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羡林文集-第4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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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年代,清华大学受西方文化影响更大一些,通俗地说,就是有点“洋气”。
清华新生入学,第一关就是“拖尸”,这是英文toss(抛、掷)的音译。意思是,新生在报到前必须先到体育馆,老生中的好事者,列队在那里对新生进行“拖尸”。几个彪形大汉把新生的两手、两脚抓住,举起来,在空中摇晃几次,然后抛到垫子上,这就算完成了手续。墙上贴着大字标语:“反抗者入水”,游泳池的门确实敞开着。这是从美国输入的“舶来品”。这里面并没有虐待新生的敌意,反倒是老生对新伙伴充满友情的玩笑。这种表示友情的美国方式,有人看不惯,其实,这正是清华校风清新与活泼的表现。类似“拖尸”的活动,还有不少。季羡林入学后,因为有同乡——篮球队队长的保驾,侥幸未被“拖尸”。当时为此颇为沾沾自喜,事后想起来却深感遗憾。这个终生难遇的机会轻易放过,以后想补课也不行了。
当时清华的教授月薪高达三四百元大洋,可以买二十袋面粉。他们的社会地位极高,往往目空一切,学生是很难接近他们的。但这并不妨碍学生开教授的玩笑。学生一般都利用自己主编的刊物《清华周刊》,同教授开玩笑。
第一件事是开俞平伯先生的玩笑。俞平伯先生家学渊源,是国学大师俞樾的孙子。他自己能写诗填词。他在中文系讲授唐诗宋词课,讲得很有特色。在堂上他选出一些诗词,自己摇头晃脑地朗诵。有时还闭上眼睛,仿佛完全沉浸在诗词的境界之中,遗世而独立。有时他蓦然睁大了眼睛,连声说:“好,好,好,就是好!”学生正在等待他解释好在何处,他却继续朗诵起第二首诗词来了。这种讲诗的方法,不落言筌,不失本意,也不失为一种启发式的讲法。就是这位俞平伯先生,有一天,忽然把脑袋剃了个净光,大摇大摆走上讲堂,全堂为之愕然。几天后,《清华周刊》上,就登出了文章,讽刺俞先生要出家当和尚。俞先生并不生气,恬然自得,泰然处之,仍然光着头,一本正经地在课堂上高喊:“好,好,好,就是好!”
另一件事是针对吴宓先生的。吴宓先生是西洋文学系教授,季羡林的业师。他讲授两门课:一门是“中西诗之比较”,一门是“英国浪漫诗人”。吴宓先生生性耿直,古貌古心,却流传着许多“绯闻”。他似乎追求过不少女士,最著名的是一位叫毛彦文的女士。他有一首诗,开头两句是”吴宓苦爱×××(原文如此),三洲人士共惊闻。”当时不能写出真姓名,但是从押韵上来看,×××者,毛彦文也。吴宓先生还有一组诗,名曰《空轩十二首》,最初是在“中西诗之比较”课堂上发给学生的。据说,每一首影射一位女子。于是,《周刊》上便把第一首今译为:
一见亚北貌似花,
顺着秫秸往上爬。
单独进攻忽失利,
跟踪钉梢也挨刷。
“亚北”者,欧阳也,是外文系一位女生的姓。这个今译本在学生中广为传诵。然而,吴宓先生却泰然自若。
学生在校刊上跟老师开个小玩笑,饶有风趣又无伤大雅。师不以为忤,生以此为乐。这样做,不但没有伤害师生关系,反倒能缩短师生距离,使感情更亲近、更融洽。这是清华校风民主的一面。
清华学生一般都非常用功,又都特别注重锻炼身体。每天下午四点以后,图书馆、教室,几乎空无一人,而体育馆里倒是人山人海;操场上也挤满了众多喜爱跑步、踢球、打球的学生,一派生龙活虎的景象。可到晚饭以后,图书馆里却又灯火通明,个个都在孜孜不倦地伏案苦读了。
