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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贾平凹:邻家少妇-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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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不容易。公社这么远,来回得一整宿哩。”
“现在会少多了。那几年动不动开会,不去还要扣工分,整整十年了,扣了我上百个工分呢,今夜里我是第一次去那大院的。”
“怎么不去?”
“唉,那大院里原先有雄鬼哩。”
“雄鬼?”
我越来越听不懂他的话,向前跃了一步,风气将松油节的火焰闪得几乎灭了,他忙用手护住,说道:“现在好了,他早滚蛋了,‘四人帮’一倒,查出他是‘双突击’上去的,他果真没好报。” 
                  
 商州初录(25)
 我才听出他说的雄鬼,原来是指着一个什么人了。
“我一见着那雄鬼,黑血就翻,每次路过那大院门口,头就要转过去。就在他滚蛋后,我也不想到那个地方去。今日公社派人来一定要我去,去就去,现在是堂堂正正的人了!刚才开会时,我就在想,我老婆今夜和我要是一块去,就好了。”
他时时不忘了老婆。我说:“后来不是召开全公社大会,要让你们坐台子戴花吗?”他在前边嘿嘿地笑起来。
“哎呀,你真是对老婆好!”我说。
“要过日子嘛。咱上无父母,左右无亲戚四邻,还有什么亲人呢?”
鸡叫两遍的时候,我们到了他的家,沟虽然不大,但却很深,还在山上,就瞧见沟底有一处亮光,大来笑着说:“那儿就是,她还在等着我哩。”
我们顺着一片矮梢林子中的小路走下去,那沟底是一道小溪,水轻轻抖着,碎着一溪星的银光,从溪上一架用原木捆成的小桥过去,就是他的家了。门掩着,一推开,堂屋和卧房的界墙上有一个小洞窗儿,一盏老式铁座油灯放在那里,灯光就一半照在炕上,一半照在中堂,进门时风把灯光吹得一忽闪,中堂的墙上就迷迷离离地悠动。满屋的箱柜、瓮罐,当头是三个大极了的包谷棒捆。两个孩子已经睡着了,他的老婆却没有在。果然冲鼻而来的是一股浓重的浆水菜味。
“菊娃——!”大来站在门口,朝溪下的方向喊。黑暗里一声:“来了!”就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一个人背了一捆木棒慢慢走上来,在门前咚的放了,说:“怎么开到现在?那个地方你真还能呆住?!”
“咱现在怎么不能呆了?后来还要在全公社大会台上坐呢,书记说一定要你去!谁叫你去那儿背耳棒的,我瞅空就背回来了!”
“我坐着没事。瞧,你倒心疼起我了,这耳棒不拿回来,明日拿什么搭架呀?锅里有搅团呢。”
她啪啪地拍着身上的土,大来告诉我这木棒就是培育木耳用的,那老婆突然才发现了我,锐声叫道:“来客了?”
“是城里一个同志,晚上来家睡的。”大来说。
“你这死鬼!怎么就不言不语了?!你们快坐着,我重新做些饭去。”
她招呼我在屋里坐了,站在门口,和大来商量起给我做什么好饭。我瞧见她背影是那么修长,削削的肩,蓬松光亮的头发,心里不觉叫奇:深山野沟里竟有这么娟好的女人!这憨大来竟会守着这么一个老婆,怪不得那么爱她。可她怎么就也能爱着大来?
我赶忙说:什么饭也不要做,要吃,就吃搅团。她就说那使不得的,怎么端得出手?我一再强调,说我在城里白米白面吃多了,吃搅团正好调调口味,她才不执拗了,走进来喜欢地说:
“那好吧,明日给你改善生活。”
灯光下,她那张脸却使我大吃一惊:满脸的疤点,一只眼往下斜着,因为下巴上的疤将皮肉拉得很紧,嘴微微向左抽。那牙却是白而整齐,但也更衬得脸难看了。
我真遗憾这女人怎么配有这么一张脸!看那样子,这是后天造成的,我想问一声,又怕伤了她的心,便低下头不语了。她很快抱了柴火就去了厨房,听得见风箱呼呼啦啦响了。
这时候,土炕墙角的喇叭呜呜地响起来,有声音在喊着“大来!”大来爬上炕,对着喇叭对喊着。“到家了吗?”“到家了。”“到家了就好。”“还有什么事吗?”“照顾好客人。”“这你放心。”他跳下炕,说:“书记不放心你,怕夜里走山路出了事呢!”
