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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郭沫若小说集-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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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还不知道吗?这是惊人动了武汉三镇的罗曼史!听说他们有一天晚上,就在刚才走了的万超华家里拼酒,杰民把佩秋拼醉了,他们两个抱着便亲起了嘴来。”
 ——“唉!满惬意来!老马,你有胆量吗?你敢于在秋烈面前和若英亲个嘴?”铁士脱轨地煽动者。
 ——“亲嘴和拉拉手不同是皮肤的接触吗?有什么敢不敢呢?我只怕秋烈有点难乎为情。”
 ——“笑话,”秋烈的苍白的声音说。“又不是我的嘴,只要她高兴,你就抱着她睡觉,都是没有什么的。”
 ——“真的?”
 ——“怎么不是真的?”
 ——“那么,好,若英你有胆量?”
 ——“唬,只怕你没胆量。”若英笑着。
 ——“好的。”他猛可地抱着若英,便在她的嘴上亲了一吻,亲得满响。
 ——“呵,勇敢,勇敢,”铁士连连地说,“若英你公然要倒秋烈的戈!”
 ——“你不要那样乐天的,”若英反攻着,“易力诗同志真的要倒你的戈呢,你当心些呢!”
 ——“噫嘻,目前是倒戈流行的时代,佩秋倒少有的戈,若英倒秋烈的戈,超华倒老徐的戈,力诗倒我的戈,我们公举老马做周武王。”
 铁士的顽皮情趣,一发作了好象没有止息的光景。幸好在这时候,一位勤务兵进来报告,桌面已经布好,杰民便把大家招呼到外面的大厅上去。
 大厅顶上的电风扇仍然在扇着,空气比窄隘的房间里的要清凉得多。在那绿呢面就的长餐桌的一端陈着几碟简单的下酒菜,是由邻近的菜馆里叫来的。
 四人就了席,秋烈和杰民坐在一边,铁士一人坐在对侧,若英却坐在主位上。铁士不能喝酒,把饭菜催了一回之后,又把他的绍酒风味的声音使三人满吃起来。
 ——“若英,你同杰民是到武汉来才认识的?”他问着,面孔上的表情是“怎么才认识,便亲密到那样?”
 ——“我们是在上海就认识的了,去年的三八节我们上海的妇协找过他讲演,是我到他家里去找他的。那次他在上海讲演‘三不从’,我们是很受了感动的。”
 ——“故尔便倒起了戈来了?秋烈呢?”
 ——“我们也是在上海,我比若英还要早。是前年的十月吧,光慈引我到他家里去谈过一次。你该记得吧?”他回向着杰民。“我那天到你家里,本是想谈些文学上的话的,你却向我谈了一些关于土耳其的政治问题。”
 ——“怎么不记得呢?”杰民回答着,“那问题在我依然还是悬案。”
 ——“是怎么的问题?”铁士严肃了起来。
 ——“我是觉得你们在政治上的宣传工夫还没有做周到。近时的国家主义者,他们的重要的主题便是效法日本和土耳其。日本在德川未年和我们中国也相差不远,她一样是西欧资本主义的殖民地或候补殖民地,但她在短时期之内便强盛了起来。土耳其近年也从近东问题的焦点解放了出来,大大地在发挥着新兴国家的气势,中国的国家主义者乃至准国家主义者便注目到这儿。他们的见解是日本和土耳其所能办到的,我们中国也应该能够办到。他们便在唯心的方面去求解答,不是说因为他们有圣君贤相,便是说他们的政治统制得法。结果是我们中国的改造应该从精神方面着手。这差不多是一般的通俗见解。事实上日本和土耳其所做到了的东西,我们中国焦躁了几十年实在没有做到。日本和土耳其之所以做到了,我们中国之所以没做到,真正是在精神上有了差异吗?我们中国认真地学习日本和土耳其,我们便可以富强吗?土耳其暂且不说,日本是自中东之战以来便被我们学习着的,每年有几千留学生送往日本,也有几千留学生由日本回来,然而学习的结果终竟还是白事。这儿不是应该另外去找理由的吗?”“杰民说到这儿停止着了,大家也沉默了一会,铁士又接着问他:
 ——“照你的意思是当作怎样解释呢?”
