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陀罗-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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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不了我改个艺名混饭吃,谁还希罕听他的教训。
最可恨的尚有大哥他们,老爹一骂我出门,三人也不劝阻,老好的在一边阴阴笑,我受够了,这一家子,就因我比他们清高点,他们巴不得我死在他们跟前。
我狠狠的将沙发垫子踢得半天高,垫子落在地上,嘭的一声。
我气平了一点,干吗这样生气?不是已经忍了两年多了吗?恐怕是借口吧,我真正要气的是什么?找坐下来问自己。
是因为宁馨儿吧,是因为无法进一步接触她吧。
为什么对她有这么大的好感呢,是爱上了她吗,是不是呢,不能确定,因为彷徨的缘故,对其他的事就不堪忍受了,多么幼稚。
错不在老爹,错竟在我自己。
我想通了以后,使驾车往家中走了。
父亲穿着唐装衫裤,正在抽雪茄,我说:〃我来了。〃
他瞪我一眼,〃你骂司机?〃
我莞尔,这种小人,马上要求主子帮他出气了。
我说:〃司机不会比儿子更重要吧?〃我补一句,〃即使是不争气的儿子。〃
他深深地吸着雪茄,〃最近你混得不错呵。〃
我说,〃托老佛爷的洪福。〃
〃你少跟我来这一套。〃他暴喝一声,恍如春雷响。
我实在接捺不住,〃我又做错了什么?又有哪里丢了你的脸了?〃
〃你竟掏起古井来了?你收了人家寡妇三十万港元,天天往人家家里钻,服侍人家,是不是?〃爹的雪茄烟直指到我鼻端来,〃乔家的脸都叫你丢尽了,你索性跟我脱离关系也罢,你不配姓乔!〃
我僵了,〃姓乔有啥好?姓乔的人是非黑白不分,不姓乔已罢。〃
〃我问你。〃他索性站了起来,太阳穴上微微鼓起,青筋毕露.
〃你有没有受过人家三十万?〃爹骂,〃你有没有跟人争风吃醋,动刀动枪,弄得几乎人头落地?〃
他妈的,消息传得快过路透社。
〃有。〃
〃你凭什么受人家三十万?〃他叫。
妈妈在这时候推门进来,〃什么事大呼小叫的?三十万有什么了不起?还给人家算了,妈替你存三十万到户口去,为了三十万就把儿子当贱骨头般辱骂,我每个晚上生一个儿子也不能这样。〃老妈挡在我面前。
我鼻子一酸,顿时想哭。
老爹顿足,〃你怎么回来了,你不是打廿四圈去了吗?唉,慈母多败儿。〃
老妈自鼻子里哼出来,〃你现在来教训我的儿子了,老乔,你发了财要立品了,请问你这财是怎么发的?当初拿了文凭,一穷二白的回到香港来,是谁看中你人品助你帮你把女儿嫁你的?老乔,当年你连入赘都心甘情愿,现在为了三十万,要与我儿子脱离关系,罢罢罢,〃老妈眼泪鼻涕一把一把的落将下来,〃就让穆儿跟外公姓好了。〃
我呆住了,我从不知道家中还有这样的秘情,顿时像听戏文一般,愣在那里。
〃四个孩子当中,有三个像你还不够?这孩子被你逼得浑身小家子气,连人家三十万都贪,还不足你的错?〃母亲指着鼻子直骂过去。
父亲挥手一扫,将书桌上的东西全部扫到地上去,笔墨纸砚滚了一地。
这一下子更加不得了,老妈跳得八丈高,声音撕心裂肺……我自觉没趣,推开书房门走了。
怎么会搞成这样子。
我到银行,结束那笔款项的定期存款,拿了利息,立刻去买了一只哈苏相机,然后拿着三十万的本票上慕容家去。
还就还。
我没说过连利息还。
这年头有个钱得来都太不容易,每个人都会变得贪婪兼小家子气,我是很原谅我自己的。
