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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季羡林文集-第4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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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页。)这样大量的例子,西方一些梵文学者硬是视而不见,殊不可解。抱这种态度来研究学问,真不免令人忧心忡忡。
  总之,一句话在这些有东部方言特点的较古的部分中,不定过去时也就多。到了东部方言特点逐渐消失了的新的部分,不定过去时也逐渐为其他语法形式所取代。因此结论就在眼前:不定过去时这个语法形式最初流行于东部方言纂成的接近“原始佛典”的一些佛典中。在晚出的一些怫典中就构成了两部分中的较古部分;在较晚的或者较新的部分中则逐渐消失。我个人认为这个结论是持之有据、言之成理的。
  但是,有的学者,比如Lamotte之流则表现了颇为奇怪的态度。他对我提出的那一些东部方言的特点,横挑鼻子竖挑眼,挖空心思,找出个把例外,以期推翻全部例证,方法既不周密,论证亦复牵强。说实话,这种治学方法我无论如何也不敢恭维。我已经习惯于德国学者(有少数例外)的那种坚实、周到、细致、彻底的,几乎是滴水不漏的治学方法,对其他国家的一些梵文学者,比如Edgerton、Lanotte等等那种轻率的作风,总觉得不是味儿,总觉得,做学问不该这样子。
  季羡林这四篇论文,第一篇由西克教授推荐,发表在著名的《德国东方学会杂志》上。第二篇和第四篇,分别由西克教授和瓦尔德施米特教授推荐,刊登在哥廷根科学院的院刊上。熟悉德国学术界情况的人都知道,这两份刊物都是享有至高无上的权威性刊物,在上面发表文章的,多是院士一级的学者。季羡林当时还只是一个二十多岁至三十出头的小伙子,竟能在上面发表文章,是极为罕见的,也是一件十分光荣的事。可惜由于原文是德文,在国内读过这几篇文章的人数甚少,介绍季羡林学术成就的人,也大多因为不懂德文、梵文、吐火罗文,而无法介绍。自己的得意之作缺少“知音”,使他感到无奈。为此,他感叹道:“说句老实话,我真感到多少有点遗憾,有点寂寞。”
  时间到了1945年春天,二战局面急转直下。美英和苏联的大军,从东西两方面攻入德国境内。德国军队节节败退,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4月8日,美国坦克终于开进了哥廷根。这一天,季羡林在日记中写道:
  Keller(指种鲜菌的山洞。当时作为防空洞使用。——笔者注)里非常冷,围了毯子,坐在那里,只是睡不着。我心里很奇怪,为什么有这样许多人在里面,而且接二连三的往里挤。后来听说,党部已经布告,妇孺都要离开哥廷根。我心里一惊,当然更不会睡着了。好歹盼到天明,仓猝回家吃了点东西,往Keller里搬了一批书,又回去。远处炮声响得厉害。Keller里已经乱成一团。有的说,德国军队要守哥城;有的说,哥城预备投降。蓦地城里响起了五分钟长的警笛,表示敌人已经快进城来。我心里又一惊,自己的命运同哥城的命运,就要在短期内决定了。炮声也觉得挨近了。Keller前面仓皇跑着德国打散了的军队。隔了好久,外面忽然安静下来。有的人出去看,已经看到美国坦克车。里面更乱了,谁也不敢出来,怕美国兵开枪。结果我同一位德国太太出来,找到一个美国兵,告诉他这情形。回去通知大家,才陆续出来。我心里很高兴,自己不能制止自己了,跑到一个坦克车面前,同美国兵聊起来。我忘记了这还是战争状态,炮口对着我。回到家已经三点了。