我好奇起来,山区的联系就是靠这喇叭吗?他说,这个公社面积在全县最大,人口却最少,一切事就都靠这喇叭联络的。
我们开始吃起搅团来,虽然是包谷面做的,但确实中口,再加上那辣子特别有味,醋又是自己做的,吃起特香。那女人先是陪我们说话,我一直不敢正视她的脸。她也感觉到了,就不自然起来,我忙又说又笑着来掩饰,但她已起身去给我支床,取了一件半新被子,说城里人最讲究被头,便动手拆了旧被头,缝上新的。
吃罢饭,又烧了热水,让我洗了,又一定要大来洗手脸和脚,大来有些不愿意,那女人就说:“夜里你们男人家睡那边新床,你跑了一天路,脏手脏脚的叫客人闻臭气呀?!”
接着,就又从柜里取出一升核桃,一升柿饼,放在新床边上,说让砸着仁儿包在柿饼里吃,朝我笑笑,进了卧房,关门吹灯睡下了。
我和大来坐在床上,一边吃着山货,他就看着我说了:“山里人家,你不笑话吧?”
“笑话什么呢?瞧你这人!”我说。
“你也看见了,娃子娘,也怪可怜的,走不到人前去。”
他是在指他老婆的脸了,我一时不知怎么回应,就说:“她是害过什么病?”
“是我烧的。”
“烧的?”我痛惜不已,“山里柴火多,不小心就引起火灾……”
“不,是故意烧的。”
“?!”
一个男人谁不愿意自己的老婆长得漂亮,他却要故意去破坏她的脸面?他们夫妻在这一带是有名的恩爱,怎么能干出这事?
大来脸色暗下来,不说话了,开始合上眼睛抽烟,抬起头来的时候,眼里噙着泪水。“我也看出你是好人,我就给你说了吧,我从来不愿再提这事,一提起心里就发疼。” 
                  
 商州初录(26)
 他说,他是二十八那年娶的她。她娘家在后山六十里外的韩河村,自幼长得十分出脱,是韩河一带的人尖尖,长到二十,说亲的挤破了门,但她偏偏爱上了他。他那时就会培养木耳,去韩河帮人传艺,见的面多了,她看上他人老实,手艺好,一年后就嫁了过来。小两口相敬相爱,日子虽不富裕,但喝口冷水也是甜的。第二年生了个儿子。到了第三年,公社的原书记和县农林局几个领导到这条沟里来,他们就认识了。小两口十分感激领导能到他们家来,就买了肉,灌了酒招待,没想那书记看中了他的老婆。以后常常来,说是检查工作,或是关心社员,来了就吃好的,喝好的。有时他不在,书记来了便不走,说些不三不四的话。回来老婆向他说了,他倒还训了老婆一顿,说领导哪会是那种人,人家既然看得上到咱家来,咱就要尽力量当上客招待。但有一天,他去山上犁地,书记又来了,她是端茶水的时候,书记笑淫淫地说:
“深山里还有你这等好的人才!”
“书记,你怎么说这话!”她说。
“这大来哪儿来的艳福,你看得上大来?”
“书记,你不要……”
书记却站起来抓住了她的手,接着就抱她的腰,她立即打了一下,挣脱了跳在门口,说:“他爹在山上犁地,他要回来啦!”
书记咽咽唾沫,将五元钱放在桌子上,出来走了。
她赶出来把钱扔在他脚下,转身就跑,书记却哈哈笑了,说:“你这娘儿的脸为什么要那么好看呢?”
