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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郭沫若小说集-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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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而为朝云,这虽然只是一种幻想,但人到那个地方总觉得有一种神韵袭人,在我们的心眼间自然会生出这么一种暗示。”
 “啊啊,四川的山水真好,那儿西部更还有未经跋涉的荒山,更还有未经斧钺的森林,我们回到那儿,我们回到那儿去罢!在那儿的荒山古木之中自己去建筑一椽小屋,种些芋粟,养些鸡犬,工作之暇我们唱我们自己做的诗歌,孩子们任他们同獐鹿跳舞,啊啊,我们在这个亚当与夏娃做坏了的世界当中,另外可以创造一个理想的世界。……”
 我说话的时候,我的女人凝视着我,听得有几分入神。
 ——“啊,我记起来了。”她突然向我说道,“我昨晚上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
 ——“什么梦呢?”
 她说:“我们前几天不是说过想到东京去吗?我昨晚上竟梦见到了东京。我们在东京郊外找到一所极好的房子,构造就和我们在博多湾上住过的抱洋阁一样,是一种东西洋折衷式的。里面也有花园,也有鱼池,也有曲桥,也有假山。紫荆树的花开满一园,中间间杂了些常青的树木。更好是那间敞豁的楼房,四面都有栏杆,可以眺望四方的松林,所有与抱洋阁不同的地方,只是看不出海罢了。我们没有想出在东京郊外竟能寻出那样的地方。房金又贱,每月只要十五块钱。我们便立刻把行李搬了进去。晚上因为没有电灯,你在家里守小孩们,我便出去买洋烛。一出门去,只听楼上有什么东西在晚风中吹弄作响,我回头仰望时,那楼上的栏杆才是白骨做成,被风一吹,一根根都脱出臼来,在空中打击。黑洞洞的楼头只见不少尸骨一上一下地浮动。我骇得什么似的急忙退转来,想叫你和小孩们快走,后面便跟了许多尸骨进来踞在厅上。尸骨们的颚骨一张一合起来,指着一架特别瘦长的尸骨对我们说,一种怪难形容的喉音。他们指着那位特别瘦长的说:这位便是这房子的主人,他是受了鬼祟,我们也都是受了鬼祟。他们叫我们不要搬。说那位主人不久就要走了。只见那瘦长的尸骨把颈子一偏,全身的骨节都在震栗作声,一扭一拐地移出了门去。其余的尸骨也同样地移出了门去。两个大的小孩子骇得哭也不敢哭出来。我催你赶紧搬,你才始终不肯。我看你的身子也一刻一刻地变成了尸骸,也吐出一种怪声,说要上楼去看书。你也一扭一拐地移上楼去了。我们母子只骇得在楼下暗哭,后来便不知道怎么样了。”
 ——“啊,真好一场梦!真好一场意味深长的梦!象这上海市上垩白砖红的华屋,不都是白骨做成的吗?我们住在这儿的人不都是受了鬼祟的吗?不仅我一个人要变成尸骸,就是你和我们的孩子,不都是瘦削得如象尸骸一样了吗,啊,我们一家五口,睡在两张棕网床上,我们这五个月来,每晚做的怪梦,假使一一笔记下来,在分量上说,怕可以抵得上一部《胡适文存》了呢!”
 ——“《胡适文存》?”
 ——“是我们中国的一个‘新人物’的文集,有一寸来往厚的四厚册。”
 ——“内容是什么?”
 ——“我还没有读过。”
 ——“我昨晚上也梦见宇多姑娘。”
 ——“啊,你梦见了她吗?不知道她现刻怎么样了呢?”
 我们这么应答了一两句,我们的舞台便改换到日本去了。
 1917年,我们住在日本的冈山市内一个偏僻的小巷里。巷底有一家姓二木的邻居,是一位在中学校教汉文的先生。日本人对于我们中国人尚能存几分敬意的只有两种人。一种是六十岁以上的老人;一种便是专门研究汉文的学者了。这位二木先生人很孤僻,他最崇拜的是孔子。周年四季除白天上学而外,其余都住在楼上,脚不践地。
 因为是汉学家的家庭,又因为我的女人是他们同国人的原故,所以他家里人对于我们特别地另眼看待。他家里有三女一男。长女居孀,次女便名字多,那时只有十六岁,还有个十三岁的幼女。男的一位已经在东京的帝国大学读书了。
 宇多姑娘她的面庞是圆圆的,颜色微带几分苍白,她们取笑她便说是“盘子”。她的小妹子尤为调皮,一想挖苦她,便把那《月儿出了》的歌来高唱,歌里的意思是说:

 月儿出了,月儿出了,
 出了,出了,月儿呀。
 圆的,圆的,圆圆的,
 盘子一样的月儿呀!
