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羡林文集-第5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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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了他的话,我感动不已。我也严肃地对他说:你以前关于知识分子入党的看法,今天要用事实纠正了。这一步,你是迈过来了。党和群众培养你,信任你,你应该写申请书!
他听了我的话,很感动的样子,没多说什么。我心里想,羡林不论做人,做学问,不是暴雨似的,而是沁透式的。他入了党,一定会给党好好工作,只想给党添什么,决不会想向党要什么。
果然,羡林是这么做了。
季羡林入党后,以组织观念强而受到表扬,据说有一次当他正准备参加支部会时,突然上面来了通知,周恩来主持的一个宴会要请他参加,他急得到处找支部书记请假。他的党费总是每月准时交纳,分文不差,直到今天仍然如此。党组织分配的任务,他必定竭尽全力去完成。他从来没有向党伸手要过什么,只是付出。他入党后从不以党员自居,高人一等,而是和以前一样,仍然是个普通一兵。如果按党章来衡量,他应该是一个优秀的共产党员。事实上,80年代初,季羡林作为“优秀党员”,在北大成为全体党员学习的榜样,校刊上大量报导过他的先进事迹。
五年学术研究竟是一个“零”
季羡林在学术回忆录《学海泛槎——季羡林自述》中,对195O年至1956年自己的学术成绩作了回顾。他吃惊地发现,“这一段,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在整整七年中,有五年我的学术研究成果竟是一个零,其余两年算是写了两篇可以称得上学术论文的文章,差强人意。试问人生一世能有几个七年呀!”
季羡林的慨叹与惊呼,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对于一个搞学术研究的人来说,时间就是生命,学术研究是生命的记录。时间过去了,却没有留下记录,就等于浪费生命,无异于自杀。可是在那样的年月,又怎么可能有时间坐下来研究学问呢?批判和运动的主要表现形式就是开会,简直可以说无日不开会。正如诗人冯至套用李后主的词写的两句话:“春花秋月何时了,开会知多少?”所有人的宝贵生命都消耗到无休止的会议中去了,而且是毫无价值地消耗掉了。
下面让我们来看一看季羡林自己统计的一份七年学术成果成绩单:
1950年
一整年,我只写了两篇文章。
1、《纪念开国后第一个国庆日》
2、《记梵文原本的发现》
没有一篇学术论文,这一年等于零。
1951年
这一年我写了八篇文章,汉译马克思《论印度》出版。
1、《序》
2、《语言学家的新任务》
3、《介绍马克思》
4、《从斯大林论语言学谈到“直译”和“意译”》
5、《对于编修中国翻译史的一点意见》
6、《史学界的另一个新任务》
7、《不列颠在印度的统治》(翻译)
8、《不列颠在印度统治的未来结果》(翻译)
也没有一篇学术论文,这一年又是一个零。
1952年
这一年只写了一篇文章。
《随意创造复音字的风气必须停止》
这一年当然又是一个零。
1953年
这一年我写了两篇文章。
1、《学习心得》
2、《纪念马克思的著成一百周年》
1954年
这一年写了三篇文章。
1、《中国纸和造纸法传入印度的时间和地点问题》
这是颇费了一些力量才写成的一篇论文。我这篇论文的主要结论是:中国纸至迟到了唐代已经传入印度。造纸法的传入,由于材料缺乏,不敢肯定。传入的道路是陆路,也就是广义的丝绸之路。
2、《中印文化交流》
3、《中缅两国人民的传统友谊》
后两篇都不是什么学术论文。
1955年
这一年,我写了四篇文章。汉译《安娜·西格斯短篇小说集》出版。
1、《序》
2、《吐火罗语的发现与考释及其在中印文化交流中的作用》
这一篇勉强可以算做一篇学术论文,因为并没有费多少力量,不过摭拾旧文,加以拼凑,勉成一篇而已。
3、《中国蚕丝输入印度问题的初步研究》
这同前面1954年关于纸和造纸法的文章属于同一类型。我在上面下过一些工夫,可以算得上一篇学术论文。
4、《为我们伟大的祖国而欢呼》
这是一篇应景的杂文,毫无学术价值可言。
1956年
这一年共写了五篇文章。汉译《沙恭达罗》出版。
1、《纪念印度古代伟大诗人迦梨陀娑》
2、《印度古代诗人迦梨陀娑的》
3、《序》
4、《沉重的时刻》(译文)
5、《原始佛教的语言问题》
这是印度佛教史上和西方梵文巴利文学界的一个老问题,一个比较重要的问题。即关于原始佛教究竟使用什么语言学习佛言。我的结论是:佛允许比丘们用比丘们自己的话来学习佛言。
在以上五篇中,只有最后一篇可以算是学术论文。