墨子曰:“染于苍则苍,染于黄则黄。”清华大学“清新,活泼,民主,向上”的校风,对季羡林思想和性格的影响是深远的。
清华“四剑客”
季羡林在清华读书时的好友有吴组缃、林庚、李长之。这四个人并不是一个系,年龄相差两三岁,季羡林年龄最小。其中,只有李长之是他的老相识。大概因为都是“文学青年”的缘故吧,不知怎么一来,四个人便成了好友,被称为清华的“四剑客”。“四剑客”经常会面。有时在荷花池旁,有时在林荫道上,有时在某一个人的宿舍里。最常去的地方是工字厅。清华的工字厅是一座颇为奇特的老式建筑,里面回廊曲径,花木蓊郁,后面是河塘。那个有名的写着“水木清华”的匾,就挂在工字厅后墙外面。这里非常清静,平时很少有人来,正是“四剑客”侃大山的理想地方。四个二十岁左右的文学青年凑在一起,海阔天空,放言高论,旁若无人,“语不惊人死不休”。个个都吹自己的文章写得好。一次,林庚早晨初醒,看到风吹帐动,立即写了两句诗:“破晓时天旁的水声,深林中老虎的眼睛。”当天就读给“三剑客”听,念得眉飞色舞,十分得意。
“四剑客”在一起,指点江山,臧否人物,但是,讨论最多的还是文坛新事。比如:茅盾的《子夜》出版的时候,四个人又凑到一起大侃,意见分为两派:否定派和肯定派。季羡林属于否定派,觉得茅盾的文章死板、机械,没有鲁迅那种灵气。吴组缃则是肯定派,认为《子夜》结构宏大,气象万千。这样的辩论向来都不会有结果。不过是每人都把自己的意见淋漓尽致地发表一通后,你好我好大家都好,话题又转到别的问题上去了。
“四剑客”后来都成了著名的作家、诗人和学者。吴组缃在清华毕业后,成为一名左翼作家和教授。他的小说《一千八百担》和《樊家铺》、《天下太平》、《某日》等,反映了三十年代农村动乱的现实和复杂的社会纠葛,取得了很高的艺术成就。林庚成了有名的诗人和教授,李长之则是著名的文学家。二十年后,院系调整,吴组缃、林庚调到北京大学任教,“三剑客”又在燕园聚首,大家都已成了中年人。二十年尘世间摸爬滚打,历尽艰辛,心灵上都留下了累累伤痕;更兼中年人家事、国事,事事萦心,早已失去了少年锐气。但三人重新聚首,仍然喜出望外,开怀大笑。个中滋味,惟三人自知,外人莫能知也。
如今,“四剑客”中,李长之命运多蹇,早已离开了人世。1994年,吴组缃也因病去世。另外“二剑客”已垂垂老矣。
同窗情深
季羡林在清华时还有一位好友便是胡乔木(原名胡鼎新)。胡乔木比季羡林小一岁,是历史系的学生,当时已加入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从事反对国民党的地下活动。有时早晨,在盥洗室同学们的脸盆里,常常会发现宣传革命的传单,是手抄的。大家心里都明白,这是出自胡乔木之手,但是没有一个人去告发。当时国内政局非常紧张。日本侵略军兵临古北口,1931年更爆发了“九·一八”事变,随即日军占领了东北三省。蒋介石采取“攘外必先安内”的政策,对日寇“绝对不可抵抗”,反之,对共产党则大肆”围剿”。这种卖国行为激起了全国人民的强烈愤慨。”九·一八”事变后,清华学生积极投入抗日救亡运动,组成了学生赴南京请愿团。季羡林怀着满腔热情,随清华学生卧轨绝食,奔赴南京请愿,要求蒋介石出兵抗日。结果,学生们的满腔爱国热情,被满口谎言的蒋介石捉弄,铩羽而归。他还同清华同学一起,到清河、沙河一带农村,向农民宣传抗日。季羡林是一个忠诚的爱国者,自谓“平生爱国不敢后人,即使把我烧成灰,我也是爱国的”。但是,对政治斗争,他的态度却是:“我算是中间偏左的逍遥派,不介入,也没有兴趣介入这种斗争”。季羡林的政治态度是以爱国为标准,对党派斗争没有兴趣介入。他是爱国者,不是政治家。他的志趣在追求知识,而不是参加政治斗争活动。这种思想,从年轻时便已形成。
