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去的骑手-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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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郁芬发来了一个旅。旅长赵仲华感到很奇怪,进人河州地面,赵旅长严阵以待,提防土匪伏击,四野里静悄悄的,赵旅长顺利开进河州城。赵旅长问守城长官赵席聘:“太平世界哪来的土匪?”
“你不要急,时候一到你就知道了。”
一夜无事,官兵们吃好喝好,浑身是劲。
天刚明,城外一声炮响,接着是暴雨般的马蹄声和脚步声,赵旅长以为回到了古代,简直是演《三国》。
塬上塬下全是骑手们刚健的身影和明晃晃的马刀。尕司令下达攻击令。黑马旅青马旅向北塬猛扑,攻破北塬,包围西城,北塬头的国民军无法立足,放弃阵地,退入城内。旅长赵仲华率大刀队反攻,骑手们一拥而上,那些中弹的骑手仍然紧夹着马腹,僵立在旷野上,战刀在手里闪闪发亮,子弹抖落在伤口里,像黄豆一样被嚼得嘎嘣响。后边的骑手擎着亮晃晃的马刀,一直冲到机枪跟前,把机枪手劈为两半。
国民军毫不惊慌,伸手从背上摘下大刀,跟骑手们砍在一起。刀来刀往,铁器发出猛兽般的吼声;好多汉子倒下去了,身上裂开的口子又长又深,就像高原上的深沟大壑,马刀一下子把里边照亮了。
生命凝固在坚硬的骨头上。
赵仲华旅长跟他的士兵躺在一起。
赵旅长本来可以突围出来。赵旅长刚下火线,就看见尕司令的骑手们收起枪,擎着火炬一般的河州刀一声不吭拥上来。已经站在火线之外的赵旅长纵身一跳,又回去了。赵旅长最早是学兵队的武术教练,来自华北大平原,那里的原野跟大刀片子一样宽阔结实,燕赵自古多悲凉慷慨之士,赵旅长从背上摘大刀的一瞬间仿佛置身于那萧萧的劲风中,仿佛置身于寒声四起的易水河畔。“此地别燕丹,壮士发冲冠。昔日人已没,今日水犹寒。”
卫兵们跟尕司令的骑手一对一全倒下了,大刀和柳叶刀深深地扎进对方的身体,刀口吃进很深,一直到刀柄;刀刃开始在血液中游动像滚滚波涛中矫健的白鱼,后来刀刃被血水吞没。
赵旅长的身边全是尸体,赵旅长再也收拢不了它们,轰一声倒在地上,跟卫兵和骑手们躺在一起。紧挨他的是两名用司令的营长,都是二十出头的小伙子,赵旅长很高兴跟小伙子躺在一起去迎接死亡。
刘郁芬的参谋长余嘉培等政工人员,住在镇守使马延贤的将军府公馆,由国民军26师工兵营防守。尕司令重兵进攻将军府,志在生擒余嘉培。骑手们一队一队开上去,一去不回。太阳偏西,进攻毫无进展,尕司令下令火烧将军府。起火后,国民军一边抵抗一边挖墙,一百多名卫兵掩护余嘉培撤进河州城。来不及撤退的官兵全被烧死,精良的武器,也被烧毁不能再用。骑手们烧毁将军府后,继续放火,把城外的汉族寺庙万寿观、宝觉寺也烧了。国民军以牙还牙,烧毁了河州最有名的回教建筑“八坊”。
