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红跟谁急-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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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红跟谁急
作者:韩石山
酷评王朔
从文学品格上说,王朔和金庸差不了多少。若从人的品格上说,可就差远了,金庸和他笔下的人物一样充满着正气,而王朔则以自己在内地获得的声誉炫己骄人,其颟顸直可说到了皂白不分的程度。
《谁红跟谁急》自序
在中国文学界,我要算个恶人了——不必加引号,我能承受得了。
最早听到这话,是一次饭局上,一位朋友对我这么说的。
我怎么会是恶人呢,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很不以为然。上学十七年,教书十一年,写作二三十年,平日手不释卷,笔不辍耕,出身不好,蹭蹬大半生,就是现在,仍不时遭人白眼,这样的人怎么会是恶人?
看出我的不屑,朋友说道:我知道你不服气。可你看看你都做了些什么事。接下来一一列举:
谢冕是北大的名教授,声名如日中天,门生故旧满天下,不过编了两套内容重复的“中国文学经典”,能说是多大的过错,别人都不说什么,偏偏你就不依不饶,大张挞伐。难怪谢门弟子说你“谁的名气大骂谁”!
王蒙的地位何其尊贵,成就何其卓著,七十岁写了部长篇小说,说自己是抡圆了胳膊写的,好坏在其次,这种精神多么可贵,偏你就不认账,说人家是“荡妇心态”,你不觉得有失忠厚?
陈漱渝是享誉海内外的鲁迅研究专家,一次演讲中,不过借鲁迅说事,歌颂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建设的成就,你就揪住不放,害得人家只好向陕西省委和西安市委的宣传部告状,你就给捅了出去,弄得人家灰头土脸的,做事岂能如此之甚!
韩少功,多好的一个作家,《马桥词典》不过是与《扎哈尔词典》都用了词典这一形式,怎么就是剽窃?
魏明伦,多有文化的一个戏剧家,为自贡灯会征联出了个上联,就是不怎么地道,也还能说得过去,你就那么恶毒地挖苦人家。
余秋雨的散文人人都说好,你写不出来可以好好学嘛,怎么就说人家是用小说笔法写散文断不可信。你这不是谁红了跟谁急吗?
还有,中国作家一次次向诺贝尔奖的冲刺,虽没有成功,其精神之可嘉是谁也不能抹杀的,你竟嘲笑他们用力过猛,一个个陈尸斯德哥尔摩西郊的墓地。
中国各省作家自称某军,纵使自高身价,也是人之常情,怎么就说人家这是没出息的做法?光兴你单个出名,就不兴别人抱着团儿出名?还说你不是恶人!
朋友已有几分醉意,一面用筷子指点着,一面气势汹汹地说着。
我连连点头称是。
现在我把我的这些恶行编为一本书,希望能坐实朋友的指责。好些文章都是多年前写的,为了让年轻朋友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每组文章(有的只有一篇)前加了一些文字,交待事情的原委,也说说我当初的想法。可以保证的是,绝没有辩白的意思。
在文学批评上,我是服膺李健吾先生的。所不同者,因为时势的差异,我与李先生的着眼点稍有不同。李先生处于新文学的发轫期,志在拔擢,看重的是作品的新颖,作家的潜质。现在呢,可说是新文学的成熟期,也可说是一个茂盛期,同样的志向,我所做的乃是删殳,看重的是作品的取向,作家的品质。删殳也是一种拔擢,除去杂草,禾苗才会茁壮地成长。
