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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吼天录-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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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只是四十板子了事吗?”那差役冷笑道:“只是暂且结案,钱伯仁还押在大理寺呢,日后若是再审,自然会唤你来过堂。”吕方还要再问,那差役已不耐烦起来,一迭声催促,将他“送”了出来。
  怅怅地走出大理寺,吕方依旧眉头紧锁,抬起头来,只见天上是一轮惨白惨白的日头。给那白花花的日光抚摸着,吕方不由生出一阵恍如隔世之感。暮色四垂,街上没几个闲人,一个下人悄然奔来,哈腰低声道:“吕爷,陈阁老知道您在此过堂,特遣小人来这候着先生。”吕方喜道:“陈阁老,他老人家也到了京师?”那下人一笑,指着那一乘小轿道:“请吕爷上轿,阁老正等着您呢。”
  四、尽日楼台,四边屏幛,目断江山魂欲飞
  夜色初临,小轿子悄然进入京城之西一所僻静的宅院。
  “想不到先生如此年轻。妙啊,三法司朝臣、锦衣卫和东厂这一轮博弈,全都因你而起!”陈阁老看到吕方进来,起身朗声而笑。陈东阳在英宗年间便已入仕,孝宗时累迁太子少保、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为当朝首辅,辅政多年,门生遍布天下,直到正德年间钱彬专权,陈东阳才告老还乡。
  吕方看这位三朝老臣已满头银发,犹自腰板笔直,心下欢喜,忙长揖问候。陈阁老将深邃有神的目光牢牢凝在他身上,拈髯微笑道:“钱彬这狗才竟敢自老夫手中将清钰劫走,好,那老夫便出山,跟他锦衣卫斗上一斗!”他已年近古稀,还是声若洪钟。
  听得吕方说罢三法司会审的前前后后,陈阁老不由凝眉沉思,半晌才低笑道:“先生可知道你遇到的那位玉帮主是谁?”吕方摇头苦笑:“这位帮主神龙见首不见尾,想来是位手段高明、连朝廷高官都忌惮他三分的江湖好汉。”
  “朝廷高官哪里会忌惮什么江湖好汉?”陈阁老的目光熠然一闪,冷笑道,“嘿嘿,能让三法司和东厂太监心惊肉跳的人,天下仅有一人,那便是当今圣上!”吕方愕然愣住,道:“皇上,这……”这时才猛然想到那玉帮主虽是草莽中人,但举止间却带着一股说不出的贵气。
  “嘿嘿,玉帮主,王上加点,非皇而何?”陈阁老说话间双手拱了拱,“元和天子神武姿,连这神武帮的名字,都有一股吞吐八荒的皇气。他给你的这黄巾,乃是他随身携带之物,看似毫不起眼,却是成都贡品‘铁梗银荷’绣,配上这金黄底子,天下再没第二个人敢用。东厂孙公公也算万岁身前近臣,自然见过这黄巾!”吕方兀自将信将疑,道:“既然身为天子,怎地还扮成江湖武人,更派人跟那些锦衣卫厮杀?”
  陈阁老眼露痛楚之色,苦笑道:“咱这位正德皇帝自幼好武,其英锐之性可说古今皆无,连塞外的蒙古兵他都敢去厮杀,扮那江湖豪客派人杀退锦衣卫,又算得了什么?”他说着长长一叹,“想必是万岁觉得紫禁城太憋闷了,所以他三次出关,两游江南,更曾在豹房内赤手搏猛虎,近来在京师郊外的回龙峪忽然驻扎了两万边军,听说那是供皇帝操演阵法所用。嘿嘿,无缘无故地将数万边军调来京师,这也是石破天惊的玩法啊……”
  吕方听陈阁老说了正德皇帝的这多轶事,对其古怪行径才觉得似懂非懂,暗道:“原来只是为了解闷,这位皇帝便如此飞扬跳脱!”犹豫着苦笑道:“这么说,万岁兴致一起,说不定便会扮作神武帮的帮主,四处游乐?”陈阁老听他毫不客气地说皇帝“四处游乐”,不由皱了皱眉头,终究还是点头叹道:“确实如此,万岁极少呆在紫禁城中,在豹房内呆闷了便会微服而出。吕先生以一人之力对抗钱彬,京城坊间早已哄传,万岁爷必然也听到了风声,这才赶来看热闹,只怕是一时兴起,才命人将你救下。”