所以,当一个深夜,胡乔木坐在他的床边,苦口婆心地劝说他参加革命活动的时候,他告诉胡乔木他胆小怕事,没有答应。但是,他答应可以到胡乔木主办的工人子弟夜校去教课,算是聊助一臂之力。
解放后,胡乔木身居高位,季羡林乃一介书生,他们的友谊始终保持。胡乔木对季羡林旧情难忘,也曾助过他一臂之力。
在清华大学的四年间,季羡林交游甚广,朋友甚多,除吴组缃、林庚、李长之“三剑客”外,还有卞之琳、萧乾、李健吾、田德望、钱钟书、邓广铭等都是季羡林的挚友。这些人当年都是二十出头的毛头小伙子,在清华、北大、燕大读书,后来都成了著名的作家、诗人、学者、教授。季羡林同他们也经常聚会,除了谈天说地,褒贬文坛人事外,还一起拜访老师,看体育比赛,结伴游圆明园、颐和园,爬香山,进城看电影,听戏,购物,买书,下馆子,生活丰富多彩,生气勃勃。下面随意摘引几段季羡林当时的日记,读者可以从中窥见到季羡林当时生活的真实面貌:
l932年l0月28日
早晨连上两班吴可读的课,真正要命已极,吴可读怎么能从Oxford(牛津大学)毕业呢?真笑天下之大话。
过午跑一千六百米,共四圈,因为缺少练习,跑到第二圈上就想下来,好歹携着两条重腿跑下来,头也晕,眼也花,也想吐,一切毛病全来。澡没洗好,就赶快回到屋里来,大睡。
又到民众学校上课。又难办,学生程度不齐,而设备又不够。
今晚我用所得稿费请客——肥鸭一只。
晚上同长之闲扯,我觉到他是从感情到理智进行着的,他不能写小说。然而他不服气。
同访杨丙辰,谈少顷即回屋。
预备法文。
l933年4月2日
今天同武、王、左登金、蔡淳专逛颐和园。
走了去,因为我去的次数比较多,我于是成了向导了。先上山,后逛排云殿,又坐船到龙王庙。逛的人非常多,但是总觉得没什么意思——尤其玉兰花不开,更令人失望。
不过,今天天气终归是太好了。没有太阳,也没有风。我穿了棉袍来,却糟了天下之糕——因为太热。
过午又去逛玉泉山。出颐和园,坐洋车。玉泉山军事训练时期(三星期)来过一趟,但没有能够上山顶,这次上了山顶了,而且还上了塔的最高顶——呵,justmarvelous(英语:真不可思议)能够看到多远呵。你想,在山顶上再建上塔,够多高呢。
晚上我在合作社请客。
l933年6月4日
本预备今天进城,早晨天色阴沉,恐怕下雨,没能走。
吃午饭的时候,武、王、施三君忽然决定饭后徒步进城,我也赞成。于是开步——袜子前边破了,脚趾被摩擦,倍儿难过。顺着平绥路,走,走,走。天虽阴而沉闷,也热。到西直门刚上电车,便大雨倾盆,其势猛极。我想,倘若走慢一点,非淋在路上不行。到西单下电车的时候已经停了。
到老天利买了个景泰蓝的小瓶。
坐四点半汽车回校,雨又濛濛地下起来了。
1934年3月11日
早晨朦胧起来,天色阴沉,一问才知道已经快九点了——本来预备进城,仓卒去洗脸,水管又不出水,兀的急煞人也麽哥。赶到大门口,已经是最末一辆汽车了,同行有长之、吴组缃。天在下着细雨。
先到北大访虎文,据说到良王庄去了。同峻岑谈了谈,又赶回露薇家,同长之、组缃到新陆春应李健吾请,同桌有曹葆华等人,无甚意思。后同访杨丙辰先生。在杨处遇虎文,惊喜。他才从天津回来,谈了半天,又得了点lnspiration(灵感),赶汽车只长之一人上去,我没能得上,又折回市场同虎文谈了谈。七点回校。