绝不是狡辩,我承认我就是个恶人。你就说是个坏人,也认。
二○○五年六月十六日于潺湲室
韩石山酷评王朔
王朔是我喜欢的一个作家。他的小说,有一种常人难以比肩的灵气,不是多么雅,也不是多么俗,而是一种张力,一种穿透力,总在冲撞着什么,消解着什么,僵硬的现行文句,还有更其僵硬的现行意识。
有人说他“痞子气”,是鄙薄,也是一种赞赏。谁心里没有一点痞子气,可只有他敢写出来,能写出来。他的许多小说语句,包括一些题名,已然成为一种公众话语。对一个作家来说,这是绝大的成功。也有为人诟病的,比如“一不小心,就会写出一部《红楼梦》来”。从写作规律上说,这话并无大错。天才就像彗星一样,光彩照人,一闪而过。写作不是种庄稼,一份耕耘,不一定有一份收获。不经意间的一番挥洒,却可能留下万古传颂的名篇。
有的话,可就离谱了。大约是一九九九年初吧,在长时间的沉寂之后,要复出了,要出版他的《看上去很美》了,先来造势,说他要一连写十部长篇。这就离谱了。文学成就,从来就不是以量取胜的。好的作品,有一部足够青史留名。再比如对金庸的批评,金庸不是不可批评,对他的文体,对他的观念,可批评者多多,惟独不可说道的是俗。小说原本是俗物,从俗字立论,先就偏颇。更其荒谬的是,他说的四大俗,全是港台的,四大雅又全是内地的。这就不像个有见识的文化人说的话。那一会儿,王朔不像个作家,倒像个什么部的官员。
王朔为什么批评金庸
王朔要批评金庸,谁也挡不住,就像当初没人挡住他写出《顽主》,如今也没人挡住他写出《看上去很美》一样。二十世纪眼看没几天了,如果什么都学不会的话,我们至少应当学会尊重别人发言的权利。
我也不打算替金庸辩护。严格地说,王朔针对金庸作品提出的几点批评,不是全没影儿。一叶障目不见泰山,总是有个叶子在那儿障着,蚊子看成了大象,总是有个蚊子在那儿趴着,有无可以辨,真假可以辨,远近和大小就难辨了。
作家是公众人物,他的任何言行都会成为分析社会心态的标本。听说王朔后来又发表文章,说自己和金庸无仇无怨,这就没必要了。说了就说了,谁能把你怎么样?
要探究的是王朔的心态,也就是王朔为什么批评金庸。
王朔批评金庸的这些话,如果是前几年王朔人气最旺的时候说的,一点都不奇怪,也很好理解。一个随口就说出“一不小心也许就写出红楼梦”的人,批评一个香港作家几句算得了什么。批评你是抬举你。如今可不同了。在国内大红大紫之后,王朔去了美利坚合众国去寻求发展,想来那心态应该是,在中华人民共和国都玩得溜溜的,美国人不过是些大孩子,还不好哄弄么?咱是不去,去了准能在大洋彼岸刮起几场龙卷风,把美国鬼子震得一愣一愣的,然后弄他多少万美金回来,或者在曼哈顿买个花园洋房住下来。
不料洋鬼子们太不识好歹。玩上几把也能见出个高低,他干脆来个不和你玩,弄得王朔干搠在那儿也不是个办法,只好怎么去的又怎么回来了。原先在国内赚的那几个钱,自己看着还像个钱,出去一趟才晓得那么个不经花。去美国玩一把,要么是赚,要么是赔,没有不赔不赚这一说。因此留洋回来的王朔是怎样个境况,我不是瞎子也能算得出来。
人总要活,钱总得赚。怎么活怎么赚?想想,还是写小说。先是宣告要一连写十部长篇小说——只有疯了的人才会说这样没谱儿的话。接着是出了一部《看上去很美》。好坏不必说了,那促销的手段就够败兴的。好好的一本书上带张碟,这不就等于“买一送一”吗?商店的买一送一,比方说买一条裤子再送一条吧,还可以换着穿,这可倒好,纸的是书,碟的也是书,莫非有哪个蠢家伙看一遍纸的再看一遍碟的?那部书(该说那两部书)一出来,我就知道准要砸锅。不一定砸这个锅,是砸后边那九个锅。往后没有了小说也没有了读者,王朔也和西楚霸王一样,来到了乌江边上。
