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去的骑手-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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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漠空旷辽阔。
当古老的大海朝我们涌动迸溅时,我采撷了爱慕的露珠。
战马交错,两位师长交手的动作迅如闪电;尕司令没拨战刀,而是从马靴里摸出河州短刀,刀子小鸟归巢一般撞进对方的喉咙。顿河骑兵第一师师长僵硬在马背上,双腿立镫,腰板挺直,脑袋翻在肩窝里,眼瞳又大又湿翻滚出辽阔的海浪。顿河马驮着死者从骑手们跟前缓缓而过。死者与尕司令交手的一瞬间,把战刀换到左手从左边进攻。这是哥萨克们的拿手好戏,右手出刀,两马交错时突然转向对方左侧,对手往往措手不及,被劈于马下。
双方骑手迅速靠拢,马蹄轰轰,刀锋相撞,好多骑手坠落了,战马拖着他们消失在阳光深处。十几个回合后,大部分哥萨克落在地上,有的坠在马镫上被战马拖着跑,像农民在耙地。
36师主力退出战列,由114 旅对付残敌。114
旅全是新兵,几次冲锋后大半骑手阵亡。尕司令继续下攻击令。哥萨克兵放弃长条阵,紧靠军旗拼死抵抗。114旅只剩下二百多人,旅长扔掉战刀,吼着没有歌词的河州花儿,嗨嗨呀呀徒手破阵,身后的骑手纷纷扔掉战刀,狂呼乱叫猛攻顿河第一师的最后防线。他们藏身于马肚底下,用马靴里的河州刀捅对方的喉咙。哥萨克们用低沉的喉音唱起古老的顿河战歌:我们光荣的土地不用犁铧耕耘……我们的土地用马蹄来耕耘光荣的土地上播种的是哥萨克的头颅静静的领河上装饰着守寡的青年妇人到处是孤儿静静的顿河,我们的父亲父母的眼泪随着你的波浪翻滚……骑兵第一师的军旗周围躺着七千多名哥萨克兵。两名受重伤的哥萨克爬到电台跟前,参谋长吴应祺举枪就打,尕司令下了他的枪。参谋长说:“他们在求援,援军马上就到。”尕司令说:“西北军我们都打败了,哥萨克算什么。”尕司令命令副师长马虎山带两个旅收拾苏联人的援军,自己率主力向迪化移动。
援军来了,来了整整一个装甲师,由五十架飞机掩护冲向36师。
骑手们纷纷下马,依山迎战。坦克装甲车排在山脚向山上开炮,轰炸机低空投弹,骑手跟岩石碎在一起,战马驮着他们的灵魂跑进天山。
马虎山被炸成重伤,官兵们拼命抵抗,苏军装甲部队被挡在干涸的河床。挂满炸药和手榴弹的36师官兵从雪堆里从干芦苇丛里爬出来,扑向坦克装甲车。装甲车可以一次炸毁,坦克则纹丝不动,有时被炸翻,这个庞然大物跟蛤蟆一样吐着黑烟又翻过来继续进攻。36师的官兵跟猎犬一样,几个人围一辆坦克,爬上去,揭开盖子往里跳,一声沉闷的巨响,坦克就变成软柿子。
“撕破卵子淌黄水,坦克,日蹋①你!日蹋你!”
①日蹋:西北方言,消灭的意思。
骑手们像碰上了女人,这么丰满的俄罗斯大肚子娘儿们,一下子激起他们的雄性之力,挂一身炸弹去辉煌呀!连毛带肉给你塞上,整个人给你塞上,日蹋你挨毬的。坦克跟娘儿们一样,哪经得儿子娃娃这么折腾,噗吱吱软成一堆泥。
高傲的俄罗斯军人哪受得了如此屈辱。夜幕降临,苏军六百多小伙子们挂满炸弹提上转盘机枪去进行一次悲壮的突袭。政委同志用斯大林给他们鼓劲,士兵们激昂得如同烈马,他们来自库尔斯克来自梁赞黑土地,他们不是哥萨克,哥萨克骑兵已经被砍倒在头屯河干涸的河滩上。古老的罗斯不能遭受任何失败。一个中尉情不自禁唱起罗斯古歌《伊戈尔远征记》:龙卷风挟着乌云来了上帝给伊戈尔指路——回到罗斯故土去,从波洛夫草原出逃。
夜已深,一片漆黑。
伊戈尔白鼬般窜身芦丛,野凫般浮到水面,狼也似奔跑……六百壮士越过头屯河再也没有回来,连一点声响都没有。指挥官和政委彻底放弃了任何突袭计划,连坦克装甲车也不出动了。
天亮以后,坦克排列成一条线,万炮齐鸣。飞机可以从容不迫飞过去进行低空扫射,投弹。36师挂满炸弹的勇士们在地上破口大骂。
“婊子你下来,你在天上放骚哩,你在天上撩花兜兜哩,你连个婊子都不如,挨不起啦你滚啊!”