逃进城里的余嘉培向兰州求援。五月二十五日,十一师佟麟阁二十五师戴靖宇率部抵达河州。尕司令下令全军撤退。
“这回咱们喋锅盔。”河州城外一望无际的黄土高原,跟扣在大地上的厚锅盔一样,让尕司令的马鞭子这么一指,锅盔就熟了,焦黄焦黄的,散散地敷着一层芝麻,香喷喷的。
佟麟阁和戴靖宇从两路进军河州。戴靖宇的二十五师中了埋伏,数万人马从沟沟壑壑里杀出来,跟洪水一样,戴将军的队伍展不开,尕司令的骑手就冲进二十五师司令部。戴将军胸膛挨了一刀,幸亏没伤着心脏,拣了一条命,拚死突围,算是进了河州城。
佟麟阁十一师顺利入河州。佟麟阁是名将,不怕土匪,休整一天,就杀出河州城,分三路向尕司令进攻。
相传尕司令起兵时,七老太爷不答应,怕孙子吃亏,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最终得便宜的是马麒马步芳父子。阿爷骑上白青马去劝孙子,“你的队伍十个人没有一杆枪,阿门对抗冯玉祥?”尕司令一听怒气冲,双眼“咔”的瞪成了武行僧,“阿爷,母鸡叫鸣驴耕地,婆娘当家娃受气,造反离不了年轻的,你们老颠董①害怕了回家去(气)。”阿爷一看劝不成,尕孙子的反心大得很,“要打你就往狠里打,阿爷给你帮上些白青马,尕孙子你年轻你先上,阿爷攒上些精神当上一回老黄忠。”
①颠董:西北方言,糊涂。
河州城的炮声引来了阿爷马海渊和一大帮老兵,他们当年随董福祥的甘军人京救驾,打过八国联军。
佟麟阁师长号令全军:让回回见识见识咱西北军大刀的厉害。官兵们收枪摘刀,旋风一般紧随他们的师长。黄尘遮天蔽日。
老兵们大叫:“娃娃们让开!”三百多胡须发白的老汉随马海渊杀下北塬。
马海渊双腿夹紧马腹直奔佟麟阁,刀口相撞,佟师长吸口冷气,马海渊说:“老汉我再年轻十岁,定把你娃娃生擒活拿在马鞍上。”卫兵从侧面猛刺老汉的左肘,老汉身子一拧夹住马刀,伸手一拍,卫兵立马断气,轻塌塌落在地上。
佟师长下令后撤,老汉们也退到塬上。
炮声传到西宁,传到甘州凉州,西军宁海军官兵整连整营哗变投奔尕司令。
那正是夏天,太阳在塬顶显得又红又大,儿子娃娃们的脖子全都粗了红了,他们骑着快马,擎着火炬般亮晃晃的马刀向河州飞驰。尕司令把他们编为青马旅黑马旅白马旅红马旅。所有的骑手全是黑布军装,马队格调纯一,轮换上阵,换下杀红了眼的老兵。老兵们防守北塬观战。娃娃们一队一队开上去,回来的时候马队显得很空旷,活着的骑手全成了血人。血迹把整个北塬全笼罩了,战马也成了红的,汗珠在血迹上滚动像玫瑰花上的晨露。
骑手们疾驰如飞,一去不回。战刀闯进他们的躯体,搅起汹涌澎湃的潮汐,血液就这样在战刀的呼啸中纯净了。他们就这样把一辈子的光阴浓缩在一个夏天用完了。那个夏天热得要命,战刀的光超越了头顶的太阳和胸中的生命之火,他们什么都不顾了,他们失控了,在太阳之外在生命之外,把自己活活地撕裂,血液爆炸似地扑轰一声喷涌而出。
骑手们从西宁甘州凉州潮水般涌过来,骑手们从天水清水骆驼泉,从所有以水起名的地方涌过来。明晃晃的马刀填满了大沟小沟,溢上了旱塬,旱塬全湿了,全是潮水般的刀影。