 ——“我的意思是,日本之所以成功,土耳其之所以得到解放,都是因为有了我们中国。有了我们中国这样个伟大的殖民地,所以日本那蕞尔三岛可以暗渡陈仓,在短期间内未为先进资本国家所十分注意便把羽翼丰满了起来。土耳其之在近东问题的焦点位置,明明是因为有我们中国这个远东问题的焦点替它置换了的。在我的意思,我们现在要想学习日本和土耳其而得到成功,那是需得有第二个更大的‘中国’放在我们的旁边,或者是在别的星球上发现殖民地。那样的发现当然不会有。中国目前所应该走的路也断断乎不是日本和土耳其的路。这便是我当年对秋烈谈及的问题。我觉得你们对于这一方面的问题,似乎很少有彻底地对人们解答过。”
 ——“是的,”秋烈说着。“我们的人手太少,事情又忙,有好些工作实在是要你来做的。那次我不是劝你就把你的意见写出来吗?可是你似乎一直没有写出。”
 ——“我因为不久便到了广东,接着便是北伐,在这军事胜利的期中生出了自我陶醉,这样的问题便离开了我的意识焦点。今晚如你不提起,我几乎是想不起来的。”
 在这时两个勤务兵把饭菜运送了来,铁士说他自吃过早饭以来还没有拿过饭碗,等不及菜碗上齐便盛了一碗饭来开始吃着。
 秋烈和杰民两人仍然继续着在喝酒,若英陪着他们喝了一两杯也各自吃起了饭来。
 ——“你能喝酒,实在是出乎我的意外。”杰民向秋烈说,谈题转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平角。
 ——“乍的?”
 ——“你的身子不是很虚弱吗?你的吐血病近来怎样了?”
 ——“今年春天大吐过一次,几乎死在上海。我刚好退院便跑到武汉来了。”
 ——“那你为什么还要喝酒?”
 ——“我喝酒是偶尔的消遣,倒没有什么,我听说你近来有点自暴自弃,天天都在喝酒,那倒是很危险的啦。”
 ——“处到我的境遇的,不自暴自弃的恐怕也没有人。”
 ——“笑话,你的境遇有什么难处?”
 杰民被这一问,一下竟找不出话来回答,他迟疑了一下说:“总之目下的武汉的形势,是使我失望的。”
 ——“你的失望,出发点是由于认识不足,你以为以前的武汉政府是很革命的,现在反动了,是不是呢?……这种见解根本就是错误:武汉政府几时革过命?你到现在来才要失望。革命是在从此以后啦!”
 杰民听了秋烈这几句扼要而有深意的话,他发了一番深省,突然在桌上打了一拳,口里叫着:“好的,我从此以后不再喝酒了!”
 ——“那不行的,”秋烈笑着说,“乘着醉兴把不可能的事情随随便便地便说出口。”
 ——“等我来替你修正一下,”铁士含着饭插进话头来,“以后不再喝自暴自弃的酒。”
 ——“对的,”若英也接着说,“杰民,你以后实在要保重才行,革命的事情留待你做的,还很多呢。”
 ——“好了,好了,”秋烈又说,“这些话还是放在一边去罢。今晚上我的目的是要来和他拼酒的。”
 ——“你要和我拼,那我可不退让!”杰民接着说。
 ——“你看你,”若英在一边笑着,“才说不再喝酒。”
 ——“我的提议不已经被你们修正了吗?我是服从多数的。”
 两人又大口地干了几杯,把一大瓶白兰地已经喝光了。杰民正打算再进房间去拿酒来的时候,秋烈突然呈出了一种苦闷的神情,连忙立起身,在近旁的唾盂里呵的一声便吐了起来。
 ——“怎么,醉了?”
