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沫若小说集-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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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急于想躲藏,街道上的天地太宽阔了,他没有这样的胆量在光明的路上走着。电车来了,他一跳便跳上车去,他这时候节省钱的意志消灭了,只要人许他坐电车,他就出五块钱也很情愿一样。他跳上了车,车里的人又太多了!他们都是正大光明的人,你怎么能够羼入这个社会里?你衣襟里怀着的是什么?你眼睛为什么不敢正视人?你脸上为什么在发烧?你的心脏为什么在跳?……严烈的声音在他的心耳里吼着,他在电车里坐得不能安稳,但他自己又辩护着说:
“我这不是革命的行为吗?我夺回的是天下的公物,是十九世纪的一位法国诗人做的一部悲剧,诗人做剧是供我们读。总不是供后代的商人来榨取我们的罢。我怕什么?我有什么畏缩的必要呢?”
他用力抬起头来,在电车中环顾。但是别人的眼睛,不看他的好象在轻蔑他的一样,看着他的更好象在责骂他的一样,他的一切的动作都不自然,连呼吸也不自然,全身的血液循环也失掉了规制了。他在车里忍耐不住,刚好坐了一区又跳下车来。他拣着侧巷走去,拣着贫民窟的通道走去。愈狭隘愈好,愈偏僻愈好,他不敢过分占领了宽大的空间。他只是想把身子缩小,地上有眼时,他或者可以钻进去了。
——“松野君!松野君!”
他从海岸上从F医科大学后门经过的时候,有人从门内叫他。他吃惊地把头抬起来,才看见他的朋友中国留学生的M。
——“M君,许久不见了。你今晚怎出学校得这样迟?是什么时候了?”
——“刚才打了六点钟。我因为在耗子身上找寻Weil氏病的Spirochaeta①,所以稍微搅迟了。你近来寻着职业没有?”
①作者原注:螺旋体菌。这种韦尔氏病又名鼠咬病,在中国也有。往年认为因被鼠咬而受传染,近年已被证明被狗咬也能受传染。
——“还是赋闲着在。我到图书馆里去来。”
——“在从事什么著作吗?”
——“唉,我想写一个剧本,想把你们中国的诗人杜甫吃牛肉胀死了的事情来做题材。”
——“咳!杜甫是吃牛肉胀死的吗?”
——“我是在一部杂书上看来的。”
——“唔,怕是Ptomainesvergiftung②罢?”
②作者原注:腐肉中毒。
——“我的解释不是这样,我以为杜甫的肠胃是在饥饿状态之下,他饿得快要死了,突然有人送他几斤牛肉,他饱吃了一场,一定是肠穿孔的缘故死了的。”
——“哈哈,不错。Darmsperforation im Hungerzustand!③”
③作者原注:饥饿状态下的肠穿孔!
——“所以我想:杜甫虽是胀死了的,实在是饿死了的。”
——“自然,自然。但这里有什么Thema①吗?”
①作者原注:问题。
——“这里有一个重大的社会问题:便是你们中国的社会为什么要把那么一位伟大的诗人饿死呢?”
——“哈哈,就和日本的社会要饿死你一样啦!”
——“笑话,笑话。”
在黄昏之中两人一面走着,一面畅谈,这个意外的邂逅暂时把松野的苦难救了。但他们走到了要分手的地方了。M向松野说道:
——“请致意你的夫人,改天再来看你的小孩子们。”
M这句通常的客套话,又在松野心中唤起一个难题来了。他怀着偷来的书回家去怎好对他夫人说话呢?假如直承是偷来的,他的妻素来是尊敬他的人,岂不是因为这一次失着,连她也要和自己一样陷入不可名状的苦境里吗?他夫人的性情他是很知道的,她是再不肯做亏人的事情的人。平常不怕就是家贫,她是从不肯拖欠,想方设计把每月每日的生活总要弥缝下去。她现在和他问过着贫苦的生活,并没有什么怨言,把她全部的青春为他抛弃了,正因为爱他,尊敬他的人格;但他今天所做的是什么事情呢?偷盗!偷盗!扒手!这是怎样深沉的堕落哟!这好对他的女人直陈吗?这不使她失望?这不等于宣布她的死刑?这不是他们十几年来的家庭生活的一个大破绽吗、堕落!堕落!堕落!我怎么这样轻易地便犯了这样不可救药的罪恶呢?他想把他怀中的赃物抛去,但是抛去了,罪恶便消去了吗?他又想假如不向他的妻直陈时,他自结婚以来对于他的夫人不曾欺骗过一次,他们的家计虽然贫,但他们的生活还能维持着清贫的幸福的,正因为他们夫妇之间彼此全无秘密,两人是互相信赖,彻底信赖的原故。偷了人还不得不欺骗自己的妻子,这连环不解的罪恶的孳乳哟!它的代价又是多么高贵的呢!“啊,六角钱便出卖了自己的人格,更出卖了自己的家庭!我这是怎么弄起的呢?我穷到这样没志气了吗?我穷到这样没志气了吗?