  随后,年轻英俊的美国大兵便大摇大摆地徜徉在哥廷根的大街上。德国人对自己国家一夜之间沦为战败国,感到茫然、忧心忡忡,不知美国占领军会怎样对待他们。然而,季羡林和其他中国留学生此时的心情与德国人大不相同。中国是二战盟国之一,是胜利者。中国留学生一夜之间,由“阶下囚”变成了“座上客”。当季羡林同几个中国留学生,向美国驻军亮明了身份后,立刻受到了优待:每天可去领新鲜牛肉和大米。他把这些宝贵的食物拿回家,交给女房东欧朴尔太太,由她烹调好后,两人共同享受。就这样过了一段颇为美好的日子。

  战争终于结束了。季羡林准备离开哥廷根回国。但是,一想到要离开生活了十年的哥廷根,又感到依依不舍。他写道:“当年佛祖规定,浮屠不三宿桑下。害怕和尚在一棵桑树下连住三宿,就会产生留恋之情。这对和尚的修行不利。我在哥廷根住了不是三宿,而是三宿的一千二百倍。留恋之情,焉能免掉?”哥廷根的每一个角落,都留下过他的足迹;每一粒石头子,仿佛他都踩过;每一座商店,他都进出过无数次;街上的每一个行人,他都似曾相识。那古城墙上高大的橡树,席勒草坪中绵绵的绿草,俾斯麦塔高耸入云的尖顶,大森林中惊逃的小鹿,初春时从雪中探出头来的花朵,晚秋群山顶上斑烂的红叶等等,这一切,无不牵动着他的情思。让他难舍难分的,还有古老的哥廷根大学和那些尊敬的老师。还有像母亲一样慈祥的女房东欧朴尔太太。还有十年相处,多少风晨月夕,多少难忘的往事,顿时涌上心头,使他彻夜难眠。当然,最使他难舍的是美丽的伊姆加德。然而,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他这个海外游子已经到了该回家的时候了。他写道:“留恋就让它留恋吧!留恋毕竟是有期限的。我是一个有国有家有父母有妻子的人,是我要走的时候了。真正的故乡在向我招手了。”
  在向师友告辞之后,1945年10月6日,季羡林和其他五个中国人,乘盟军的吉普车,离开哥廷根,奔赴瑞士,再辗转回国。就在吉普车离开哥廷根的时候,他脑子里忽然闪过唐代诗人刘皂的诗《旅次朔方》:
  客舍并州已十霜,
  归心日夜忆咸阳。
  无端更度桑乾水,
  却望并州是故乡。 
  


*第四章回到祖国
  盟军的吉普车载着季羡林等六个中国人,离开了哥廷根,驶上举世闻名的国家高速公路,向德国与瑞士边界方向开去。季羡林回头看了一眼哥廷根,小城烟树,历历在目,他心里油然升起千缕离愁,抑制不住的泪水湿润了眼眶,直到哥廷根完全消失在地平线上,他才转过头来,拭干了眼泪。 
 
  


别了,哥廷根!
  盟军的吉普车载着季羡林等六个中国人,离开了哥廷根,驶上举世闻名的国家高速公路,向德国与瑞士边界方向开去。季羡林回头看了一眼哥廷根,小城烟树,历历在目,高耸的俾斯麦塔和古城墙巍然矗立,哥廷根大学的建筑依稀可辨。汽车越开越快,哥廷根变得越来越模糊,最后,哥廷根终于变成了一团阴影。此时,他心里油然升起千缕离愁,抑制不住的泪水湿润了眼眶,直到哥廷根完全消失在地平线上,他才转过头来,拭干了眼泪。