 ——“不行,今晚饿着肚子,又喝的是急酒。”若英把秋烈扶进房里去了。
 这时候铁士早已把饭吃完,在剥着批把。杰民也剥了几个枇杷,他也醉得来连批把的味道都失掉感觉了,饭是一点也不想吃。铁士接连着打了几个欠伸,他说:“真是够支持,每天的三餐吃不上两顿,一觉睡不满五个钟头。”
 ——“我羡慕你们哟。”杰民说着,他的忧郁又已经恢复转来了。
 ——“你又要发牢骚了吗?”铁士说,“对不住,我要去睡觉了。”铁士也走进房里去了。
 杰民一个人在大厅上闷坐了好一会,看着一个勤务兵和两个马弁把席面收拾好了,他又才走进房里去。秋烈和若英睡在他的床上,铁士把门侧的沙发占据着,整天为工作疲劳了的三个人,已经睡熟了。
 杰民悄寂地在房中立着,把他们左右地回顾了一下,心里这样想:“唉,要他们才是真正的战士!”
 他走到床尾上把一床卷着没用的草席拿来,敷陈在地板上,把桌上的文件取了一大垛来做枕头,连电灯都没有熄灭,和着衣裳也倒下去睡了。
 后记
 这篇小说是1930年所写,全稿在十万字以上。1937年,曾加以整理,分期发表于《质文》杂志。此杂志乃当时在东京之一部分留学生所办;仅出两期即遭日本警察禁止。此处所收即《质文》所登载者。未几抗战发生,余由日本潜逃回国,余稿亦随身带回。上海成为孤岛后,余往大后方,稿托沪上友人某君保管。匆匆八年,去岁来沪时间及此稿,友人否认其事。大率年岁久远,已失记忆,而槁亦已丧失。我已无心补写,特记其颠末如此。

 1947年8月23日


 宾阳门外①

 ①本篇题后原有小序:“这篇东西本来是《北伐途次》的缩写,在为旧本《改造》杂志用日文缩写的《武昌城下》之前。原是应上海某杂志的征文写的。因该志停刊,原稿留在上海友人处已历年余。内容是怎样我自己已不大记忆,但那写法和《北伐途次》与日文的《武昌城下》都小有不同。这在自己的作品的制作过程上,是一项颇有趣的资料。读者或许会嫌与《北伐途次》重复,但内容虽是一事,而结构并不全同,我是认为有独立的性质的。1936年7月19日”
 1926年9月1日,北伐军在连战连捷的威势之下,攻到了武昌城下。吴佩孚的残余部队,逃入武昌城据守着,阻止了北伐军的锐气。
 五号的晚上又决定了要去大规模地爬城。南湖附近的农家的梯子,因第一次的爬城已被征发干净了,这次所需要的更多,而且鉴于前一次去迟了,招了失败,更不能不早些动手,在四号的上午便已经派人到咸宁附近去征发去了。主持这件事情的依然是总政治部的先遣部队。四号的晚上已经有梯子陆续地送回来,堆积在南湖文科大学的南操场上,到五号的一清早便从事结扎。依然是梯长的两架扎成一架,梯短的三架扎成一架,扎好了便抬到学校门外去放着。
 梯数比前次的多,梯子的送来又是断断续续的,因此结扎的工事也就拖延着。直到黄昏时由各军挑拨出的混成敢死队在南操场上取齐的时候,又新送了一批来也非结扎不可,结扎的人们便只得移到学校门外去继续着工作。
 天色黑下来了,天上没有丝毫的星月的光,全靠着十几只马灯在地面上照着。有好几只马灯的洋油恰在那时同时点尽了。灯光幽幽地快要熄灭的神气,总司令部里面是有灯油施发处的,设在文科大学正馆的楼下。在中堂背后,正对着上楼梯的那个地方。但是政治部的人大多是新到,知道那个地方的人很少,又怕不重要的人走去要不出油来,我便把那些收集起来了的快熄的马灯一个人提了进去要油。进去时灯光很幽暗的,倒没感觉什么,出来时因为灯油充足了,灯光分外地明亮了起来,两只手各提着四五盏灯,连自己都觉得全身都要亮透了的一样。
 提着灯走到了校门口,在那儿恰巧遇着一群军事上的重要人物走来,都是要上阵去督队的。在最前头走着是陈铭枢和张发奎,还挟着几位俄顾问,彼此都匆匆忙忙地擦身过了没打招呼。在那一群人的最后有一位年轻的军官,脸色很白,身材长而细,骤看好象是政治工作人员,但我不认识他。他突然把我指着。
 ——“喂!你这个家伙!”是广东人的声音,“你点起那么多灯,真好玩啦!”