大来回来,听老婆说了,当下气得浑身打颤,就要跑下山去找书记。老婆却将他抱住了:“你这要寻事吗,人家是书记呀?”“他不能这样欺负人?!”“你又没有证据,谁能信你的,还是忍了吧,反正我不会依了他的。”他便忍了。
以后他去山上做活,就让老婆看见书记要再来,就早早躲开,要么就两口一块到山上去,就是山下逢集赶会,他轻易也不去,或者夫妻一块去,一块回。书记果然好长时间没有得逞,但越是没有得逞,愈是常来。后来公社在三十里外修水库,书记就点名让他们队派他去当长期民工,他知道后,坚决不去,但以此被扣上破坏农业学大寨的罪名,在公社大会上批判,他只好去了。他走后,书记终于一次把他老婆按在炕上,老婆反抗,搏斗了一个时辰,渐渐没了力气,就被糟蹋了。他从水库工地回来,到公社去告状,反被书记说是陷害,他又告到县上,县上派人调查,没有人证物证,也不了了之。书记又以报复诬陷之名,勒令他去水库工地,然后,十天八天去他家,老婆就如跑贼一样,又被*过两次。他老婆连夜跑到水库,找他回来,两口抱头痛哭。他几乎要发疯了,磨了一天斧头,想下山去拼命,老婆说:“把他杀了,你还能活吗?你一死,那我怎么办呀,你还是让我死吧!”他又抱住老婆:“你不能死,你死了,那我怎么办呀!”夫妻俩又是大哭。
“全怪我这一张脸,全怪我这一张脸害了我,也害了你!”老婆说。
他突然想出一个办法来,但他不敢说出,更不敢说给老婆。一个人在山上转了半天,最后还是回来,在衣服上涂了好多漆,要老婆用汽油给他洗洗。老婆端着汽油盆子正洗着,他从后边划着了火柴,丢了进去,火立即腾起来,冷不防将她的脸烧坏了。她尖叫一声,昏倒在地,他抱起来大哭:“我怎么干出这事?我不是人啊,我不是人啊!”老婆醒过来,流着眼泪,却安慰他:“这样好,就这样!”
果然,书记从此就再也不来了。
他们夫妻的日子安静了,他永远属于她,她也永远属于他。
也从此,他们再也不肯到那叫人伤心落泪的公社大院去了。
鸡叫四遍的时候,我们睡下了。我合着眼睛,听见门外的梢树林里起着涛声,门前的小溪在哗啦哗啦响,不知在什么时候,就睡着了。我梦见就在这间屋子里,大来和他的女人正忙着将一堆堆耳棒抱在门前土场上,架起人字架,点上木耳菌种,眨眼,那木耳就生出了黑点儿,又立即大起来,如人的耳朵,又大成一朵朵黑色的花。我也帮他们开始采摘,采了一筐,又采了一筐,三人就到了山下,在供销社卖了好多钱。突然有了锣鼓声,他们俩又坐在了冒尖户授奖大会上,新书记给他们戴花,大来眼睛小小的,一副憨相,窘得手脚没处放。那老婆却大方极了,嫌大来不自然,就在桌下踩大来的脚。没想台下的人全看见了,就一齐哈哈地笑。那老婆也满脸通红,红润光洁。人都在说:
“这大来有这么俊样的老婆!”
“瞧人家的眉眼儿哟!”
  棣 花
无论如何我是该写写棣花这个地方了。商州的人,或许是常出门的,或许一辈子没有走出过门前的大山,但是,棣花却是知道的。棣花之所以出名,有各种各样的说法。文人界的,都知道那里出过商州惟一的举人韩玄子,韩玄子当年文才如何,现无据可查,但举人的第八代子孙仍还健在,民国初年就以画虎闻名全州,至今各县一些老户人家,中堂之上都挂有他的作品,或立于莽林咆哮,或卧于石下眈眈。现因手颤不能作画,民间却流传当年作虎时,先要铺好宣纸,蘸好笔墨,便蒙头大睡,一觉醒来,将笔在口中抹着,突然脸色大变,凶恶异常,猛扑上去,刷刷刷刷来,眨眼便在纸上跳出一只兽中王来。拳脚行的,却都知道那里出过一个厉害角色,身不高四尺,头小,手小,脚小,却应了“小五全”之相术,自幼习得少林武功。他的徒弟各县都有,便流传着他神乎其神的举动,说是他从不关门,从不被贼偷,冬夏以坐为睡。