马不停蹄的到了慕容家。
佣人认得我,我进了屋子,〃太太在书房。〃我入书房。
宁馨儿并不在书房里。
一个小女孩子,约莫七八岁模样,穿一条雪白的麻纱花裙子,白袜白鞋,剪童花头,坐在钢琴前,正一下一下的按动琴键。
她在弹的一首曲子,叫做《七个寂寞日子》。
她用稚气的声音唱出来:〃七个寂寞日子,拼成一个寂寞礼拜,七个寂寞夜晚,我为你哭了又哭,噢我情人我为你而哭,呜呜呜——〃
我倚靠在墙上,为之销魂。
小女孩转过头来,向我笑笑,这么小就已经是个美人胚子。
寂静的书房,琴声,歌声,我的灵魂渐渐苏醒,只有在这里,我有机会思想自己的心意,在外头,一切进行得轰轰烈烈,吃喝玩乐发财斗争,生活像一出〈六国大片相〉,时光流逝得毫不足惜,一代死去,一代生下来,闹哄哄的过日子,不知是悲是喜。
只有在宁馨儿的书房中,还可以有做梦的机会。
〃你好吗?〃我温柔地跟小女孩说。
〃你呢。〃小女孩礼貌的答,〃我很好。〃
〃找我?〃宁馨儿的声音响起来。
我转头,她冰清玉洁地站在我面前。
除了傻笑,我不知道怎么对她。
〃你脖子上的伤,是阿琅害的吧?〃她微笑。
那小女孩奔过去,搂住她。
〃这是——〃我知道她并没有孩子。
〃这孩子应叫我奶奶,信不信由你。〃她仍然微笑,〃我是她的祖母。〃
孩子转头跳着出去了。
我将本票递给她,〃我非还你不可,我父亲对我大兴问罪之师。〃
她略为诧异,〃乔老怎么这样矫情?算是我付你的摄影酬劳资好了。〃
我犹疑,这样一来,名正言顺,找可也不必羞愧,区区三十万,哼,待我乔穆成了名,成为国际名摄影师,老爹就不会嫌我不学无术了。
争财勿争气,我英雄气短,将一张本票转过来转过去,手足无措。
我解嘲的说:〃改天他们又该说我更加没出息了,连汤药费都收。〃
宁馨儿笑,坐在琴椅前,弹起来,那曲子正是那小女孩遗留下的:七个寂寞日子,拼成一个寂寞礼拜……
我眼睛看着窗外,〃你可不应寂寞。〃
她微笑:〃什么样的人才应寂寞?〃
〃我母亲。〃我冲口而出。
她问:〃如何见得呢?〃
一日我奉命去美容院接她,听见她与剃头师傅在诉说咱们家庭的详情,大儿子、二儿子都在加拿大毕业……她丈夫做成了哪几宗生意……用非常自得而悲怆的声音,理发师唯唯喏喏,一边赞她生得年轻。我在她身后听得几乎落下泪来,她丈夫、儿子都各有各忙,于是她要说话,竟跑到剃头店来找对象。
老妈没有灵魂,但不见得她就不懂寂寞。她娘家现在没落,老舅舅、老阿姨不外是想她的钱,她的工作岗位叫妻子,入息不错、衣着随意、办公时间不规则,但她也寂寞。
〃你可以陪陪母亲。〃宁馨儿停了琴声。
〃不是这么容易解决的,叫你奶奶的小女孩陪你,你就不寂寞了吗?〃
她不出声。
我仍将那张本票递过去,〃我不能接受,为了这笔钱,我不能与你平起平坐,划不来。〃
宁馨儿诧异,一双冷晶晶的美目向我看来,像是洞悉我我的心事。
我别转了头。
她轻轻的说:〃别忘了,有人叫我曼陀罗。〃
我轻笑重复,〃但女人都是曼陀罗。〃
〃看样子咱们又多了一项罪名。〃她微笑。
〃你寂寞吗?〃
〃为何追究?〃她合上琴盖,〃是不是要告诉我,你打算为我解除寂寞?〃眼神中有一丝嘲弄。
我悻悻的说:〃何必小觑我?〃
她不言语。
我原想索性撒赖,加上一句:设试过别下定论,太武断了。终于没出口,幽默与下流,就那么一线之隔。在她面前,我无论如何得留个好印象。
〃阿琅要见你呢。〃她站起来。
〃我也刚要见她。〃
琅站在门口,双手叠在胸前,美丽的脸上写着〃我早知你们不会放过我〃。
我问:〃你见到你的大块头了?〃
〃见到了。〃