 正在那时候在督着结扎梯子的邓择生走了来,要跟着那群军官们进里面去。那位骂我的年轻军官没待我回答,又急忙和择生打话。
 ——“喂!邓大主任,这位一定是你政治部的尊驾啦!”
 ——“怎么样?”择生说。
 ——“毫没军事上的常识!在敌人面前点这么多灯,好做炮靶子吗?你看,他还不肯吹熄啦。”
 ——“你莫那样神经过敏,”择生回答他,“一座大学堂在后背挡着,敌人怕会有千里眼?现在不点灯,没绑好的梯子怎么办?”
 ——“好了,和你讲是讲不清的,我现在很忙。”军官说着便匆忙地向走上前头去的人赶去了。
 ——“那是谁?”我问择生。
 ——“是黄琪翔,你不知道他吗?”择生也匆忙地赶进去了。
 我把灯分布开来,督着把梯子绑完好了的时候,队伍已经开了出来,仍然和前次一样,八个人扛一架梯子,八个人做护卫,两组人在途中是要交代的。把梯子扛好的便一队二队地向那漆黑的和死境相隔不远的夜空中消隐下去。
 督队的军事上的长官们最后又涌了出来,其中有择生和政治部的顾问铁罗尼,翻译纪德甫。本是军人出身的择生,凡遇战斗总是要上前线的。铁罗尼也是骑兵将校出身,和择生是形影不相离的人。翻译的纪德甫本来没有去的必要,因为他们两人可以用德语会话,但他和前次一样没有回避了自己的任务。德甫是很沉默的一个人,故乡是在山东,自从由广东出发,尤其是由长沙出发以来的几天中,我们虽然时常在一道,很少有谈话的机会。他的身材高长,瘦削,背略略有点弓,面孔也瘦削,带着黄色。年纪只有二十五六的光景,但和年纪不相称地大有萧索老成的气象。不过你假如肯留意看他,在他那双黑曜曜的眼睛里,是有青春和热情留寓着的。
 择生和我拉了手,铁罗尼也和我拉了手,他们不期然地都用德国话来说:
 “Wiedersehem,Morgen in Wuchan wiedershen!”①

 ①作者原注:“再见,明天在武昌城内再见!”
 纪德甫最后也来和我拉手,素来寡默而萧索的他却异常的高兴,他说,“这一次再不成功,我是不回来见你们的。”
 ——“好的,不用你回来,我们会跟上来的。”他说得很爽快。我也很爽快地回答了他。
 他们和几位背着驳壳枪的护兵也走了,走不上十几步远,除掉有些步伐声之外,通和黑夜融成了一片。
 敢死队出发后没上两个钟头的光景,炮火的声音猛烈地起来了。就那样终夜不断地继续着,直到炔要天亮的时候,枪炮声才渐渐地竭了下来。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传来的消息,说是武昌城已经攻破了,正在城里巷战。但攻进去的城门,其说却纷纷不一,有的说是宾阳门,有的说是通湘门,有的说是武胜门,先攻去的军队也有的说是第八军,有的说是第一军,有的说是第四军。政治部的电话和前方失掉了联络,几次打电话上前线去都打不通,从前线上也没有电话回来。我叫宣传大队长的胡公冕到总司令部去探问了两次。第一次他回来的报告是见着了参谋长白崇禧,说是有攻进了城的消息,据说是第八军,但还没有得到前方的确报。第二次是见着了总司令,也说有攻进了城的消息,攻进城的是第一军。总司令正在向前方打电话探问实情。
 得到了第二次的报告时已经是清早了,枪炮的声音早是停止了,我便决心把政治部的先遣队全部开发向前线,好赶进武昌城去作必要的政治工作。部员们在南操场整队的时候,我自己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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