佟麟阁师顶不住了,塬上塬下,大沟小沟全是明晃晃的马刀。佟将军瞧着手里的鬼头刀发呆,连马仲英的面都没见,就这么退下去?带一把宝刀回去算怎么回事,至少应该跟马仲英战上几个回合。
佟将军带着遗憾离开大西北。后来在华北,在长城喜峰口,佟将军率领大刀队夜袭日寇,斩敌三千多,砍出一曲名扬天下的《大刀进行曲》,手中的鬼头刀才安然入鞘。‘七?七“抗战爆发,佟将军在日军飞机的轰炸中壮烈殉国。这是后话。
1928年夏天,国民军十一师在佟麟阁手里快要垮掉了,刘郁芬再次向冯玉祥告急,点名吉鸿昌来平叛。
第二部(2 )
红柯
这是吉鸿昌第二次入甘。刘郁芬初到兰州时被陇南陇东四镇大军围困,兰州危急,各机关打点好行李准备逃难。远在内蒙河套的吉鸿昌率铁军十九师的一个旅,几千里强行军,一举击溃叛军彻底扫平陇东陇南诸镇,然后赴北平陆军大学学习。甘肃烽烟又起,吉鸿昌接任十一师师长。
十一师在河州屡战屡败,士气低落。吉鸿昌用他那一套带兵方法整训十一师,了解马仲英的作战特点。
1928年秋,马仲英与甘州马廷勷联合,兵力达八万之众,第三次围攻河州。
有消息说冯玉祥的大将吉鸿昌领着十一师又从定西开过来了。十一师跟马仲英交过手,尽吃败仗,大家都看不起十一师,换个吉鸿昌当师长你们这些蔫娃就成赵子龙啦?换上冯玉祥也不行!尕司令鼻子一哼,没理识。他们很快就尝到了吉鸿昌的厉害。
吉鸿昌不进河州城,吉鸿昌领着一师人马从北路开进莲花堡,兵分两路,一路上谢家坡,一路上康家湾。老将马海渊对孙子马仲英说:“老冯的钢全在吉鸿昌这把刀上,把吉鸿昌打下去,你娃娃就长大了。”马海渊说:“娃娃下去吧,老汉我给你守摊子。”
尕司令下了北源,把指挥部设在三角堡。吉鸿昌的部队坚守阵地,士兵们军容整肃,任凭骑手们猛烈进攻,他们岿然不动。吉鸿昌掌握了尕司令的作战特点,攻击时一拥而上,败阵时四下逃窜,没有强有力的组织。吉鸿昌刻意设置火力封锁网,像一道火墙,那些一拥而上的河州骑手很难冲过去。八万大军像被卡住喉咙的烈马,不肯退让,流血不止,搏击愈猛。骑手们每村必夺,有些阵地被骑手们占领了,有些阵地牢牢地控制在吉鸿昌手里,而吉鸿昌的主力一直打到三角堡。
塬上的老兵急了,往下冲,被吉鸿昌的炮队轰退了。
吉鸿昌打仗很讲究,他放弃了多余的阵地守住了关键部位,尕司令被钳形战术紧紧锁住。
“锁住就锁住,咱拧成铁滚子往坡下滚。”
尕司令的兵五六百人一堆儿,变成黑虎往下冲。连放两个黑虎团。
三角堡底下全是黑压压的国民军,国民军官兵摘下大刀,等候进攻的信号。
吉鸿昌没有动用他的大刀队,他命令炮兵开火。师直属炮兵营猛烈开火,大小钢炮迫击炮一齐砸向三角堡重台塬,一千多骑手死在炮火中。炮火轰击后,国民军大刀队忽啦一下冲上三角堡。受伤的骑手拔刀自尽,被围困的骑手跳入深井。
尕司令提上刀往上冲,卫兵们围住他,“哪有司令打头阵?你去冲锋司令部咋办呀?”“司令部让空着,插上旗杆子就是一个司令部,你们都跟我走,卫士队不卫我了,卫咱队伍的好名声,走!”尕司令手里的刀子一挥,骑上大灰马冲出司令部,身后跟着一帮子小伙子。半面坡已让国民军占领,突然又从崖顶的庄子里冲出一群“黑虎吸冯军”,凭那匹大灰马国民兵就认出谁来了。
“黑虎星,黑虎星出来啦!”