他反复筹思着,但他对于他自己的行为又辩护起来。他相信他的夫人定会不能了解他,他决计不向她说出真话。他连骗他夫人的话都想好了,便是说《Chatterton》这本书是中国留学生的M送他的。——不错,只有这样的好,家庭的幸福可以不会破,我的这回小小的欺诳也是情有可原。欺诳不有时是必要的吗?得了肺结核的人医生要欺诳他,孩儿问他从何处生出来的时候母亲要欺诳他,难道这也是罪过吗?不错,天下的事情有经必有权,我这回才算体验着了。
他得着骗他夫人的口实了,便大胆地向他住家走去。
他的住家离F医科大学的后门并不很远,是在堆垃圾的旁边的一家平屋。他家里除灶房而外总共只有两间房子,一间四席半,一间六席。在这两间房子里住着他的一家人,夫妇两人和四个男孩子。为首的一个孩子是他二十五岁的时候得的,已经十一岁了。以下是两岁递减的等差级数。算他认识的医学士颇不乏人,他在四五年前也就采取了根本的节育手段了。
他回到他家里时,他的妻子们正在厨陪里吃饭。该子们见了他回来,都各各欢呼着把饭碗放了。黑黝黝的冷麦饭,咸萝菔一盘,煮番薯一碗,孩子们也是吃得上好的,他忍不着涔出了眼泪来。他夫人问他吃面没有,他答说没有吃。他夫人说没菜,要替他煮两个鸡蛋。他推却着不要,从衣襟中把《Chatterton》取了出来。
——“你这是哪儿来的书呢?”他的夫人接着问他,他到这时候怎么也说不出骗她的话来,只得嗫嚅着说:
——“从书店里拿来的。”
——“你是贳的账吗?”
——“不是。”
——“是借钱买的吗?”
——“不是。”
——“啊!(他的妻惊愕着把眼睛睁起了)你是做了万引来的吗?”
——“啊!你怎么做出这样的事情来!你把书给我看罢……只管六角钱!总共只管六角钱,再穷也并不是买不起,你怎么做出这样的事情来了呢?”
——“这是很危险的事情呢!万一穿破了怎么见人?前科犯都要推在你的身上,这怎么偿还得清?你怎么做出了这样的事情?”
——“这样的事情做了一次是要做二次的,就只有做第一次顶难,你把这顶难的一次做出了!……”
松野被他女人这样抢白着,他弄得一点也不敢作声。他女人的发作,他是早在意料中的,但在他的孩子面前这样不隐晦地抢白他,他渐渐感觉着一种忿怒了。但是他不是想在他孩子们面前文过,也不是因为自尊心爱了亏损,而是怕他的孩子们受了不良的暗示。“我纵使成了十恶不善的坏人,我不愿我的儿子们也跟着我学坏!”他心里这样想着,听见他女人又重重叠叠他说出“万引”来。他禁不住恨声地回答道:
——“我就做了不名誉的事情也损不到你的体面!”