  季羡林一行在法兰克福住了一宿,次日到达德瑞边界。在瑞士边境换乘瑞士火车,向首都伯尔尼进发。季羡林在火车上,凭窗眺望。远山如黛,积雪如银,倒影水中,成一团氤氲紫气,再衬托上湖畔草木的浓碧,有如仙境般的美丽。瑞士自然风光如此之美妙神奇,变幻莫测,引人遐思,使他惊呆了。过去他也曾看过许多瑞士风景的照片和图片,然而实际的景色,比照片上的景色更美、更神奇。他感叹道:“自己学了半辈子语言,读了半辈子中西名著,可是到了现在,要我用嘴描绘眼前的美景,我说不出,要我用笔写出眼前的美景,写不出。”他完全沉醉在这美得不可言说,不可思议的景色之中去了。
  季羡林留德十年,时间是够长的,但是十年中,他除了哥廷根和柏林外,没有去过德国的其他城市,更不用说欧洲的其他国家了。瑞士距哥廷根,坐汽车不到一天的路程,并不算远。他久闻瑞士风景秀美,然而也未曾去过。这是为什么呢?当然,有钱的问题。到德国头两年,每月只有一百二十马克的生活补贴,只够勉强维持生活,自然没有余钱去旅游。可是后来担任了讲师,有了收入,应该有财力出外旅游观光,但他仍然未能成行。当然也有战争影响的因素。但二战爆发时,他已在德国呆了四年之久,如果想去旅行的话,四年之间,总可以安排去一趟瑞士吧,他却始终没有去。原因何在?还是让我们来听一听他自己的解释:
  在生活方面,我是一个枯燥无味的人,所有玩的东西,我几乎全不会,也几乎全无兴趣。我自己对我这种个性也并不满意。我常常把自己比做一盆花,只有枝干而没有绿叶,更谈不到有什么花。
  在哥廷根的十年,我这种怪脾气发挥得淋漓尽致。哥廷根是一个小城,除了一个剧院和几个电影院以外,任何消遣的地方都没有。我又是一介书生,没有钱,其实也是没有时间冬夏两季到高山和海滨去旅游。我所有的是时间和书籍。学校从来不开什么会,有一些学生偶尔举行晚会跳舞,我去了以后,也只能枯坐一旁,呆若木鸡。这里中国学生也极少,有一段时间,全城只有我一个中国人。这种孤独寂静的环境,正好给了我空前绝后的读书的机会。我在国内不是没有读过书,但是,从广度和深度两个方面,什么时候也比不上在哥廷根。
  ——《学海泛槎——季羡林自述》
  由此可以看出,季羡林在留德十年中,没有去过外地旅游,除了没钱,更重要的是因为没有时间,或者说,还有比旅游更让他感兴趣的事。在他看来,独自一人畅游于书海之中,所得到的享受,远甚于去高山海滨旅游。而且,像研究印度古代语言、宗教、碑铭等,对一般人来说,是极其枯燥乏味的事情,而他却情有独钟,乐此不疲。一般人只有在读文学作品时,才能感到身轻神怡,如痴如醉,得到美感享受,然而季羡林却在读吕德斯和陈寅恪两位大师的艰深玄奥的论文时,才会有这种感受。他说:“这两位大师实有异曲同工之妙。他们为文,如剥春笋,一层层剥下去,愈剥愈细;面面俱到,巨细无遗;叙述不讲空话,论证必有根据;从来不引僻书以自炫,所引者多为常见书籍;别人视而不见的,他们偏能注意;表面上并不艰深玄奥,于平淡中却能见神奇;有时真如‘山重水复疑无路’,转眼间‘柳岸花明又一村’;迂回曲折,最后得出结论,让你顿时觉得豁然开朗,口服心服。我读两位大师的论文时得到的美感享受,与读文学作品时所得到的迥乎不同,却似乎更深更高。”也许有人会觉得季羡林性格与常人不同,有些怪癖。季羡林的回答是:“我自己觉得,这确实是‘癖’,然而毫无‘怪’可言。”
  人们常说:成大事者,皆有癖。大概指的就是这种情况吧。如果季羡林没有这种好读书的“癖”,如果他像一些留学生那样,终日忙于旅游,购物,跳舞,搓麻,谈情说爱,那么,他又怎能在学业上获得如此辉煌的成就呢?又怎会有今日蜚声中外的学界泰斗季羡林呢?