 这首歌凡是在日本长大的儿童都是会唱的,他们蒙学的读本上也有。
 只消把这首歌唱一句或一字,或者把手指来比成一个圆形,字多姑娘的脸便要涨得绯红,跑去干涉。她愈干涉,唱的人愈要唱,唱到后来,她的两只圆大的黑眼水汪汪地含着两眶眼泪。
 因为太亲密了的缘故,他们家里人——字多姑娘的母亲和孀姐——总爱探问我们的关系。那时我的女人才从东京来和我同居,被她们盘诘不过了,只诿说是兄妹,说是八岁的时候,自己的父母死在上海,只剩了她一个人,是我的父亲把她收为义女抚养大了的。字多姑娘的母亲把这番话信以为真了,便时常对人说:要把我的女人做媳妇,把宇多许给我。
 我的女人在冈山从正月住到三月便往东京去读书去了,字多姑娘和她的母亲便常常来替我煮饭或扫地。
 宇多姑娘来时,大概总带她小妹子一道来。一个人独自来的时候也有,但手里总要拿点东西,立不一刻她就走了。她那时候在高等女学①也快要毕业了。有时她家里有客,晚上不能用功的时候,她得她母亲的许可,每每拿起书到我家里来。我们对坐在一个小桌上,我看我的,她看她的。我如果要看她读的是什么的时候,她总十分害羞,立刻用双手来把书掩了。我们在桌下相接触的膝头有一种温暖的感觉交流着。结局两个人都用不了什么功,她的小妹妹又走来了。

 ①作者原注:日本当年的高等女子学校,只等于男子的初中。
 只有一次礼拜,她一个人悄悄地走到了我家里来。刚立定脚,她又急忙蹑手蹑足地跑到我小小的厨房里去了。我以为她在和她的小妹子捉迷藏。停了一会她又蹑手蹑足地走了出来,她说:“刚才好象姐姐回来了的一样,姐姐总爱说闲话,我回去了。”她又轻悄悄地走出去,出门时向我笑了一下走了。
 五月里女人由东京回来了,在那年年底我们得了我们的大儿。自此以后二本家对于我们的感情便完全变了,简直把我们当成罪人一样,时加白眼。没有变的就只有字多姑娘一个人。只有她对于我们还时常不改她那笑容可掬的态度。
 我们和她们共总只相处了一年半的光景,到明年六月我便由高等学校毕业了。毕业后暑期中我们打算在日本东北海岸上去洗海水澡,在一个月之前,我的女人带着我们的大儿先去了。
 那好象是六月初间的晚上,我一个人在家里准备试验的时候。
 ——“K君,K君,”宇多姑娘低声地在窗外叫,“你快出来看……”
 她的声音太低了,最后一句我竟没有听得明白。我忙掩卷出去时,她在窗外立着向我招手,我跟了她去,并立在她家门前空地上,她向空中指示。
 我抬头看时,才知道是月蚀。东边天上只剩一钧血月,弥天黑云怒涌,分外显出一层险恶的光景。
 我们默立了不一会,她的孀姐恶狠狠地叫起来了:
 ——“宇多呀!进来!”