一道道火网撒出去,倒下一大片骑手,而那匹大灰马往前一窜,就把火网撕破了。尕司令把刀别在腰上,端着一杆马枪,马往前一跳,马枪就吼叫一声,国民军队伍里就栽倒一个人。那些铁杆卫兵不惧炮火,跟着尕司令边冲边打,弹无虚发。趴在工事里的国民军一个劲往血泊里栽。吉鸿昌的火网越织越密,尕司令和他的卫队始终在半坡打转转。“我要是有十挺机关枪,我撕烂吉鸿昌的裤裆。”
尕司令怒火冲天,根本不理识冷枪冷弹,“狗日的吉鸿昌你出来,老子看见你啦,端个望远镜,装个千里眼,远山变成近山,你照谁呢,你照你爷呢!”心里正骂着哩,国民军阵地上出来一个身披黑大氅的将军。
“吉鸿昌吉鸿昌。”
大家都看见了吉鸿昌。就是这个人,跟刀子一样就戳到交弦处①,把八万人的“黑虎吸冯军”给锁在北塬上。河州的骑手连打枪都忘了,伸长脖子看吉鸿昌。
吉鸿昌也是黑脸大汉子,再披个黑大氅随风招展。“狗日的吉鸿昌,把咱的军旗披身上啦。”响了一阵枪,那个吉鸿昌动都没动,压根就不理识冷枪冷弹,傲慢得很,手里连枪都不拿,也不拿刀子,就戴个白手套,举起来在半空那么一举,后边的国民军跟放开铁绳的狼狗一样呜儿呜儿叫着往上冲。尕司令的手也是这么一举,身后也是黑压压一群兵将,两下里拚在一起,跟拧麻绳一样越拧越紧。
①交弦处:西北方言,关键部位。
骑手向西宁马麒求救,宁海军官兵挤在大操场上,遥望河州,河州那边传来隆隆炮声。马步青马步芳也坐不住了,向镇守使求战,马步芳说:“这一仗打赢了,老冯就没脸在西北呆了,吉鸿昌是老冯的王牌啊。”镇守使望望儿子没吭声,儿子说:“河州战役马仲英出尽了风头,他快成西北王了。”马麒说:“你想当英雄,好哇,爸问你一句,楚汉相争你说谁是英雄?”“当然是刘邦了。”“放屁!灭秦的是西楚霸王项羽,项羽才是真正的英雄。娃娃你还嫩啊。爷叫你多看史书,你没看进去嘛。”马步芳的脖子不粗了,脸不红了。镇守使说:“冷静下来就好,娃娃你记住,自古都是英雄打天下,小人坐天下。仲英侄儿确实有项羽之勇。他真要打败国民军,下一步就该打咱了。”镇守使质问儿子:“想当英雄还是想当小人?”儿子不好意思,笑笑出去了。
镇守使下令:集合队伍向河州开拔。大军浩浩荡荡开向甘肃,在离河州三十里处停下。马麒这才告诉儿子,“娃娃,咱跟老冯一起打马仲英。”儿子不知所措,马麒说:“老冯兵多,吉鸿昌打头阵,后边还有刘兆祥刘郁芬。老冯本人还没有来甘肃哩,他要来甘肃可不得了哇。”马步芳说:“马仲英何必死缠吉鸿昌呢?”马麒大笑,“他想学老先人马占鳌,胜了吉鸿昌再投冯玉祥。他娃娃太嫩,咱爷父们先投老冯,合起来揍他。”两个儿子恍然大悟,马麒说:“开窍就好,往后就靠你自己了,我不带兵了。”
宁海军出现在北塬头上,尕司令的部队为之一震,以为援兵到了。尕司令向卫队下令,全部出击,打败吉鸿昌。吉鸿昌也发现了北塬上出现的军队,吉鸿昌以为是刘郁芬派来的援军,吉鸿昌志在全歼马仲英,他向各旅下达攻击令。这时,前沿阵地打来电话,告诉他开过来的是宁海军。参谋长急了。当时的情形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