  还是让我们再回到瑞士的火车上来。季羡林一面观赏着窗外的美景,一面嘀咕着身上带着的几块黑面包该如何处理?原来,离开哥廷根时,因为挨饿挨怕了,他把保存的几块黑面包,郑重地带在身上,以备路上不时之需。上了瑞士火车,他感到黑面包的历史使命已经完成,在瑞士已无用武之地,便想按我们中国人的“老例”,把它从车窗扔出去。于是,他一面凭窗欣赏窗外的青山绿水,一面低头看铁路旁边的地上,想找个有点垃圾或不太干净的地方,为面包找个归宿之地。但是,他找呀,看呀,看呀,找呀,从瑞士边境直到首都伯尔尼,硬是没找到哪怕是一小块积有点垃圾或纸片的地方。他非常失望,也非常吃惊。战争刚刚结束,到处是残垣断壁,瑞士虽说是中立国没有卷入战火,但多少受到影响,可是仍然能保持如此整洁有序,足见其国民素质之高,公共环境之好,不能不令人佩服。感叹归感叹,手里攥着那块德国黑面包,一直不敢扔掉,直到下了火车,在车站上才扔进垃圾桶里。 
 
  


游子归来
  在车站上,老朋友张天麟、牛西园,以及使馆的人,前来迎接季羡林一行。接着他们便到中国驻瑞士公使馆报到,并且领到了十月份的救济费。当时国民党政府指令驻瑞士使馆,竭尽全力,救济沦落在欧洲的中国留学生,以争取留学生回国。因为瑞士地处欧洲中心地带,又没有卷入二战,所以这里的公使馆俨然成了整个欧洲的代表。所有准备回国的中国留学生,都在这里集中。
  季羡林一行抵达伯尔尼的次日,10月10日,正赶上国民党政府的国庆节。晚上,使馆举行庆祝“双十节”的宴会,来自欧洲各国的留学生,济济一堂,热闹非凡。季羡林孤身一人长期生活在哥廷根,十分寂寞。此时见到这么多的同胞,心情激动万分。宴会上又准备了丰盛精美的中国饭菜,使在饥饿地狱里呆了多年的季羡林垂涎欲滴。当他正准备狼吞虎咽,大干一场时,忽然想起了德国医生的忠告:人如果饿得时间久了,一旦得到充足的食物,就会失掉饱的感觉;此时如果放开肚皮去吃,就有可能撑死。于是,他立刻警惕起来,不敢畅所欲吃,只能解馋即止,从而未酿成大祸。
  在瑞士停留期间,也有令人不愉快的事情发生。季羡林在同久违了的国民党外交官打交道时,便留下了极坏的印象。
  这些国民党官员,一个个不学无术,对内勾心斗角,争权夺利,对外卑躬屈膝,奴颜媚骨,把中国人的脸都丢尽了。可这帮人在留学生面前,却要摆出一副官僚的臭架子,装腔作势,颐指气使。特别令人气愤的是,他们竟胆敢暗中克扣国内汇来救济留学生的美元。这种卑鄙的勾当,使留学生们大为愤怒。在经过了一场激烈的斗争之后,公使大人不得不把克扣的钱吐出来发给大家。从这件事情中,留学生们获得了宝贵的经验:对付南京来的外交官,态度必须强硬才会有效;如果同他们讲理,反倒会受欺侮。季羡林也参加了这场斗争,对国民党政权的腐败,有了初步的了解。在后来半年多的归国途中,他同留学生们一起,几乎每到一处,都要同那些腐败奸滑的官员,大吵大闹,据理力争,才可能得到一点应得的“救济”。
  季羡林一行在瑞士停留了近四个月。1946年2月才离开瑞士,踏上回国的归途。他们回国的路线是:从瑞士乘火车到法国马赛港,然后乘法国运兵船到越南西贡,再从西贡乘船到香港,最后从香港乘船抵上海。由于战争刚刚结束,切尚处于混乱状态,途中遇到多次风险。从地中海经红海到印度洋时,战时埋设的水雷尚未清除。船行至此,随时都有触雷的危险。在这段海域行驶,全船人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战战兢兢。总算老天保佑,没有碰到水雷,顺利驶出了雷区,大家才松了一口气。从西贡到香港,换乘较小的船。船遇大风,在滔天巨浪中颠簸。虽然船开足马力,破浪前进,是一整夜竟然寸步未移动。季羡林本来就有晕船的毛病,呕吐不止,食物吐完之后,从胃里吐出的全是绿水。他在甲板上,昏昏沉沉地躺了两天。这次行程,从1946年2月2日出发,至5月19日抵达上海,历时三个多月。其间历尽艰险,九死一生。这是他一生中最痛苦的一次旅行。
  但是,在回国途中,比身体受折磨更令他感到痛苦的,是内心的矛盾和心情的沮丧。
  当船离开马赛港,向东方行驶时,他的心情本来是很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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