吼天录-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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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帮主眉毛掀动,意有所动,随即却笑道:“便为这个,阁下就不怕掉了脑袋?”吕方冷笑道:“呵呵,我这一介穷酸,又何惧一腔热血?阁下纵横江湖,自然不得理会咱们天下百姓的辛苦……”玉帮主若有所思地笑道:“你说得确实在理。只是,书呆子,你这登闻鼓到底没有击成,若是再让你去击一次鼓,你还敢不敢去?”
吕方扬眉道:“便是再击十次,吕某又有何惧?”玉帮主直盯着他,目光变幻,忽地低笑起来:“好,有胆魄!”看吕方腿上隐透鲜血,便自怀中取出一幅黄帕子,对手下人道,“给他缠上吧。难得有这样的直肠汉了……”吕方苦笑两声,正要道谢,忽觉腹内一阵抽动,立时奇痛难忍。玉帮主奇道:“怎地了,难道那箭上有毒?”吕方面色惨白,摇头道:“是……是肚里面太痛……”话未说完,一头栽倒。
蒙眬中只听玉帮主叫道:“孙一针呢?快过来看看。”吕方这时已说不出话,恍惚间只觉一人过来在自己身上鼓弄,片刻后那人苦笑道:“不是箭伤!他口中有酒气,似乎给人在酒内下了毒,还好下毒的人不是行家,属下身上带着解药……”
“毒?”吕方心底又是愤懑,又是奇怪,“是谁给我下的毒呢……”头脑渐渐昏沉,终于晕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觉小腹一热,一股暖流慢慢游入体内。他身子一震,慢慢睁开眼来,才见早已夜色沉沉,眼前火光闪耀,墨无极正在他胸腹间推拿。吕方不由苦笑道:“墨兄,你怎地来了?”墨无极叹道:“适才有个蒙面汉子寻到了我,说有位故人等我,便带我来到了此处。”
吕方知道必是那玉帮主遣人寻来的他,心内对这神武帮更多了几分好奇,游目四顾,却已不见了神武帮那群豪客的踪影。墨无极缓缓收回按在他腹上的手掌,道:“吕兄,你怎地昏倒在此地?”
“好像是中了毒。”吕方挣扎起身,兀自觉得头脑昏沉,苦笑道,“墨兄见多识广,帮我断断……到底是谁给我下的毒?”便将自己遇险后入虞晟府上将养,分别后直奔登闻鼓楼的情形说了。
“这事再明白不过,”墨无极目光闪烁,沉声道,“给你下毒的人必是都察院虞晟!他给你壮行的酒中放了慢性毒药。”吕方身子微震,道:“他为何要给我下毒?”
墨无极寻思片刻,才沉吟道:“其一,你受他所托前去击鼓,只怕事后会扯出他来,他毒死了你,是为了灭口。其二,他似乎早料到你会落在锦衣卫手中,毒死了你,也是给那锦衣卫的首领钱彬栽赃。无论如何,你只要击了登闻鼓,声闻九重,皇帝也该知道了,你老弟的身份便大是不同,这样一个人物不明不白地死在锦衣卫手上,皇帝过问起来,那便是钱彬的一通麻烦了。”
吕方料得他所言不差,心中对虞晟的鄙夷倒大于愤恨,只觉这官府中的虞诈阴暗实是远出自己所料,郁郁地叹口气:“墨兄怎地赶来京师了,清钰已安然到了忘忧山庄了?”墨无极神色一暗,低叹道:“惭愧,清钰被西门钧派人劫走了……我赶来京师,便为了她。”
吕方身子一颤,头脑立时清醒过来,忙惊问缘由。墨无极沉声道:“咱们分别之后,我护送小姐到了忘忧山庄,将她交给了陈阁老,这一路倒也甚是顺当。不料我出了忘忧山庄的那天,忽在客栈中接到陈阁老派人送来的急信。原来几个锦衣卫的狗贼想必探知了我护送小姐的意图,虽然不敢明着跟踪,却待我离开忘忧山庄后,便进庄将小姐劫走了……”
“锦衣卫还向陈阁老留下了西门钧的话,让你我都须向钱彬那厮低头。”墨无极的声音有些萧瑟,“钱彬想必跟你说过他要立威吧,这立威,便是让你去他府上负荆请罪!”
