关,他不愿谈论。此刻我的视线落到那棵老树上头,看见一枝很粗的旁枝被人砍下来了。三叔吸着烟斗,也在看那垂下的旁枝。
〃它快要完蛋了。〃三叔平静地说。
三叔说话间村人取水的队伍正经过他的院子,三叔打量着他们,那神情是似乎想走过去加入到队伍里,可又拿不定主意。我在心里暗暗好笑:〃三叔啊三叔,你才不会无动于衷呢。〃
虽然取回了生命的琼浆,村人们却比以前大大消瘦了,尤其是那些妇女,就好像身体被熬干了似的,她们连眼神也变得那么空洞了。傍晚一到,村人们就纷纷地走到院子里去,木然地站在那里发呆。穿古装的那群小孩有时会从小路上闪出来,一边喊话手里一边比比划划的。我细细一看,发现这些小孩已经长大了好多。原来古人也是可以生长的啊。但很可能,他们只不过是古人的扮演者罢了。
我看着那些小孩飞快地消失在村路上,心里想,我们的家乡真是一块神奇的土壤啊,这些外表贫血的村人们,其实心里蕴藏着巨大的能量。三叔真的同这些人拉得开距离么?他拉开距离又是为了什么呢?也许是为了维系一种更为密切的、觉察不到的联系吧。随着年龄的渐渐增长,我渐渐明白了,三叔心里的那些个古典故事,正是他同今人的关系的折射。我至今记得三叔同懒汉犬义之间的一次对话,那是在三叔的堂屋里进行的。犬义说起生活之艰辛,农事之劳苦,饭食之粗糙,说来说去的全是些懒人的观点。三叔起先微笑地听着,后来忽然问犬义说:〃你不会抛开这些烦恼,挑一担大饼出去周游世界么?〃
〃去哪里?〃犬义茫然地瞪着眼问道。
〃那些沟沟壑壑之类的地方嘛,你从来没去过的处所嘛。〃
〃我明白了。〃犬义眼里闪出希望之光,〃三叔,你碰到好事可不要忘了我犬义呀,一人独享可要不得啊。〃
短篇小说(二)第188节 黑眼睛(3)
或许在犬义眼中,三叔是一个最有趣味的人。这个成天嗜睡的懒汉,从来也没划清过现实和梦境的界限,在他看来,只有三叔的生活才是最令人羡慕的,所以他在谈话中挣扎着向三叔靠拢。但是他的习性太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