机关炮打碎了勇士的脑壳,嘴巴和舌头落在地上,嘴巴和舌头还在骂。
“婊子你下来,你飞鸡哩你飞你娘个腿,你丢你俄罗斯先人哩。”
血染红大地,在炮火的烘烤下很快变黑,发出焦糊味。
头屯河大战最激烈的时候,盛世才的部队趴在城头看得目瞪口呆,骑兵与飞机坦克装甲车交战,上演二十世纪战争史上最惨烈的一幕;战刀寒光闪闪,骑手被炮火击中,落马,战刀在空中飞翔尖叫。
迪化城中有一座火焰般的红山,迪化守军全都上了红山,用望远镜用肉眼遥望头屯河,战马与飞机坦克血战两天两夜,从天亮打到黄昏,太阳的血染红大漠,始终不见苏军的步兵和骑兵出列。
红山嘴上的东北义勇军摩拳擦掌,这是他们第二次目睹战争奇观。1931年9月18日夜,日军偷袭沈阳北大营,关东军敢死队刚冲进去,与北大营巡逻队相遇,双方立即开火,相互倒下一大片,关东军开始退却,子弹不相信武士道。北大营驻军数次报告远在北平的张学良,张学良下令不许抵抗,旅长王以哲在话筒里叫起来:“副司令,双方已经交火,北大营都是我们的子弟兵啊。”
“把枪锁起来,把枪栓收到军官手里。”
王以哲在两天前就从日军朋友那里得到情报,关东军九月十八日夜将攻占沈阳城,王以哲把这个情报报告给张学良时,遭到张的痛斥。王以哲不能再挨副总司令的训斥了,少帅的命令发向北大营,得到认真彻底的执行。从德国意大利进口的世界最先进的武器,顷刻被收起来,锁进仓库,给对方给全世界以示中国军人的诚意和善良。剽悍的东北汉子眨眼间从狼变成羊,手无寸铁,吹号起床。
关东军从炮火的恐惧中清醒过来,哟西哟西,关东军可以从容不迫接陆军操典行事了,先是排枪扫射,继尔拚刺,试验一下野战训练的本领过硬不过硬。有些营房的东北军正在起床,因为大家接到刀枪入库的命令,以为和平了,再睡一会儿,可远处传来的叫声令人怀疑,空气中弥漫着极大的恐怖,太阳蔫头耷拉一脸的冷汗,大家手脚不怎么麻利,兵离了刀枪就像没魂似的。日本大兵胆子壮起来啦,哇哇哇喊叫着冲进来,见人就捅呀,一个短冲锋,就是几百号几百号的东北大汉,挑到刺刀尖上。军官们最过瘾啦,抡圆了弯刀,噗噗噗砍雪人似的,一路砍过来,成堆成堆的人全贴地啦。血水打滑,军靴底子上有马刺针都打滑,血水太厚太腻,总能把武士们滑趴下,不能昂首阔步地前进让人气恨恨的,手里的刀就狠起来啦,越砍越狠。
五十万装备精良的东北军被打毛了,不听张副司令的,血性汉子跟上马占山在江桥血战日军天野师团,打了整整一个月,天野师团损失殆尽。从朝鲜调来的两个师团投人战斗,马占山孤军难以抵抗,败退满洲里,依国际惯例放下武器,避难第三国。苏联边防军以军人最高的礼仪向马占山和他的义勇军致敬,然后是西伯利亚到中亚腹地的大行军,数万义勇军携带家属在茫茫雪原中跋涉八个月,从冬天走进冬天,多少病弱的生命埋葬在西伯利亚!回到新疆,他们的老乡盛督办正等着他们呐。他们又拿起枪,征东疆。盛督办纪律严明,指挥有方,奖罚分明,跟沉湎于酒色鸦片烟里的张少帅一点也不一样。大家感慨万千,要是盛督办守东北,小日本非把血流干不可。东北汉子一下子热血沸腾了。跟他们对阵的36师更是了不得呀,根本不是传说中的恶魔,谣言和传闻在36师的前边就源源不断从口里①涌向迪化,许许多多的惨案把新疆人吓坏了。可进入东疆的36师,军纪非常好,让人怀疑是左宗棠征西来了,老人们还能想起左大帅的湘军,能打硬仗,但绝不扰民。36师面貌一新,锐不可挡。红色哥萨克一个整师横尸头屯河,红军只能用飞机坦克进攻。
①口里:嘉峪关以东,新疆人把内地叫口里。
红山嘴上的东北老兵说:“小日本也没这么凶啊,顶多上几架小飞机,几辆装甲车,打冲锋的还是大活人呀,苏联人咋个连人都不露一下呢。”
“小鼻子大鼻子都是欺负咱中国人,咱们冲下去帮36师干。”
东北老兵们哗哗站起一大片,外围全是盛督办的军校生,军校生是铁杆队伍。
“咋啦,咋啦,想造反呀,这是新疆不是你们东北,在这不许胡闹。”
军官们开导东北老兵:“边陲地区,听长官的没错,盛督办这么办自有这么办的道理,盛督办不是不抵抗将军,不要以为马仲英是英雄,盛督办也是英雄,你们刚来不懂这个,你们慢慢就懂啦。”盛督办的军官理论水平绝对高,他把上司的意图领会得相当好。