境况相同,和项先生的气量可就没法比了。一句“天亡我楚,非战之过也”。项先生不光原谅了自己的鲁莽,同时也原谅了刘邦的可恶。将人间的种种不如意事都归诸不可违拗的天意,开了中国旷达派的先河。
王霸主没有项霸主的气量,却有项霸主的蛮勇,拔出宝剑不往脖子上搁,却挥舞起来要斫倒几个,头一个看准了的便是同是通俗小说作家却长久不衰的金庸。
王朔批评金庸的心态,大致如此。
冤有头,债有主,对头是找对了。只是出气的方法不对。如果说先前还是卖武艺的话,现在就是打莲花落了。
打莲花落的,不光要讨好看客,还要标榜自己。王朔也是这一套。
他说这些年来有四大俗,一是四大天王,二是成龙电影,三是琼瑶电视剧,四是金庸小说。与此对应的,是“我们”的四大支柱,一是新时期文学,二是摇滚,三是北京电影学院的几代师生,四是北京电视艺术中心的十年。说白了就是四大雅,或是四大“文化”。这里说的北京电视艺术中心,不就是常拍王朔小说改编的电视剧的那家电视机构吗?巧的是,王朔的第四大雅,对的正是金庸的第四大俗。
从文学品格上说,王朔和金庸差不了多少。若从人的品格上说,可就差远了,金庸和他笔下的人物一样充满着正气,而王朔则以自己在内地获得的声誉炫己骄人,其颟顸直可说到了皂白不分的程度。
本来绝不相干的两个人,王朔硬要把自己和金庸连在一起。先判别人为俗,再说自己是雅,如今自己的雅没了读者,气就往人家那儿出,天下有这个道理吗?
若从读者来说,爱看王朔的读者,大多也爱看金庸,这不等于骂那些背叛了自己的读者是有眼无珠,不识好歹吗?
四大俗,不是香港的就是台湾的,台湾且不说,这里光说香港。这和有些人说香港是文化沙漠不是一个调调吗?若在香港回归前这么说,或许有鄙视殖民文化的意味,你不回来我就说你是沙漠,如今香港已回归了,为什么还要这么说?且容我问上一句,我们搞那十年文化大革命的时候,人家可是没有这回事呀,又该怎么解释?
篇幅关系,还有个问题不想细说了,这里只提个醒儿,从王朔的言论中我嗅出了一点“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味儿。他的嘲讽对象,几乎全是对准知识分子的,对准文化人的。他也批评社会,其心态是,你们懂得什么,这是咱家里的事,咱最知底细。骂吗,看咱是怎样骂的,你们敢这么骂吗?一副豪门恶少的腔调。他的小说写得好,全是沾了心态好的光。一个什么脏话赖话都敢说的作家,怎么不让草民百姓看了大过其瘾。
王朔不是个蠢人,挺聪明的。若认真读书,走正道儿,未必成不了大作家。我在一篇文章里还说他有大师品格呢。算我走了眼。年轻人不学好,神仙也没招儿。
酷评王蒙
王蒙的聪明是举世公认的,至少是文学界公认的。官做到部长而能保持自身的高洁,绝对是大聪明。只是他忘了一点,同样的聪明用在文学创作上而不知收敛,就不能说是大聪明了。写作需要聪明也需要愚执,需要放纵也需要收敛,需要狂傲也需要自省。需要知道自己的长处,也需要知道自己的短处,如其不是更为需要的话。
韩石山酷评王蒙
写王蒙的这三篇,第一篇和第三篇隔了十好几年。约略说来,正是王蒙写作的三个时期。第一篇《中国长篇小说的文化阻隔》,一九八八年写的,当时他正当着文化部长,光焰万丈,如日中天。第二篇《王蒙,是又怎么样》,一九九二年写的,他已丢了部长的官儿,正遭到一种大有来头的批评,史称“稀粥事件”。第三篇《“抡圆了”的风险》,二零零四年写的,这年春天他的长篇小说《青狐》刚刚出版,文化界里正在掀起一股烈焰腾腾的王蒙热。