“清钰被抓了……钱彬立威……负荆请罪……”吕方只觉得心中空荡荡地难受,强抑了片刻,忍不住沉沉地一声长叹,“我原本信这世上有个天理,有个王法,但这时才知天理和王法,到了咱小民头上……竟是如此虚软无力,什么也抵挡不了!”想到杨知府在夜色中灼灼如火的眸子,吕方的心就阵阵发紧,他拼力压抑着声音,但这低低哽咽更显痛切。
“我一路赶来京师,适才已寻到了西门钧,本来好言相求,让他放人,他却言语傲慢,执意不肯。”墨无极双眉紧锁,忽地长叹一声,“吕兄,自古民斗不过官,不成……你就服软了吧,况且清钰眼下落在了他们手中……”吕方静默片刻,摇头道:“此时已没有退路了。我吕方和杨知府状告钱彬,天下皆知,便是我此刻服了软,钱彬也不会真的放过我们,依着锦衣卫的狠辣手段,风浪平息后必会将我和清钰斩草除根,非如此,不足以显其威风。”
此时他心神渐渐凝定清晰,刚硬的性子又显现出来,沉声道:“钱彬当这天下人都是任他宰割的羔羊,嘿嘿,再温顺的羔羊,逼急了也必有个性子!墨兄,为了救清钰,不如你我兵分两路。”墨无极平生痴好武学,却非机变世故之人,闻言忙道:“吕兄有何妙策?”
吕方苦笑道:“我这笨人哪里想得出什么妙策。我只是觉得,此时你我退寸,则钱彬必会进尺!咱们越是进逼,钱彬越会心生忌惮,清钰反越是安稳。不如我去搅乱形势,让钱彬的心思全放在我身上,墨兄身在暗处,正好乘乱救出清钰。”墨无极蹙眉道:“吕兄说的搅乱这形势,莫非还是去……”
“不错,还是去击登闻鼓!”吕方缓缓站起身来,“今日给那小吏拦住,这登闻鼓竟是半途而废。”拖着伤腿,慢慢地向外行去。墨无极叫道:“吕兄,你难道还不明白,虞晟让你去击鼓,只是将你当作一枚棋子。你这棋子一旦击了鼓,那便必死无疑,便是锦衣卫不杀你,虞晟也要杀你灭口。”
吕方一震,顿住步子,低叹道:“虞晟确是拿我做了一枚必死的棋子,但他说得也不错,若要扳倒钱彬,只有去击登闻鼓,将钱彬勾结宁王之事大白天下。登闻鼓一击,钱彬说不定会方寸大乱,墨兄才有可乘之机。为了清钰,我也要去击鼓告状!”
墨无极意有所动,却终是摇头道:“清钰被抓,全因墨某疏忽。相救清钰,还是着落在墨某的身上。”眼见吕方默然不语地又向前行,忍不住怒道,“吕方,明知是条死路,你还偏要去送死,这不是傻子么?”
吕方扭回头向他笑道:“墨兄,眼下钱党自忖胜券在握,全不将咱们放在眼内,正给了我一线之机。此时他们定然料不到我还会去而复返,再赶去击鼓!嘿嘿,钱彬作威作福多年了,天下百姓士大夫都已忍得惯了,忍得顺了,我偏要吼上一吼,告诉世人,再不该忍下去了!你说得是,我就是个傻子,但这普天下都是精明伶俐之辈,吕某便甘愿做个傻子吧!”
墨无极一愣,瞬间竟觉被他那凛凛的目光拿住了,这情形倒颇似当日被吕方身上的大勇之气撼动了相仿。吕方却仰起头,苍苍凉凉地冷笑一声:“三军可以夺帅,匹夫不可夺志!他钱彬可以杀了我,剐了我,但他灭得了我的形躯,却灭不了我这匹夫之志!”
“三军可以夺帅,匹夫不可夺志!”墨无极喃喃低语,一抬头,只见吕方萧瑟的背影正投入浓浓的夜色中,蓦觉一阵肺腑发热,大叫道:“好,吕兄,我送你前去!”