——《学海泛槎──季羡林自述》
季羡林为什么在这里一口气把七年中写过的东西都罗列出来?他写道:“我那样做是有用意的,我的用意是在‘示众’。”
季羡林的“用意”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他是个“惜阴如金”的人,“衣不求华,食不厌蔬”,一生所求只在“学问”二字,每天早晨四点即起床,伏案读书写作,几十年如一日,从未间断,不敢有丝毫逸豫。可是“皇皇四十载,书剑两无成”,怎能不令他“言念及此,心如刀割”。他连声呼道:“奈之何哉!奈之何哉!”然而,这才仅仅是个开始,更严重的还在后头。
*第六章在政治运动的漩涡中
20世纪的1957年,对中国知识分子来说是一个难忘的年头,至今回忆起来仍然令人不寒而栗。对全中国人来说,这一年也是命运的一个转折点。从这一年开始,中国这艘航船偏离了强国富民的航向,在政治运动的惊涛骇浪中,逐渐驶向“文革”的漩涡……
反右风暴擦身而过
20世纪的1957年,对中国知识分子来说是一个难忘的年头,至今回忆起来仍然令人不寒而栗。对全中国人来说,这一年也是命运的一个转折点。从这一年开始,中国这艘航船偏离了强国富民的航向,在政治运动的惊涛骇浪中,逐渐驶向“文革”的漩涡。
正当全国知识分子从平静的1956年迈进1957年的时候,在那个“不平常的春天”,政治形势急转直下,由帮助党整风,鼓励提意见,忽然变成“引蛇出洞,聚而歼之”。这使所有知识分子大惊失色。在他们被吓得目瞪口呆,惊魂未定,甚至还来不及做自我检查的时候,一张大网已将五十余万名知识精英一网打尽。五十余万人沦为“资产阶级右派分子”,成为人民的敌人,被打入“另册”,被批判,监督,劳动改造。被株连的亲友,铺天盖地,不计其数。被株连者在入学、就业、提干、入团、入党,甚至婚姻等方面均遭到歧视。
1957年北大从整风到反右,整个过程都发生在短短一个半月的时间里。
4月25日,北大党委召开干部会议,学习毛泽东于同年2月在最高国务会议上作的《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问题》的报告。参加会议的有党委委员、各行政部门的党员负责干部,并邀请校务委员、系主任、民主党派、工会、学生会负责人等一百五十人参加。会议的主要任务就是要大家本着“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者无罪,闻者足戒”的精神,揭露学校中存在的“三害”(主观主义、宗派主义、官僚主义)问题。
这是北大党委贯彻中共中央开门整风指示,召开的一次大规模的整风会议,也是北大党委整风的开始。
这次干部整风会议是一次马拉松的会议,从4月25日开到5月14目。期间,在大会上有五十多位教授和干部发了言。大家本着“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精神,对学校领导工作中的缺点和错误提出了尖锐批评。后来这些发言者中的部分人,因言获罪,被划为右派。
5月14日,会议最后一天,党委第一书记江隆基宣布:这次会议开得很好,不过,它只是北大整风运动的序幕。
应当补充一笔的是,在这次会议召开前一周,即4月18日,毛泽东在中南海接见了北京的哲学界人士。北大哲学系郑昕、冯友兰二位教授参加了接见。接见中,在大家谈到关于逻辑问题时,毛泽东说:一切学术问题都要实事求是地加以研究讨论。当中央政治研究室副主任胡绳到来时,毛泽东特意向冯友兰说:你们关于中国哲学史的不同意见的争论,还应继续下去。毛泽东的话使郑、冯二位教授深受感动,使他们对党贯彻“双百”方针的决心深信不疑,同时,北大的教授、干部们闻之也深受鼓舞,打消了在整风运动中大家的种种顾虑。
与此同时,社会上的整风运动也蓬蓬勃勃地开展起来。
5月19日,北大大饭厅东墙上出现了历史系学生许南亭以“历史系一群同学”的名义贴出的大字报,质问校团委关于北大出席团的“三大”代表是如何产生的。
这是北大整风运动中出现的第一张大字报。
接着出现了哲学系龙英华贴出的大字报,建议开辟“民主墙”。
这两张大字报出现后,学生们激动起来了,他们蜂涌着,奔告着,争论着。北大学生的“大鸣大放”随之开展起来。
5月20日,大饭厅附近的墙上,已经被五颜六色的大字报贴满。其中绝大多数是对学校领导工作中的官僚主义、宗派主义、主观主义,以及教学工作中的缺点提出批评意见。其中一篇署名“一个强壮而怀有恶意的小伙子——谭天荣”写的《一株毒草》,批评《一论无产阶级专政的历史经验》和《再论无产阶级专政的历史经验》两篇文章,并建议北大学生自己办刊物。
傍晚,物理系学生谭天荣在16楼旁与不同意见的同学展开辩论,形成了一个辩论会。
晚上,江隆基在大饭厅向同学们作当前学校开展整风运动情况的报告,表示支持同学“大鸣大放”,帮助党整风。