从以上几则日记中,既可窥见当年清华学子生活之一斑,又可看出青年季羡林朝气蓬勃,真纯可爱性格之一面。
但是,季羡林的大学生活,并不总是阳光灿烂,天朗气清,惠风和畅,陶陶然乐在其中。他心中有“一本难念的经”。有时,在极乐之后,一阵愁思猛然袭上心头,令他顿感无边的寂寞和孤独。他写道:
我最近感到很孤独。我需要人的爱,但是谁能爱我呢?我需要人的了解,但是谁能了解我呢?我仿佛站在辽阔的沙漠里,听不到一点人声。“寂寞呀,寂寞呀!”我想到故乡的母亲。
季羡林的忧愁,不是“少年不知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包办婚姻像无形的枷锁,套在他的身上,使他既不能从妻子那里得到爱和理解,又失去爱别的女孩子和接受别的女孩子爱的权利。这对一个刚刚二十出头,感情极其丰富的青年人来说,难道不感到愁苦凄凉吗?一个没有母爱,没有温暖,只有感恩回报义务的家,难道能给他带来欢乐和温馨吗?所以他在日记里写道:“我近来对家庭感到十二分的烦恶,并不是昧良心的话。瞻望前途,不禁三叹。”尽管生活在清华园里,季羡林感到心旷神怡,如鱼得水,然而他内心深处会时时掠过一道暗影,令他黯然神伤。在这种情况下,惟一能慰藉他那颗寂寞孤独的心的,只有故乡的母亲。
文学青年
季羡林在大学期间,继续写作散文,相继写成了《枸杞树》《黄昏》《回忆》《年》《兔子》《母与子》《红》《寂寞》等十多篇,陆续发表在报刊上。这时期的散文,已经脱去了中学时代的稚气,逐渐成熟。这些作品,显然受到西方散文的影响,同时也受到“五四”以来一些著名作家,特别是新月派作家的影响。浓郁的诗情画意,文笔细腻,内容隐晦含蓄,感情深沉,还带有些许感伤的情调。
季羡林当时虽然还是个二十出头的大学生,但是,对文学和文坛,已经有相当的了解,而且有自己的主见。
他崇敬鲁迅,但对鲁迅,他有自己的看法:“今天读鲁迅《二心集》。在这集里,鲁迅是左了。不过,《三闲集》的序是最近作的,对左边的颇有不满,仍是冷嘲热讽,这集的文章在《三闲》序前,却称起同志来了,真叫人莫名其妙。”(l932年ll月l3日日记)
对胡适,他也一分为二:“听胡适之先生讲演。这还是第一次见胡先生。……我总觉得胡先生(大不敬!)浅薄,无论读他的文字,听他的说话。但是,他的眼光远大,常站在时代前面我是承认的。我们看西洋,领导一派新思潮的人,自己的思想常常不深刻,胡先生也或者是这样罢。”(l932年l0月l3日日记)
在作家中,他喜欢沈从文、巴金、老舍、徐志摩等人的作品。
他对左翼作家是敬而远之的。他在1933年5月7日的日记中写道:“最近一写东西,就想普罗文艺批评家。自己很奇怪:在决定写小品文的时候,小品文还没被判决为有闲阶级的产品,现在却被判决了。自己想写小品文,但心中文仿佛怕被他们骂,自己不甘于写农村破产,不甘于瞪着眼睛造谣,但又觉得不那样写总要被人骂。被人骂有什么关系呢?我要的是永久的东西,但心里总在嘀咕着,我现在深深地感觉到左联作家的威胁。”
那么,季羡林追求的文学理想究竟是什么样的呢?
他在l932年11月14日的日记中这样写道:
最近我才觉到我的兴趣是倾向象征的唯美的方面的。我在德国作家中喜欢Holderlin(荷尔德林),法国喜欢Verlaine(魏尔兰,法国象征派诗人),Baudelaire(波特莱尔,法国象征派诗歌先驱),英国Blake(布莱克,英国浪漫诗人),Keats(济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