  “万岁扮作神武帮的豪客,从锦衣卫手中将我救下,那便是觉得我状告钱彬大有道理,”吕方疑惑道,“既然如此,何不直接下令,将钱彬下狱?”陈阁老哼了一声:“老夫料想,万岁救你的时候,只是出于好奇,想看看你这状告钱彬的大胆狂生到底何许人也,那时他即便对钱彬生疑,也只是一二分而已。但听了你说的钱彬勾结宁王之语,对钱彬的疑心,便增至四五分了。但万岁极是顾念旧情,又是绝顶聪明,断不会莽撞下令捉拿钱彬。”
  “墨无极推断得对,你只是虞晟一枚试探的棋子!”陈阁老盯着呆愣的吕方,沉沉地笑起来,“这官场上的事,牵一发而动全身,盘根错节,是以虞晟拿你来试探万岁对钱彬的态度。而万岁让你再去击登闻鼓,更给了你这护身锦帕,实则也是拿你做了一枚试探的棋子,试探一下钱彬的态度。虞晟说得不错,万岁不怕钱彬贪污,只怕他不忠。若是你这枚棋子投出,钱彬阵脚大乱,那便说明其居心叵测。若是钱彬毫不惊慌,那便说明他忠君不二,问心无愧,万岁自可当作什么也不知道,还是视其为心腹。毕竟,万岁要找钱彬这样一个花样百出的玩伴,也大是不易……”
  吕方这才明白什么叫“老谋深算”,一时定在那里,想不出还能说什么。陈阁老竖起了第三根手指,又道:“三法司和东厂认出了万岁那银荷锦帕,不敢去碰钱彬,只将钱伯仁传了来,这又是第三个试探,探探万岁的心思,但他们还不敢太过得罪钱彬,只得将钱伯仁打了四十板子了事……只因谁也不清楚,钱彬在万岁的心内,到底倒是没倒?”
  仿佛看到一张厚重无边的黑幕,劈头盖脸地裹下来,却又躲闪不得,吕方终于长嘘了一口气,沉声道:“阁老洞若观火,晚生驽钝,实在看不透这官场上的重重厚幕,我只要钱彬伏法,让清钰得救!请教阁老,可有什么高见?”
  陈阁老微微一笑:“老夫前两日请墨大侠去钱彬那厮的府内打探,已有了些计较,最终定夺,还要先等墨大侠的消息。”原来墨无极在当日进京前,便与陈阁老相约来京,共抗钱党。在送吕方去了登闻鼓楼后,墨无极便赶来与陈阁老商议对策,又依陈阁老之计,去密探钱府,却一直没有消息传回。吕方听得心头发紧:“原来墨兄已去了两日,怎地还没有救下清钰?”
  直到入晚,墨无极也不见踪影。吕方心中挂念,叹道:“墨兄独闯虎穴去救人,这差事可比我告状要险难百倍,但愿他别遇上什么凶险。”陈阁老却拈髯笑道:“墨无极去救的也不是旁人,说不定清钰便会做他的如意佳偶,这个险,原也该去冒的!”
  吕方的心咯噔一下猛跳,颤声道:“阁老此话怎讲?”陈阁老哈哈大笑:“前日老夫与墨无极闲谈,才知他年过而立,却一直未有入眼的良配,当下便允诺,待得大事一了,便亲自出马做媒,将清钰许配给他。呵呵,关毅是老夫的得意门生,这个主自然是做得的。”老眼中闪过一丝冷光,笑声也忽地一沉,“况且将清钰许配给了墨无极,东侠才会倾尽全力。”
  吕方霎时定在了那里,双唇哆嗦,竟说不出话来。陈阁老见他神色古怪,忙道:“老夫决非莽撞之人,先前早已旁敲侧击地探听明白,原来墨无极一见清钰,便也觉十分中意,这岂不是天作之合么?”吕方才缓过神来,苦笑道:“这事……还须与清钰商量才好。”
  陈阁老拈髯笑道:“那是自然。听墨无极说,吕先生还认了清钰为义妹,到时候这杯喜酒定是要喝的。”吕方木然笑了笑,心内却泛起阵阵揪痛:“不错,墨大侠磊落英武,又有显赫家世,原是胜我这穷书生百倍。他们郎才女貌,我这做哥哥的该当替清钰欢喜才是。”虽然这么想,心内却似给一把看不见的刀狠狠割着,阵阵撕痛。
  眼见夜色已深,陈阁老便安排吕方在宅子内住下。又苦候几乎一整天,到得入夜时分,墨无极才匆匆赶来。
  “昨晚在钱府遇到了西门钧。”墨无极淡淡地笑了笑,脸色有些苍白,“给他和他那群手下缠上了,奔波了一日,才将那群奴才甩开……”吕方虽知他必然无恙,但想到他独自一人遭遇西门钧率领的一众高手,也自替他忧心,待听他说出在钱府探来的讯息,不由更是心惊。
  “连着两晚都是毫无所得,当真让人丧气,”墨无极苦笑道,“好在听了陈阁老的话,今晚再去打探,终于探出了一道机密消息。”吕方忙道:“是清钰的消息么,她可受苦了吗?”