他的夫人不再开口了。他把书夺回了去。连饭也不吃,走到他六席间的一张矮桌旁边跌坐起来,翻开《Chtterton》的头一篇阅读。一种不愉快的沉默支配着他的全家,就好象暴风雨要来时的阴霾一样,压得令人窒息。他夫人不理他,他对于她的恨意也逐渐增殖起来:
“Dormestic①的保守派!我这革命的行为岂是你所能了解的吗?哼!哼!六角钱不多!我每回买书要向你要钱的时候,不怕就是一角半钱一本的旧杂志,有哪一次你不向我诉一番苦,背一番家计的预算呢?我是够了!我做扒手就算是堕落,也是你使我堕落了的。你现在要在我头上来作践了!……”
①作者原注:家庭的。
他这样对他的女人抱着不平,他的脑袋中弥漫着烟雾,他读的书连一个字也不曾入眼!
“陶渊明衔着邻人的饭回家去养他的孙子,这不也是一种扒手行为吗?但是我们谁个能够说他不好,能够说他是偷盗?我现在就偷了这本书回来,我的初心是想在创作上得些观摩,我的创作又是想卖些稿费来供养妻子,我做了扒手,究竟为的是什么人呢?啊,上帝哟!上帝哟!你假如是有眼睛,你也该宽宥我的罢。我失业以来三个月了,现在我要想以作家的资格来供家养口,我没钱买书,难道别人有书尽可以置诸高阁,我也不能取阅吗?天下哪有这样不公平的事呢?”
他自己哀怜起他自己来,又连眼泪也流出了。
松野他本是一位私立大学的文科出身,三个月以前他在F市上一家报馆里当三面记事的主任。他因为早染了些社会主义的色彩,和编辑主任冲突,终竟被解职了。他解职以后便赋闲了三个月,这之内东奔西走,处处去找事情,但在现在日本国内万事都在紧缩期中,事情却终不容易找着。以前的微薄的积蓄,他的夫人是留来为儿子们的教育用度,决不曾挪用过的,现在也早挪用得快要干净了。他没法,才决心想走入作家的生活里。但他这番的新生活还是未知数。他不久前做过一篇小说,是写他失业的事情的,寄给东京的一位文坛上的朋友,这位朋友说他的文章不合时宜,在有产者的文坛中卖不出去,在无产者的文坛中也拿不到多少报酬。他劝他出马不要把路走错,即使要写写社会问题,最好是借一件历史的衣裳来缓冲一下。他又对他说,东京的文坛近来欢迎历史的作品,而且关于中国的好象尤其欢迎,因为这样时可以满足两重exotic①的欲望——时间的和空间的。他想把杜甫的故事来写一篇剧本,实际上便是听从了他这位朋友的忠告了。他对于编剧本没有什么经验,加以又是古事,不好随意乱写,所以他总想读些名剧做规矩准绳,正如他朋友所说,免得出马便走错路径。但他在这样踌蹰时,他的家计却一天一天地逼迫拢来了。亏他的夫人挖肉补疮,东撙西节地还能勉强维持着。他想到他夫人的苦心上来,觉得自己的行为太对不起她,他刚才恼恨她的话,更太不近乎人情了。他悔痛起来。
①作者原注:外来的。
“我到底是蠢,为什么仅仅因为六角钱,便卖掉了我的良心,卖掉了我家庭的幸福呢!可怜我的女人,可怜我的儿子,因为我偶尔的错误,使他们在人群中也不能抬头。我的恶影响更不知要贻害我的儿们到怎样的地步!《Chatterton》哟,你是恶魔,我好象浮士德一样,把一条魔犬引进家里来了!”