赶回京师,天已经蒙蒙亮了。墨无极挟着他,悄没声息地掠过城墙,直奔到长安右门前。
“吕兄,”墨无极盯着前面登闻鼓楼那若有若无的灯光,低声道,“我替你去引开那几个小吏,剩下的事,便全看你的了。”吕方沉声道:“墨兄,无论如何,你定要救出小妹!”墨无极缓缓点了点头。淡淡的晨曦中,两人对望一眼,肺腑都是一热。
墨无极的身子蓦地腾起,直向那鼓楼扑去。片刻后,楼内便响起一阵混乱,几个小吏被一道黑影引了出来。一群人骂骂咧咧,追逐着那黑影向东而去。吕方睁大满布血丝的双眸,瞧见墨无极的身影终于如一缕青烟般消逝在暗影中,不由长吸了一口气,飞步向鼓楼奔去。
那鼓楼像一只怪兽,正张着黑黝黝的大口等着他。几步疾奔,让吕方腿上的杖伤箭创又撕痛起来。“死也要奔进那鼓楼!”墨无极已走,他吕方将独自面对钱彬,操纵朝政、无所不能的钱彬,而他吕方,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一切的希望只在那能震动九重的登闻鼓。吕方双眸喷火,赌气似的加快了脚步。追墨无极的几个小吏已有人看到了吕方的影子,忙大呼小叫地奔了回来。
楼内漆黑冷寂,只闻双脚飞踏在楼梯上的咚咚声,恰似战鼓急鸣。吕方只觉胸中豪气升腾:“拼了吧,我只是一枚必死的棋子!为天下人登楼一吼,虽死何憾!”拔步向上,腿脚竟出奇地轻快。
楼上已现出一缕淡淡的晨晖,那鼓大得惊人,几乎八尺见圆,一眼打见,几乎让吕方以为是孙结巴老汉磨坊内的磨盘。他一把抄起满是灰尘的鼓槌,重重击下。他使的气力极大,咚咚轰鸣的鼓声震得自己耳膜作响。
“我只是一枚必死的棋子!可我这枚必死的棋子偏要惊破这黑漆漆的天地!”他一槌一槌地狠狠槌下,竟似要把满腔的激愤和憋闷都倾泻在鼓槌上。鼓声隆隆震响,在寂静的黎明中远远传出。
几个小吏才追上楼梯,便听得鼓声大作,吓得腿全软了。登闻鼓如此轰鸣,紫禁城内的人必听得清清楚楚,这个时辰,惊动了圣驾谁敢担待?
小吏们气喘吁吁地奔上楼,看清了吕方那铁一般的脸孔,不由怒叫起来:“你……又是你这疯子!”
熬到了午后,吕方终于被推入了大理寺的大堂。
那大堂正中一字儿排开了四条桌案,三法司的三位首脑肃然端坐,给吕方下了毒酒的都察院左都御史虞晟也赫然在列。跟吕方四目相对,虞晟那张干瘦的脸微微一颤,随即又变得波澜不惊。
在被羁押了半日后,竟等来了大理寺三堂会审,吕方也料不到,会有这么隆重。大堂中间还端坐着一位太监,正是来自东厂的大太监。大明东厂太监的势力一直雄厚,只是在本朝刘瑾之乱后,因正德皇帝喜欢玩乐,钱彬受宠,锦衣卫的权势反居东厂之上。今日这位东厂太监驾临大理寺三堂会审,且居中而坐,便更显得颇不正常。
开堂之后,挺过了那一通繁琐程式,吕方的心神才凝定下来,就钱彬之罪侃侃而谈。他昨日就呈上去的折子正在三法司的三位首脑和东厂太监的手内流转。
听完吕方一番慷慨激昂的痛诉,四个高官窃窃私语片刻,那太监才尖声喝道:“吕方,你说了半天,全都是没有凭证的空话!妄议朝政,指责重臣,当真胆大包天!”吕方心头发热,扬眉正待争辩。那太监已扬手重重拍下惊堂木,喝道:“大胆滥诉刁民,诬蔑朝廷命官,给我打!”
两旁差役抢上来,便将吕方按倒在地。吕方厉声抗辩,挣扎间襟袍已给差役撩开,他腿上绑着的那张黄绸帕子立时显露出来,一大片的金黄颜色在堂内闪耀。那东厂太监眼尖,立时惊呼道:“且慢!你这黄巾从何得来?”他这一喝,虞晟等人也将目光全凝在那黄巾上。吕方愣了愣,依稀想起是自己昏倒前,那玉帮主命人给自己缠在腿上的。他却不愿对这些高官多谈那神武帮的好汉,便道:“吕某受了些小伤,此物乃是一位江湖朋友所赠。”
“江湖朋友?”那太监的眼珠子险些滚落在地,“他老人家长得什么样?”吕方笑道:“人家才二十多岁,可不是老人家,相貌么,可说得上极是英武……”那太监已一迭声地叫道:“将这黄巾呈上来,呈上来!”