  “今晚我才知道,原来清钰不在钱府,一直被西门钧亲自看押。”墨无极的眼中闪过一丝痛楚之色,低叹道,“我说的机密消息不是这个。今晚我看到了钱彬和西门钧密议。那钱彬因钱伯仁被抓,似乎甚是恼怒,更有些惶恐,将西门钧唤来,计议良久,最终却命西门钧将一封密信亲自送到真定府。”
  “真定府?”陈阁老的老眼熠然一灿,“钱彬莫非要联络宁王?他们还说了什么?”吕方闻言一震,墨无极已点头道:“这信确是给宁王的,钱彬放心不下旁人,只让西门钧亲自送走。他们说的话含混不清,我只听清楚了一句,钱彬曾道,明日我便要将万岁送到回龙峪……”
  “钱彬又给西门钧赐酒壮行。西门钧走前曾对钱彬道,清钰还在他手中。”墨无极眼射怒焰,沉声叹道,“我得知了清钰的消息,心内大喜,便跟着西门钧出了钱府,只盼顺藤摸瓜,寻到清钰,再暗中下手搭救。只是一时大意,在路上被西门钧发现了踪迹,他身周还有几个硬爪子,我没敢硬拼,只得暂且退回。”
  吕方一阵痛楚,道:“只怕清钰还要受苦几日。”墨无极腾地立起,昂然道:“西门钧曾对我道,你若要救人,明日午时便去乱云谷。我若不去,便再不得当东侠之称!墨某已应了他。”
  “墨大侠做得极是!你若昨晚就拼斗西门钧,那倒是误了大事了!”陈阁老叹道,“西门钧既已跟你订了战约,便不会再为难清钰了。最要紧的是这钱彬,他到底要做什么?”
  他一边绕室踱步,一边喃喃自语:“回龙峪,宁王,密信……”他蓦地顿住步子,低呼一声,“这钱彬莫非要铤而走险?”
  屋内霎时一静。陈阁老的老眼中已蒙上了一层忧色:“那回龙峪的边军,全归钱彬指挥。这些年他对边军恩威并施,着实树了几个亲信,特别是让这些边军来京,更让这群边军对其感恩戴德,唯命是从。他将万岁诳到回龙峪,千军万马,变生肘腋,谁能防备?”
  吕方惊道:“阁老是说,钱彬要纵容边军刺杀万岁?”陈阁老沉吟道:“断断不会那么明目张胆地刺杀,万岁还是钱彬的挡箭牌。他决不敢刺,而是……困!千军万马操演阵法,或是射箭歪了,或是万岁的御马给惊了,总之是想个法子,让万岁受伤。那时候他是万岁身边的唯一红人,榻前照料,便会设法让万岁病势沉沉,再以万岁之名发号施令……”一股夜风透窗拍入,三人都觉脊背生寒,心底一阵战栗。霎时屋内悄寂无声,过了片晌,才听陈阁老幽幽的声音在屋内徘徊:“他当真敢这么做?他不敢的,他不敢的……”
  “他敢的!”吕方怒张双眸,道,“若非如此,他此时联络宁王作甚?”墨无极顿足道:“形势至此,已再明白不过。钱彬,他要联络宁王谋反,先将万岁困住,再请宁王出兵。自真定府出兵,指日可到京师。那时候万岁又在钱彬手中……”
  吕方悚然道:“不错,钱彬心怀鬼胎,给万岁那方锦帕这一试探,必已心惊肉跳,那钱伯仁被抓之后,终于让他慌了手脚。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钱彬这样的佞臣,若是给万岁见疑,那岂非生不如死?他让西门钧亲送的密信,定是约定谋反时日,让宁王发兵前来……”
  他说的这些,陈、墨二人都已心内盘算过,听他一口气喋喋吐出,更觉心内咚咚急跳。陈阁老的眼中已满是血丝,终于摇头道:“老夫这推断其实还有两处极大的漏洞,其一,钱彬那密信真的是相约谋反么?若不是,那又如何?其二,即便眼下钱彬阵脚大乱,但他真有这么大的胆量?敢冒如此夷平九族之险,仓皇起事?”