他忏悔着想去向他的夫人赔罪,想个善后的方法,但他的脑中总还有几分梗塞,不好容易放下势子去向他夫人赔礼。开张着的《Chaatterton》呈在他的面前,就好象地狱的魔口一样,每个字都好象在吐出火焰,火焰中现出重重叠叠的“万引——万引——万引”的字样。他把这书不知道该怎么处置了。
在他跪坐在短桌前这样萦回思索的时候,他的夫人在厨房里始终没有作声,孩子们也好象直觉着一种家难临头的光景,沉默着吃着番薯、萝菔、麦饭。
他夫人最后走到他面前来,反转先向他赔了一礼,说她刚才的话过分了,望他不要介意。她把手上的一个戒指脱下来向他说:
——“这个戒指是你给我的,我无论怎么困难,我还不曾拿它去进过当铺。今天没有法子,没有什么东西可当了,请你原谅,只好请你把这个戒指拿去当了罢。你把那本书一同拿到书店里去,补给他六角钱,便什么事情都没有了。这样,我们彼此觉得心里好过些。”
松野听着他女人这一席话,他眼泪涌出来了,他昏蒙的脑筋顿时清醒了起来。一个很简单的救济法,他自己惊怪他不知道怎么总也不会想出。他这时候突然被他夫人提醒了。他把书拿到手里,立刻站起身来。戒指他没有受。他说:书他再不想看了,他要拿去放还原处。摹仿他人的文章也就和偷这本书是一样,他要自出心裁来画他的杜甫,把他自己的心血来苏生这位死人,他决不愿仰仗de Vigny的一丝半毫的辅助。他的杜甫已经在他心中复活着了,杜甫感着肉体上的饥饿贪吃牛肉,就和他感着精神上的饥饿贪读书籍一样,杜甫被牛肉胀死了,但他幸得和但丁一样,有Beatrice救了他。
他说着便匆匆跑出去了,坐上电车一直坐到书店门口,店里已经是灯光煌煌的了。他的书并不藏在衣襟里,只是握在手中。他走上楼去仍把原书放在原有的书架上。他这件事情就好象大海里起了一个水泡一样,散后便永无痕迹了。
他的身子真轻巧,他什么顾虑也没有,什么忌惮也没有,他和燕子一样飞下楼来。在他走出店门的时候,看见东方的天上一颗清白的大星在向他微笑。
1924年9月18日夜
叶罗提之墓
叶罗提七岁的时候还在家塾里读书。
有一天他往后园里去,看见他一位新婚的堂嫂,背着手立在竹林底下。
嫂嫂的手就象象牙的雕刻,嫂嫂的手掌就象粉红的玫瑰,嫂嫂的无名指上带着一个金色的顶针。
竹笋已经伸高了,箨叶落在地上,被轻暖的春风吹弄作响。
嫂嫂很有几分慵倦的样子。——到底是在思索什么呢?
他起了一个奇怪的欲望:他很想去们触他嫂嫂的手,但又不敢去扪它。
他的心机就好象被风吹着的竹尾一样,不断地在乳色的空中摇荡。
每年春秋二季全家上山去扫墓的时候。
叶罗提的母亲和嫂嫂们因为脚太小了,在山路的崎岖上行步是很艰难的。
他为要亲近她的手,遇着上坡下坡,过溪过涧,便挨次地去牵引她们。
牵到她的手上的时候,他要加紧地握着她,加紧地。他小小的拇指埋在她右手的柔软的掌中。
——“嫂嫂,你当心些呀。”
——“多谢你呀,弟弟。”
(啊,崎岖的山路可惜还嫌少了呀!)
这样的幸福在叶罗提十三岁以后便消失了,他在十三岁的时候便进了省城的中学。
(感谢上帝呀,嫂嫂已经生了儿子了。)
年暑假回家从嫂嫂手中接抱她的儿子,他的手背总爱擦着她的手心。
那一种刹那的如象电气一样的温柔的感触!
——“嫂嫂,孩子又撤尿了。”
——“哦呀,又打湿了叔叔的衣裳。”
嫂嫂用自己的手中去替他揩拭的时候,他故意要表示谦逊,紧握着她的手和她争执。
叶罗提读了不少的小说了。
堂兄不在家,他到嫂嫂房里闲谈的时候,嫂嫂要叫他说书。
他起初说些《伊索寓言》,说些《天方夜谭》,渐渐地渐渐他说到《茄茵小传》,说到《茶花女遗事》,说到《撒喀逊劫后英雄略》了。
说到爱情浓密的地方,嫂嫂也不怪他。
有一次嫂嫂在做针线的时候,他又看见嫂嫂的顶针。
——“嫂嫂,你的顶针真是发亮呢。”
——“我当心地用了好几年,眼子都穿了许多了。”
——“嫂嫂,你肯把这个顶针给我吗?”
——“你真痴,男子家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