那巾子色如黄金,上面绣着银色的残荷,虽给鲜血染了,仍能见那绣工非凡。那太监捧着黄巾,脸色阴晴不定。虞晟在旁也是长眉紧锁,四人又是一阵窃窃私语。那太监才高声道:“吕方,兹事体大,你的状子须得仔细勘查。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吕方听他的声音异乎寻常地和蔼起来,心下奇怪,微一沉吟,朗声道:“钱彬义子钱伯仁在青州打伤人命,青州知府杨关毅秉公执法,却被陷入狱,更在狱中遭人毒手。可怜杨知府为民申冤,却被诬畏罪自杀。草民想请公公和诸位大人作主,给杨知府洗雪冤屈,请将案犯钱伯仁绳之以法!”这些话在他胸中盘桓已久,此时朗声而谈,气势如虹。
曾经审问过吕方的刑部侍郎听他又提起“钱伯仁”,不禁身子一震,低声跟那太监嘀咕了片刻。那太监颇不耐烦地将手一摆,涩声道:“那钱伯仁不知是否已回京师,且将他传来,咱们后日开堂再审!”
连大堂上的差役全有些奇怪:“这位公公胆子好大,难道还要传那钱彬的干儿子钱伯仁到堂?”
退堂之后,吕方便给留在了大理寺,衣食住行都有差役专门照顾看管。吕方也觉得奇怪:“在堂上,自那太监看到了黄巾之后,便对我变得客气了许多。这神武帮的玉帮主,到底是何许人也?”
不单是他,那东厂太监对“玉帮主”更是好奇,这两日之间竟又亲自两次赶来,向吕方打听他这位“江湖朋友”的相貌。吕方虽见他言辞和善,却也不愿吐露众豪杰对抗锦衣卫之事,只说是江湖上萍水相逢,又略略说了几人的形貌。那太监听得“玉帮主”和“神武帮”之名时神色微变,默然而去。
这两晚间,吕方独处一室。静静的夜里,他常常思念杨清钰,念起那个寒冷的夜晚,她带给自己的那如火的温暖,念起那坎坷的山道,自己握住的那动人的绵软。他有时强制自己不要想她,但那双清炯炯的眸子却总在他眼前晃动,那是他在这无边的黑暗中唯一的光亮。
第三日下午,钱伯仁居然真被人抓到了堂上。
三法司高官都深谙官场上避重就轻的秘诀,撇开钱彬勾结宁王之事不问,都喝问起钱伯仁打死孙结巴老汉的事情。钱伯仁起初依旧是一副盛气凌人之状,但随即便被堂上的气势压住,声音渐渐虚软起来。虞晟这时显出了他的雷霆手段,喝声凌厉,一句句的追问全如剥肉剔骨般的咄咄逼人。钱伯仁的腰越来越向下弓去,胖脸上也凝满了汗水。
又是一阵商议,那太监脸上全是为难之色,跟虞晟又低声嘀咕几句,最终拍下了惊堂木,尖声喝道:“钱伯仁仗势欺凌乡里,误伤人命,重责四十。”钱伯仁大惊失色,连呼冤枉。两旁差役已抢上前将他按倒了就打。这一轮过堂,吕方终于扬眉吐气,但三法司对钱伯仁的责罚也就到此为止,随后便匆匆结案。任是吕方如何抗辩,三法司高官和那东厂太监只是不应,拍案退堂。退堂之前,命人将那幅黄巾又还给了吕方。
退堂后,又是一整日被拘在大理寺内。吕方在屋内怔怔地坐着,眼望那绣着银荷的锦帕,心底万千疑惑,既奇怪为何三法司对这玉帮主如此忌惮,更不知这一轮过堂之后,三法司到底要怎样处置钱伯仁。
漆黑的夜里,他眼前又浮出杨清钰的倩影。“傻大哥……我这辈子再不会为旁的人流泪了……”静夜之中,杨清钰那脆生生的笑又在耳边萦绕,吕方的心就是一阵抽动:“小妹,你还好吗?墨兄是否救了你出来?”黄昏时分,一名差役匆匆赶来告知吕方,这案子暂且这么结了,请吕方立马走人。吕方奇道:“岂能如此草草结案,那钱伯仁打伤人命,便只是四十板子了事吗?”那差役冷笑道:“只是暂且结案,钱伯仁还押在大理寺呢,日后若是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