我是个不谙世事的人。写第二篇时,没有想到与第一篇有怎样的关联,写第三篇的时候也不会想到与第二篇有什么关联。然而,如今一看,恰在他的三个关键时期,都写了批评文章。是不是可以说,即时性的批评,也自有它长久性的意义?真要是这样,我该为自己敏捷的反应而感到自豪。
还有一个有趣的现象,第一篇有肯定也有批评,第二篇看似嘲讽,实则是声援,第三篇就全是批评了。也就是说,随着王蒙的声望日高,批评的力度也越大。从做人上,这是一种失败,至少也不是合时宜,但从批评的品质上说,是越来越高了。
需说明的是,《“抡圆了”的风险》初发表时,署的是我的另一个笔名“方仲秀”。也不是这个标题,一则这篇文章是在我编的《山西文学》(二零零四年第十一期)上发表的。这不是主要原因。再则,是不是也有不愿意开罪这位文坛大佬的意思?得承认,是有的。事情缘于,二零零三年秋天,我曾受邀参加在山东青岛召开的王蒙作品国际研讨会,人都有见面之情,此后再想写批评王蒙的东西,心里先就有了障碍。不愿开罪,心里又痒痒的想写,写出来只好在自己编的刊物上用笔名发了;寄给别的刊物,人家就知道是谁写的了。
且在这里记下我的卑劣。
王蒙:是又怎么样
早就听说《文艺报》发表文章,批评王蒙的小说《坚硬的稀粥》,又听说王蒙向当地法院起诉,控告《文艺报》侵害了他的名誉权。地处山野,耳不聪目不明,听这些传闻,就像听中东战争一样,又新鲜又遥远。
很想找份刊物找份报纸,看看小说是怎样的小说,批评是怎样的批评,总也提不起那个兴致。王蒙自当了文化部长后,他的小说我很少再看,我不相信一个当今的文化部长能写出怎样的好作品,不管他先前写得多么好——将先前的敬意完整地保持下来就足够了。而《文艺报》,两三年来我连摸也不摸了。
感谢一九九二年三月七日《作家报》上刊载的综述文章,使我这样懒散的人,能对这场论战的详情有所了解。知道除《文艺报》外,《中流》和《文艺理论与批评》也发表过评论文章,王蒙自己也写过辩护文章,发在《读书》上。
我看了两遍,一会儿明白,一会儿糊涂,就像在看一场《三岔口》,刀光剑影,摸黑儿对打。对一个卸了职的文化部长写的这样一篇小说,哪用得着如此大张挞伐。另一面呢,批评由他去批评,哪用得着上诉,又哪用得着如此的辩护。
以我这山野之人看来,这场论战原本就不应该发生,若发生也不该是这样的态势。我们刚刚许诺,让作家们心情舒畅地写作,不打棍子,不抓辫子,不戴帽子,言犹在耳,怎么就又打又抓又戴起来了?刚刚还批评作家脱离生活,怎么对一篇稍稍贴近生活的作品又如此苛求,无限上纲?再说王蒙,前些年还“笑骂由他,好官我自为之”,怎么刚刚卸任没几天,就把自己混同于一个普通老百姓,闹到要对簿公堂的地步,全无先前的潇洒平和之态?你说的那些写作经过,不过是初学写作者的常识常规,若批评已在常识常规之外,作这样的辩白,岂非自作多情?
批评一方的重头文章,是《文艺报》上的《评小说〈坚硬的稀粥〉》,全文万余字,堪称近十几年来少见的报纸批评文章,只有“文化大革命”中的一些声势煊赫的大块文章差可比拟。该文认为,“稀粥”中的这场改革,是作家虚拟的,但它与我们眼下的改革有一定的联系和关系。文学是生活的反映,讽刺性小说对生活的反映还有它独自的特色。简言之,“稀粥”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