〃他现在怎么样?愿意用一百头牛加锦缎千匹来买你回乡?〃我嘲弄的问,一边用手摸着脖子上的伤痕。
琅睁大了眼睛望着我:〃小人、小器。〃
我冷笑,〃你要是试过尼泊尔刀板面的滋味,你就会说:大人、大量。〃
宁馨儿在一边笑出来,摇头。
我说下去,〃大块头为你痛哭流涕,很应该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呢。〃
〃我没有空,《婀娜》杂志订下我的期,下星期往纽约去做展览。〃
〃你要走天桥了?〃
〃正是。〃
〃恭喜恭喜,〃我皮笑肉不笑,心中很替大块头不值。
我说:〃你现在是脱胎换骨,从头开始,但是也得对敏敏哲特儿有个交代才是呀。〃
〃要你急什么?〃琅老大的白眼投将过来。
〃我是为你好,〃我唉声叹气,〃他是个粗人,说不定几时浊气上涌,可就上演《六国大封相》,许多碎尸案就是在这种情况之下发生的。〃
宁馨儿没有理我的碎嘴巴,她走到露台,一心一意的喂起金鱼来。
太阳晒在她的头发上,扬起一层金边,薄薄的白衬衫照成半透明,背着光来看,她还正年轻着,然而此刻与她作伴的,只有一堆堆的钞票。
她的内心世界究竟是怎样的呢。〃……〃琅推了我一把,〃……
〃什么?〃我回过神来,〃你说什么?〃
〃婀娜希望你也跟着到纽约去一趟。〃琅说。
〃我不去,〃我心不在焉,〃婀娜经费不足,老要我贴机票贴酒店,我何必劳这个神。〃
〃好没义气。〃
〃你又不是没有抹脖子的朋友,〃我说,〃那么大一个敏敏哲特儿尚不够,〃
琅转过身子去,过后问:〃婀娜与你,不是男女朋友?〃
我都懒得答,〃下星期我母亲筹备的一个慈善餐舞会要开幕,这一次说不定她会串演哪吒,以正视听,我还得赶了去替她拍造型照——咦,太太团对封神榜上的人物太感兴趣了。〃
〃你是肯定不去了吗?〃
〃不去。〃我摇着头。
宁馨儿自鱼缸边转过头来,〃你们去纽约?〃
〃是,〃琅说,〃顺便见见二哥。〃
宁馨儿沉吟,微笑:〃我也要见见他,还没谢他送的曼陀罗呢。〃
琅说:〃你知道二哥哥,他神经病——〃忽然煞住了嘴。
宁馨儿深深看了琅一眼,说道:〃阿琅,阿琅。〃
〃是。〃琅低下了头。
这里边又有什么故事?
宁馨儿说:〃那么我也走一趟好了,反正纽约那边有事待办,顺便也捧你的场,阿琅。〃
〃啊,太好了,〃阿琅禁不住拍起掌来,〃如果你答应捧场,我们就不愁没出路了。〃
宁抿住嘴矜特地笑,〃你以为我法术无边,谙七十二变?〃
我反悔得吐血——谁会知道奇峰突出、波诡云谲呢?这
件事本来根本没有宁馨儿的份,现在她倒要到纽约去了……
我脱口而出,〃你们都去了,我一个人留在城里干什么?〃
宁馨儿忽然一反常态,笑嘻嘻地俏皮地问:〃咦,你不是要替哪吒拍造型照的吗?〃
我顿时啼笑皆非,巴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呵,这个聪明慧黠的女人,在她面前耍把戏真得小心翼翼,否则吃不消兜着走。
我去跟婀娜说项。
我在她面前晃来晃去,〃组队往纽约也不跟我说一声。〃
〃乔穆你少装蒜,〃婀挪劈头骂过来,〃你自家醉翁之意不在酒,就别拿我来做幌子,求你去不去,现在敬酒不吃吃罚酒,告诉你,纽约市不是我婀娜的,你去不去不干我的事。〃
〃你只会骂人。〃
〃我一见到你就光火,〃婀娜又着腰,〃乔穆,我发誓要把杂志搞好,聘大卫贝利做摄影,把你一脚踢到珠穆朗玛峰去。〃
我做一个吃惊的样子,〃这么恨我?〃
〃去去去。〃她把我扫走。
〃你一年生气三千六百次,〃我喊,〃你当心老得快。〃
可是在我的生命中,女人占太重要的地位,求完一个,我再去求第二个。
母亲。