 她向我目礼了一下,走进门去了。
 我的女人说:“六年来不通音问了,不知道她们是不是还住在冈山?”这是我们说起她们时,总要引起的一个疑问。我们在回上海之前,原想去探访她们一次,但因为福冈和冈山相隔太远了,终竟没有去成。
 ——“她现在已经二十二岁了,怕已经出了阁罢。”
 ——“我昨晚梦见她的时候,她还是从前的那个样子,是我们三个人在冈山的旭川上划船,也是这样的月夜。好象是我们要回上海来了,去向她辞行。她对我说:‘她要永远过独身生活,想跟着我们一同到上海。’”
 ——“到上海?到上海来成为枯骨么?啊啊,‘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了。”
 我们还坐了好一会,觉得四面的嘈杂已经逐渐镇静了下来,草坪上坐着的人们大都散了。
 江上吹来的风,添了几分湿意。
 眼前的月轮,不知道几时已团囤地升得很高,变作个苍白的面孔了。
 我们起来,携着小孩子才到公园里去走了一转,园内看月的日本人很不少,印度人也有。
 我的女人担心着第三的一个孩子,催我们回去。我们走出园门的时候,大儿对我说道:“爹爹,你天天晚上都引我们到这儿来罢!”二儿也学着说。他们这样一句简单的要求,使我听了几乎流出了眼泪。

 1923年8月28日夜


 圣者

 Tial,Kiu humiligos sin,Kiel tiu infano,tiu estas la Plejgranda en la regno de la Cielo。
 《St.Mat.》XVIII…4.①

 ①作者原注:“凡是自己谦卑,象这小孩子的,他在天国里就是最大的。”(《马太福音》第18章)
 ——“爹爹回来了,爹爹回来了。”
 ——“哟,哟,爹爹回来了。”
 爱牟刚在上楼,早听见他的两个儿子在楼上欢呼了起来,他今天整天不见他们了。清早起来,跑到印刷所里去自行校对了一回稿件,便到闸北去会一位新从德国回来的朋友。朋友们留住吃了中饭,便围炉谈天,一直谈到傍晚。新回国的朋友说道:柏林真好,柏林真好,简直要算是天国呀!房屋又如何华丽,女人又如何嫣妍,歌舞又如何,酒食又如何,一面说,一面闭闭眼睛,好象要忘却这眼前的尘浊,去追寻他遗失了的乐园的光景。朋友的结论是:中国人的生活完全是乞丐的生活。
 爱牟听着海客的灜谈,又听着邻室的女友们的欢笑声,雀牌声,但他不但不能融化了去,他的自我意识反觉愈见鲜明,他竟至弄得来坐也不安,立也不稳了。
 ——欧洲的生活想必是别有天地,但是画家Millet住在巴黎的时候,不是说如象住在沙漠里面一样吗?乞丐的生活也自有他的乐趣,天堂是在自己的心里。
 他一面这样想着,一面默念着他整天不见了的妻儿。
 ——啊,他们不知道在怎样望我!清早出门的时候,对着儿子说:“你们听说些,好生用功,回来时要买糖点回来。”怕他们早在望着我的糖点了呢!
 几次想起身告辞了,但又不好打断友人的兴头,只好听他背出了自作的许多诗词,和在德国说是已经被诸管弦的李太白的译诗。究竟乞丐国中的诗人也值得受天国中人赞美呢。
 壁上的时钟已经打了七下了,朋友的倾谈虽仍如Niagara瀑布一样,不见止息,但也只得借故告辞了回来。已经是腊尽冬残的时候了,街市上送年的腊鼓声和爆竹声,叠叠地把自己的童心呼醒,同时也把做父亲的心肠增加了几分自觉。回到寓所时,在一家小店里买了两角钱的花炮,想拿回家去逗引孩子们的欢心。孩子们怕比得了糖点时更要快乐了!
 刚上楼,两个孩子,一个五岁,一个三岁的光景,早从房中跑了出来,把他的左右手执着。
 ——“爹爹,我们今天读了两段童话呢。”
 ——“糖点买回来了么?”
 ——“没有买。”
 ——“为什么说买又不买呢?”
 ——“我今天没有买糖点,只买了些花炮回来。”
 ——“哦,花炮!花炮!快拿出来,快拿出来,我们放罢!”
 两个孩子听说买了花炮回来,更高兴得出乎意外。扭着孩子们进了房门。他的女人正坐在一张床旁为婴儿哺乳。她的眼光也分外现出一种欢娱的光彩。
 ——“今天搅迟了,朋友们留住吃了中饭,又留住谈天,一直弄到这时候,才得告辞了回来。”
 ——“孩子们等得你什么似的呢。他们说你怕不回来了,你怕坐轮船又坐火车到东洋去了。”
 ——“哈哈哈哈……”
 ——“晚饭吃了么?”