有一年两个人不服他,趁他在河边沙地里午休,一齐扑上,一人压头,一人以手扣住肛门,想扼翻在地,他醒来只一弓,跳了起来,将一人撞出一丈二远,当场折了一根肋骨,将一人的手夹在肛门,弓腰在沙地上走了一圈,猛一放松,那人后退三步跌倒,中指已夹得没了皮肉。所以,懂得这行的人,不管走多么远,若和人斗打,只要说声:“我怕了你小子,老子是棣花出来的!”对手就再也不敢动弹了。一个大画笔,一个硬拳脚为世人皆知,但那些小商小贩知道棣花的,倒是棣花的集市。棣花的集市与别处的不同,每七天一次,早晨七点钟人便涌集,一直到晚上十点人群不散。中午太阳端的时辰,达到高潮,那人如要把棣花街挤破一般。西至商县的孝义,夜村,白杨店,沙河子,北上许家庄,油坊沟,苗沟,南到两岔河,谢沟,巫山眉,东到茶坊,两岭,双堡子,百十里方圆,人物,货物,都集中到这里买卖交易,所以棣花的好多人家都开有饭店,旅馆,甚至有的人家在大路畔竟连修三个厕所。也有的三家、四家合作,在棣花街前的河面上架起木桥,过桥者一次二分,一天可收入上百元哩。 
                  
 商州初录(27)
 其实,棣花并不是个县城,也不是个区镇,仅仅是个十六个小队的大队而已。它装在一个山的盆盆里,盆一半是河,一半是塬,村庄分散,却极规律,组成三二三队形,河边的一片呈带状,东是东街村,西是西街村,中是正街,一条街道又向两边延伸,西可通雷家坡,东可通石板沟,出现一个弓形,而长坪公路就从塬上通过,正好是弓上弦。面对西街村的河对面山上,有一奇景,人称“松中藏月”,那月并不是月,是山峰,两边高,中间低,宛若一柄下弦月,而月内长满青松,尽一搂粗细,棵棵并排,距离相等,可以从树缝看出山峰低洼线和山那边的云天。而东街村前,却是一个大场,北是两座大庙,南是戏楼,青条石砌起,雕木翘檐,戏台高地二丈,场面不大,音响效果极好。就在东西二街靠近正街的交界处,各从塬根流出一泉,称为“二龙戏珠”,其水冬不枯,夏不溢,甘甜清冽,供全棣花人吃,喝,洗,刷。泉水流下,注入正街后上百亩的池塘之中,这就是有名的荷花塘了。
这地方自出了韩举人,李拳脚之后,便普遍重文崇武。男人都长得白白净净,武而不粗,文而不酸。女人皆有水色,要么雍容丰满,要么素净苗条,绝无粗短黑红和枯瘦干瘪之相。直至今日,这里在外工作的人很多,号称“干部归了窝儿”的地方,这些人脚走天南海北,眼观四面八方,但年年春节回家,相互谈起来,口气是一致的:还是咱棣花这地方好!
因为地方太好了,人就格外得意。春节里他们利用一年一度的休假日,尽情寻着快活,举办各类娱乐活动,或锣鼓不停,或鞭炮不绝,或酒席不散。远近人以棣花人乐而赶来取乐,棣花人以远近人赶来乐而更乐,真可谓家乡山水乐于心,而乐于锣鼓、鞭炮、酒肉也!
一到腊月,廿三日是小年,晚上家家烙烧饼,那戏楼上便开戏了,看戏的涌满了场子,孩子们都高高爬在大场四周的杨柳树上,或庙宇的屋脊上。夏天里,秋天里收获的麦秸堆,谷秆堆,七个八个地堆在东西场边,人们就搭着梯子上去,将草埋住身子,一边取暖,一边看戏,常常就瞌睡了,一觉醒来,满天星斗,遍地银霜,戏不知什么时候早就散了。戏是老戏,演员却是本地人,每一个角色出来,下边就啾啾议论:这是谁家的儿子,好一表人才;这是谁家的媳妇,扮啥像啥;这是谁家的公公,儿子孙子都一大堆了,还抬脚动手地在台上蹦跶。最有名的是正街后巷的冬生,他已经四十,每每却扮着二八女郎,那扮相,身段,唱腔都极妙,每年冬天,戏班子就是他组织的。可惜他没有中指,演到怒指奴才的时候,只是用二拇指来指,下边就说:“瞧那指头,像个锥子!”“知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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