老好母亲,我恳求她赐我一张来回飞机票。
〃你是观音大士菩萨心肠,妈妈,数千元对你来说,是什么一回事呢。你就成全了孩儿吧。〃
母亲却在想别的事,〃……观音大士?扮演观音大士不知是否会引起部分宗教人士的不满?〃
她心中只有那化装舞会。
我直叹气,开口求人真难。
〃——你又去纽约于什么?〃母亲疑惑的问。
〃去拍照。〃我理直气壮的说。
〃我不相信,去追求吧?〃知子莫若母。
〃问那么多干什么?〃我不悦。
〃穆儿,你那放浪的生活过够了没有?几时收心养性回家来帮爹爹做生意呢?〃母亲恳求。
我良心发现了,用手搭着母亲的肩膀,轻轻的哄她,〃爹要我也没用,我不是不会做生意,而是受不了那班生意生意人,一个比一个蠢,要我跟他们平起平坐,给我金山银山也不干,你就原谅我吧。〃
母亲白我一眼,胖嘟嘟的脸上居然还带着往日的娇憨,〃你借口最多,赚大钱的人算蠢人?你父亲是蠢人?〃
我竖起一只手指,〃人赚钱,当然需要头脑,当钱赚钱的时候,情形不可同日而语,老爹现在就算不做生意,将财产换了美金放在银行里定期,三年间也就获一倍本利,他那生意是做来玩的,为只为消磨时间,跟你办慈善舞会一样。〃
〃说起我的舞会,你是不来的了?人家曾家三公子迪臣,还有杨家的玛姬,孙家两个小姐,以及地产王郑氏的公子——〃
〃我与他们也谈不来。〃我笑,〃我不来了。〃
〃你到底跟谁谈得来?你这个小于,你再跟慕容家那只野狐狸来往,你爹不放过你。〃
〃是你先提到她的,不关我事。〃但我心中却暗暗牵动,一种微微酥麻的感觉传遍全身,甜丝丝地,像中了迷魂香,说不出的受用,还没有踏进温柔乡,只在门口张望一下,先醉倒了。
〃——不是说要飞机票吗?〃
〃哦是。〃我又回到现实世界来,〃钱在哪儿呀?〃
〃这里六千块。〃
〃那我岂不是要坐三等机舱?〃我非常失望。
〃你还想包一架私人喷气机去?〃背后有声音传出来。
我马上把钱放进口袋,肃立,〃爹爹。〃
老爹不出所料,连声冷笑,倒牌菜地反问:〃你还记得我是你爹呀?〃永远是这一句,历久不衰。
老爹这人毫无想像力,缺乏新意境。
他厉声说:〃你去跟那只狐狸说,我乔老头不是好惹的,我不姓慕容,不受她摆布,她若惹恼了我,我自有办法治她。〃一副法海和尚模样。
老爹完全搭错线了,宁馨儿跟我一点瓜葛也无,她根本不愿意——说到哪里去了?但好汉不吃明亏,我并不敢向老爹分辩,一味唯唯诺诺。
〃你今年几岁了?〃爹责备问,〃一天到晚向你妈要钱。〃
妈妈也恼我:〃廿五六岁的人,也不学好。〃
我咕哝,〃学好就是一百万一百万的向你拿是不是?三哥做纸厂,一年蚀掉五百万。二哥的出入口,如今还是赔本生意……可是你们尽挑剔我。〃
母亲一怔,因觉我说的完全是事实,故此不出声。
父亲顿足道:〃不由得你来挑哥哥的坏。〃
〃太不公平了。〃我说。
〃你那三十万还了没有?〃父亲问。
〃还掉了。〃我说:〃人家要给我,作为摄影费,我都还不收呢。〃
〃想用金钱来打动我儿子的心,没那么容易,〃父亲说:〃她打错算盘,我家的儿子长了那么大,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
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这是一场误会,但我也懒得解释。
我说:〃这里没我的事,我走了。〃
母亲说:〃你回心转意的时候,就来看妈妈表演吧。〃
我说:〃妈妈,看与不看,我永远是你的影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