“咱们把东北弄丢了,再把大西北弄丢了,全国人民咋看我们?马仲英是条汉子,马仲英是项羽,咱盛督办呢就是高祖刘邦,君子斗智不斗勇。”
大家的热血慢慢凉下来,呆在红山嘴上作壁上观。
部下及民众的情绪盛世才是很清楚的,何况他只是临时督办,南京国民政府还没有正式任命呢。马仲英的36师与伊犁陆军第八师是国军,国军与苏军激战是捍卫国家主权。盛世才马上组织一个庞大的和谈代表团,各民族各阶层都有。36师主力在头屯河与苏军激战,另一个骑兵旅遥控迪化城。
马仲英在战火中接见迪化和谈代表,师部直属特务营纵马而来,军容整肃,代表们暗暗吃惊,36师锐气丝毫未减。马仲英侃侃而谈,口气强硬,一边摆弄苏式转盘机枪一边跟代表们说:“去告诉盛世才,举城投降,条件嘛,由我来定,军队全归我,我可以考虑让他当省主席。边防督办他不能做,边防督办是掌兵的,他应该学金树仁,做省主席。”
马仲英很客气,用苏联罐头和饼干招待大家,还特意捎给盛世才两筒苏联饼干。
盛世才接到马仲英的礼品,脸上的肉直跳,当他听到马仲英的和谈条件时,他笑了,“要么叫他尕司令呢,他的条件可以考虑。”部下急了,“交出兵权可就完了。”“政权才是一切。”部下还是想不通,从蒋介石到各路诸侯,谁不抓兵权呢。盛世才微微一笑:“执行吧。你们以后就会明白。”“对外边怎么说?”
“就这么说,大张旗鼓地说,让人人都知道。”
和谈的内容传遍迪化城。没有人怀疑盛世才的诚意。马仲英感到意外,慕僚们都不相信盛世才这么痛快。“他可是一条老狐狸,他能满足一个省主席吗?”
幕僚们见多识广,他们从事地下活动也都是搞暴动,搞兵运,一直盯着军队。
包括像吴应祺这样的留学生,也识不透盛世才的真实意图。迪化方面很诚恳,请36师派人到迪化商谈具体事宜。
参谋长吴应祺和政治部主任杨波清代表马仲英进人迪化城。会议室里竟然有两名苏联高级军官,苏联驻迪化总领事也在座。盛世才受不了杨波清和吴应祺嘲弄的眼神,盛世才咳嗽两声说:“盛某早在日本留学的时候就向往社会主义,立志打倒列强军阀铲除黑暗势力。苏联是社会主义革命的大本营,在新疆搞革命一定要有苏联同志的帮助。”
杨波清说:“有这样帮助的吗?你连金树仁都不如,金树仁下台的时候还知道不依仗外国势力坐天下。”
“金树仁是反动军阀我是革命者,全世界无产阶级联合起来。”
盛世才一口气背出许多社会主义口号。杨波清笑,“我们36师在肃州四个县城写满了这样的口号。”
“36师是国民党的军队。”
“是国民政府的编制,可它是西北民众的武装,政工人员全是共产党员,你没想到吧?”
让盛世才更没想到的是吴应祺会俄语,吴应祺直接跟苏联领事和军官交谈,谁也不知道他们谈什么,杨波清也听不懂。盛世才心里很紧张,脸上淡淡的。
秘书懂俄语,休息的时候,秘书把详情告诉盛世才:吴应祺的主要目的是告诉苏方,马仲英是个革命者,36师对苏联是友好的,进攻迪化时36师曾派小分队赴塔城边境与苏边防军联系过。“苏方什么态度?”盛世才最关心这个,秘书让督办放心,苏联军方对哥萨克骑兵师的惨败极为恼火,一定要消灭36师,一个也不剩,红军的血不能白流。“督办你放心吧,36师全是共产党也没用,都打红眼啦,苏联要36师退出战场,后退五十公里,吴应祺要苏军先撤,撤出国境线。”
“你听清楚了?”“一点没错,我听得清清楚楚。”
盛世才太紧张了,回到家里还皱着眉头,夫人邱毓芳问:“苏联出兵了你还担心什么?”
“马仲英竟然要苏军撤出去,他是不是疯了?他派来的谈判代表在苏联留过学,是个共产党,一方面要跟苏联合作,一方面却要苏联撤兵。”
“你要是马仲英你会怎么办?”
“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啊,他们派往塔城边卡的联络分队被我们截住了,他们无法与苏联取得联系,没想到36师有那么多中共人员,竟然有苏联留学生,差一点坏事。”
“他们没有谈成嘛。”
“我紧张呀,我不明白马仲英为什么放弃这个机会。”
“你现在关心的事情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