 ——“不用了,中饭吃得很迟。我们往楼下去放花炮去罢。”
 嘻嘻哈哈地把孩子们拖着走下了楼,女人也抱着婴儿走下楼来了。
 小小的中庭中顿时热闹了起来。沉默无声的花筒用星星一火的引导顿时焕发出璀璨的群花。小儿的拍掌欢笑声,也象这火花一样顿时焕发了起来。放天旋子的时候,儿童的心机也如象天旋子一般,才在地上迅烈地旋回,又迅烈地旋到了天上。放蛇箭的时候,儿童的心机更如象一颗彗星,不知一直飞到哪处的星球去了。鞭炮也放了,有些只燃了导线还不曾爆开的,又拣来横腰劈开,一一用火柴来点放。火药喷射到火柴头上,把火光灭了,只见火柴的红烬又迸发出金刚钻石一样的光芒,孩子们小小的寸心和小小的星眼,也好象金刚钻石一样在微光四射了。硫黄的烟雾满了一庭,儿童的欢声也满了一庭,假使有能说这儿并不是天国的人,纵有天国,恐怕孩儿们也不愿意进去的呢。
 睡眠的时间到了,孩子们上楼就寝,大的两个还讴吟了些儿歌,各把一册外国儿童画报放在胸上,已经安安然然地睡去了。只有才满周岁的婴儿,好象是过于兴奋了的光景,始终不愿就睡,爱牟把他抱着,玩弄着剩下的两个小小的花炮。爱牟夫人把炉火生了起来,又扫了一回地板。她走来想从爱牟手中接去婴儿,但婴儿又不愿意被她接去。
 ——“佛儿这孩子,今晚怕又不睡了。”
 ——“尽他再玩玩罢,还不到十点钟呢。”
 婴儿做些手势,想要叫人把小花炮来点放的光景。
 爱牟说:“哈哈,这孩子想要放这花炮呢。”
 ——“这是不响的么?”爱牟夫人叮咛地问了一句。
 ——“我买的时候,叫他拿不响的给我,当然不会是响的。”他说了便把一个的导线剔出,把来横卧在桌上,叫他女人去点。
 ——“该不是响的吗?”爱牟夫人还追问了一声。
 ——“响总不会,你放罢。”
 火柴擦燃了,花炮果然不响,但不提防是会放射的,啾的一声从炮身中放射了一朵磷光向孩子们睡着的床上,笔直地射去了。一种尖锐的惊呼声从爱牟夫人口中叫了出来,只见那朵磷光正中在第二个孩子的右眼上,急烈地回旋。爱牟夫人急忙用手去弹开。孩子也从睡梦中用手去弹拨,随着便惨切地惊哭起来了。右眉已烧去,右眼已经焦黑,睫毛也看不见了。“啊啊,啊啊,这……这……”爱牟夫人把孩子抱了起来,只是惊呼着不能成语。
 ——“不要尽他用手去搓!不要尽他用手去搓!”爱牟把婴儿睡在别一张床上。又把受伤的孩子夺过来,孩子仍哀叫不绝。
 ——“啊啊,啊啊,眼睛打瞎了么?”
 ——“不会,不会,不要惊惶!……啊,他睁开了一线了呢!”
 孩子把眼睛睁开来,但是受了伤的右眼只微微露出了一些儿缝裂。眼球是依然无恙。孩子好象还是在睡眠中的光景,虽然把眼睛睁开了几次,但又严闭了;虽然把右手举起过几次,但被爱牟紧握着,也就不动了。哭声止息后,仍旧熟睡着,但只时时微微痉挛。
 ——“幸好只伤了皮肤,隔两天总会好。”
 ——“把绷带来替他绑了才好罢,不然他会用手搓坏了呢。”
 ——“绑了也好。”
 爱牟夫人一时找不出绑带出来,只得随意撕裂了一条清洁的布来要替孩子绑上,但布条一触到伤处时,孩子又破嗓地惊叫起来了。
 ——“还是不用绑罢!还是不用绑罢!我捉他的手睡,不要紧,不要紧!”
 受伤的孩子又安静了下去,爱牟抱着他在楼房里走去走来,同时也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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