  他这一拈髯沉吟,墨无极也冷了下来。陈阁老定了定神,才道:“当务之急,便是夺回那封书信!这事便只着落在墨大侠身上。”他那幽深的老眼盯住墨无极,“西门钧身兼联络宁王的重任,却为何要跟你定下决战乱云谷之约?”
  墨无极冷笑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他即将远行,最怕我在他途中偷袭,索性先以武林规矩将我拘住。乱云谷,西卫摩天是要置我于死地!”陈阁老道:“决战西门钧,你有几分把握?”墨无极淡淡道:“便一成把握没有,我也要前去。”
  “置之死地而后生,”吕方沉声道,“但愿墨大侠以破釜沉舟之心一战,哀兵可致必胜!”墨无极扬眉一笑:“决战西卫,墨某该用那大勇之刀!”陈阁老点一点头,又对吕方道:“先生请拿老夫的书信,去联络我的门生虞晟,请他设法奉劝万岁,千万莫要随钱彬去回龙峪。”吕方不料这虞晟也是陈阁老的门生,但想起虞晟,便觉一阵厌恶,沉吟道:“阁老还是亲自前去吧。”
  陈阁老苍眉紧蹙,摇头道:“老夫还要亲自去寻东厂太监孙公公,让他们留意京师城防。若是京师城防被钱党操控,那咱们真就回天无力了。”他说着仰起头,老脸上已挂满了泪痕,望天拱手长叹,“只盼皇天庇佑,万岁可别有闪失……”
  虽然吕方对这位跳脱胡闹的天子不以为然,但听得满头白发的陈阁老这句涕泪横流的一声感喟,不由在心底沉沉地一叹。忠诚,无论何时,这都是一种让人敬畏感动的力量。
  赶到虞府时已是夜色深沉。
  毕竟是师徒名分,有了陈阁老的书信,虞晟也只得深夜接见吕方。再与吕方私见,虞晟的脸上却无丝毫尴尬之色,依旧谈笑风生。
  “恩师所见不错,”虞晟听罢吕方的一番长谈,低叹道,“你在大理寺状告钱彬的三日间,听说钱彬日日都去豹房跟万岁哭诉,到底万岁还是信他多些啊。本官今日得到了消息,午后不久,万岁已随钱彬走了。呵呵,钱彬和万岁戎装乘马,并辔而行,盔甲交错,远远望去,竟让人难以辨出谁是天子啊。”摇头低叹间,又隐隐地透出无限的羡慕来。
  吕方心内一颤,忽地冷笑道:“想必便是听到了万岁对钱彬恩宠不二的风声,你们才匆匆结案的吧?”虞晟苦笑两声:“有杨关毅和柳峻的前车之鉴,满朝文武谁敢再莽撞啊?恩师的推断大有道理,但诸多紧要处都是凭空臆测,缺乏凭证。此时还是不可妄动。”
  吕方双眉一掀,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万岁若是稍有差池,你可担待得起么?”眼见虞晟还是蹙眉沉思,吕方不由大喝一声,“请大人即刻去将追万岁回来,迟了只怕就不成了!”
  虞晟猛地回过神来,望着吕方,阴森森地笑了起来:“我贸然前去,若是子虚乌有,那便是满门抄斩的下场。再说,万岁已经出发了,此时我即便再调拨人手,经办诸般手续,也决计追不到的。”
  吕方呼呼怒喘,大吼道:“你……你胆敢置万岁安危于不顾?胆小怕事,妄为人臣!”厉声咆哮间,震得灯烛光影微微摇晃。
  虞晟脸色一白,忽又笑道:“你说得也是!身为人臣,岂能临事畏缩,但这事情太大了,本官不便出头。”他掀起窗子,望向黑沉沉的夜空,喃喃道,“要下雨了,这场雨或许能让万岁的行程耽搁下来。我给你两匹快马,安排人手带路,且看你追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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