5月21日,谭天荣宣布成立“黑格尔-恩格斯学派”。
刘奇弟贴出《胡风不是反革命分子》的大字报,轰动全校。
这一天,油印小报《自由论坛》、《春雷》、《百花坛》出版,同时贴出墙报《广场》,与其持对立观点的油印小报《观察家》、《五月》也随之出版。
5月23日,人民大学法律系四年级学生林希翎到北大大饭厅旁广场上进行讲演,引起极大争论。
北大的“大鸣大放”随之进入高潮。
大字报像雨后春笋一样贴满了一切可以贴的地方。为了弥补大字报不能充分说理的缺陷,新的辩论会形式出现了。晚饭后,学生们把饭桌当讲台,轮流上台发表演讲,争论激烈,情绪激昂。这个阶段,有人无所畏惧,有人惊惶失措,有人义愤填膺,也有人冷眼旁观,鲜明地凸现出每一个人的性格。在这些日子里,从饭厅到宿舍和教室区,到处是辩论会、演讲会,整个北大沸腾起来了。
6月8日,《人民日报》发表社论《这是为什么?》。社论指出:“在‘帮助党整风’的名义下,少数右派分子正在向共产党和工人阶级的领导权挑战,甚至公然叫嚣要共产党‘下台’。”
“右派分子”这个词第一次出现在报刊上。这篇社论的发表意味着:反右,开始了。
当人们读到社论,醒悟过来,为时已晚。
这一年北大没有放暑假,全校师生都投入到反右斗争中去了。
季羡林在整个运动中的经历颇为奇特而又鲜为人知。从整风开始到反右结束这段时间,他一直呆在北大,然而他既没有被划为右派,也没有参加批判右派的斗争。他自己说:反右期间“我成了‘逍遥派’”。
许多当年参加过北大反右斗争的人,被问及是否还记得季羡林在运动中的表现?大都摸摸脑袋,皱皱眉头,想了想,然后说:没有印象。
那么,季羡林在这段时间里到哪里去了呢?
是一件突发的事件使他远离了运动。
运动初期,东语系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情。由于几年来在招生工作上出了点问题,导致有的毕业生工作分配后有改行的现象,这在计划经济时期被视为工作的失误。这件事对东语系在校学生产生了很大冲击,一部分学生提出转系的要求,其他学生也为自己毕业后的前途忧心忡忡。于是在东语系学生中顿时刮起了一股转系风。季羡林作为一系之长,自然成为学生攻击的对象。学生情绪激昂,四处张贴大字报,指斥招生计划的错误,要求领导批准他们的转系申请,在教室的黑板上,大字书写“救救没娘的孩子!”以示抗议。他们天天纠缠住季羡林不放,要他作出明确回答,言辞十分激烈,甚至出现过几次围攻季羡林的紧急的场面。这当然有些冤枉了季羡林,一个系主任怎么能对国家的招生计划负责呢?他又有什么权力对学生作出同意转系的许诺呢?可是学生不管这一套,硬是揪住季羡林不放。事情越闹越大。最后,教育部不得不派一位副部长亲自来北大参加处理这件工作,并派了一位司长天天来北大协助季羡林面对学生做工作,事情才终于得到妥善解决。
等到转系风平息下去,善后工作处理完了,“鸣放”已经结束,运动转入了反右阶段。季羡林说:“事情得到解决,我也就算是过了关,从此成了‘逍遥派’。既不被批,也不批别人,逍遥自在,为所欲为。”“逍遥派”这个词儿当时还没产生,它是在“文化大革命”中才出现的,季羡林在这里不过借用一下说明自己的处境而已。
当时全校到处摆满了反击右派分子的战场,而办公楼礼堂是最大的一个,此处离东语系所在的外文楼最近。季羡林有时候就坐在办公楼前的石头台阶上,听大礼堂中批判右派的发言。他回忆道:“其声清越,震动楼瓦。听腻了,便也念点书,也写点文章。我悠闲自在,是解放后心理负担最轻的一段时间。”
在北大如火如荼,惊心动魄的反右斗争中,竟也有像季羡林这样的“逍遥派”,竟还能念点书,写点文章,若不是季羡林自己说出来,决不会有人相信。
季羡林一生的经历平淡如水,没有什么传奇色彩,但是他在每个“节骨眼”上,都能逢凶化吉,化险为夷,真让人有些不可思议。
不过,话说回来,即使没有东语系的转系风波,季羡林同大家一起参加运动,提意见,他也不会说出什么出格的话来。这倒不是因为他说话谨慎,善于审时度势,而是“一方面,我有一件红色外衣,在随时随地保护着我,成了我的护身宝符。另一方面,我确实是十分虔诚地忠于党。即使把心灵深处的话‘竹筒倒豆子’全部倒出来,也决不会说出违碍的话。”(《学海泛槎——季羡林自述》)前文中说过,季羡林于1956年4月4日经支部大会通过,参加了中国共产党,预备期为一年。1957年4月4日再经支部大会通过,季羡林遂成为正式党员。这便是季羡林说的“红色外衣”和“护身宝符”。一个刚刚转正没几天的党员,一般是不大可能对党说出什么“逆耳”之言的。再说,解放八年来,季羡林的日子过得一帆风顺,在历次运动中不曾受过什么触碰,在政治上受到信任,在学术地位上受到尊重,是北大教授中“又红又专”的典型,他对“三害”尚无切身感受,对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