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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季羡林文集-第6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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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这就是修正主义的话,我乐意接受修正主义这顶颇为吓人的帽子。解放后历届政治运动,只要我自己检查或者代表东语系检查能够检查这一点,检查到自己智育第一,业务至上的修正主义思想,必然能顺利过关。“文化大革命”也不例外。但是我是一个“死不改悔”者,检查完了,关一过,我仍然照旧搞我的修正主义。到了今天,回首前尘,我恍然有所悟。如果我在过去四十年中没有搞点修正主义的话,我今天恐怕是一事无成,那七八百万字的著译也决不会出现。我真要感谢自己那一种死不改悔的牛劲了。
  不管怎样,这段时间里,给季羡林头上戴的,不过是与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有点联系的智育第一,业务至上的帽子,而且又当作人民内部矛盾处理,他心里真是感到十分满意。虽然他也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并非完全美妙,说不定什么时候,什么原因,会被革命小将揪出来批斗,但毕竟现在还是自由的,就不再去想那么许多,自己乐得先快活一阵再说吧。
  《三国演义》里开宗明义第一句话便是:“夫天下大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这是一条颠扑不破的真理,放之四海而皆准。不论是久远的中国历史,还是短命的北大校文革历史,都脱不出这条规律。“聂记校文革”成立不久,全校“大一统”局面尚未形成,便“烽烟四起”,“渔阳鼙鼓动地来”,出现了分裂。从8月份开始,北大出现了众多的造反派组织。它们各自为政,独立行动,不受任何人领导,人自为战,队自为战,派自为战,于是北大校园里便再现了“五胡十六国”的局面。当时成立造反组织不需要登记,不需要经过任何人批准,没有人来挑剔法律程序,只要自己贴一张大字报宣布自己叫什么战斗队,写上几句“东风吹,战鼓擂,现在谁也不怕谁”,再喊几声“万岁!”就可以了。当然,起名字也是颇有讲究的,譬如:“新北大”、“红旗飘”、“井冈山”、“东方红”、“东风”等,以见其革命性;取自毛泽东诗词的也成为时髦,如“缚苍龙”、“九天揽月”、“跃上葱笼”“从头越”等;也有颇为吓人的,如“铁锤”、“清道夫”;还有一目了然,干脆明快的,如“干到底”、“揭老底”之类的,五花八门。至于战斗队的人数,则极为参差不齐,大的几十人、几百人;小的十几人,四五人;据说还有一个人的战斗队。据不完全统计:从8月18日至10月15日,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全校出现的各类红卫兵组织、战斗队、战斗组约九十二个,参加者三千余人。以后又陆续增加了许多。这些造反组织首先在校内外进行了大量的“横扫四旧”,抄家,没收家产、文物、书籍等活动。据不完全统计,校内被抄家的有536户(教授53%、中层干部80%以上均被抄家,甚至有的外籍专家也被抄家)。红卫兵还以反“四旧”的名义,将临湖轩改名为“解放院”;燕南园改名为“反修园”;南阁改名为“五二五楼(因聂元梓等的大字报写于5月25日)”;俄语系也一度改名为“反修系”。聂记校文革宣布:将6月l日定为北大校庆日。

  造反派在“横扫”之后,便开始打内仗。到了l0月中旬,原来和聂元梓在一起的“老左派”内部也发生了分裂。各派虽然表面上慷慨陈辞,革命不离口,实质上目的都在争夺北大的领导权。当时聂元梓是“老佛爷”,校文革就是朝廷,因此争论的焦点便是聂元梓和她的校文革是否执行了正确路线。反对派说:“聂元梓上台以后执行了一条隐蔽的资产阶级反动路线”;拥聂派则说:“聂元梓执行的是毛主席革命路线”。各说各的理,互不相让,此时还未开始“文攻武卫”,主要还是以笔杆子为武器,用大字报进行战斗。经过了一段时间的磨擦,争斗,兼并,重组,众多的造反派组织逐渐形成了两大派:一派是新北大公社,是支持聂元梓和校文革的;一派是井冈山兵团,是反对聂元梓和校文革的。到了1967年“一月夺权风暴”后,北京大专院校的红卫兵也分裂为“天”派和“地”派两大派。各校的红卫兵组织,出于种种原因,分别归属于两派麾下。
  聂元梓和校文革除了与反对派打内战以外,还奉中央文革小组之命,杀向社会:到上海去支持王洪文的造反派夺上海市委的权;批斗北京市委、中宣部、文化部的“走资派”;参加“刘少奇罪行调查团”、“揪叛徒调查团”;批判朱德、邓小平、贺龙等党和军队领导人的“罪行”等,忙得不亦乐乎。聂元梓和校文革穷于应付内外两条战线的战斗任务,已经显得力不从心,更无暇关注批斗校内的“走资派”和“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再加上从1966年8月份开始的大串联,早已风行全国,北大师生大部分也都离校外出串联去了,一时间,喧闹的北大校园忽然冷清起来。
  季羡林在“文革”初期,想象自己头上应该戴的两顶帽子,结果半年过去了,一顶也没给他戴上。从1966年下半年到1967年上半年,差不多半年多的时间里,季羡林完全成了一个自由民。这时,没有人来“勒令”他拿出钱来,也没有人再到他家去扫“四旧”,相反,他还参加了一些社会工作和集体劳动,这使他喜出望外。他说:“在第一次革命浪潮中,我没有被划为走资派,而今仍然浪迹革命之内,滥竽人民之中,这真是天大的幸福,我应该感到满足了。”
  在这段日子里,他首先参加了接待来北大串联的“革命小将”的工作。
  全国大串联开始后,各地、各类人物,都打着“革命”的旗号,到处串联。几千万人,在全国各地漫游,四处造反。中央文革命令各单位要好好接待这些“革命小将”。小将们坐车乘船都不花钱,吃、住费用全由接待单位负责,整个儿一个免费大旅游,全世界都找不到这样的好事。串联的造反派,不需要任何身份证明,也没有单位的介绍信,就凭一身旧军装,再加一副造反派的派头就足够了。这副“尊容”,人见人怕,列车员不会向你要票,连警察也惧你三分。到北大来串联的外地人比6月初来看大字报的人还多。据统计:自7月29日至8月28日,一个月中,到北大来串联的外地人员共约2l2。4万多人次。小小的燕园又挤得水泄不通。
  季羡林在《牛棚杂忆》中回忆道:
  我自己既然被恩准呆在临界线这一边,为了感恩图报,表示自己的忠诚,更加振奋精神,昼夜值班。“客人”没有棉被,我同系里的其他人,从家里抱去棉被。每天推着水车,为“客人”打开水。我看到“客人”缺少脸盆,便自己掏腰包,一买就是二十个。看着崭新的脸盆,自己心里乐开了花。
  但是,正如俗话所说,天下不如意事常八九。我快活得太早了,太过分了。革命小将,当然也有一些中将,好像并不领情。新被子,只要他们盖上几夜,总被弄得面目全非,棉花绽了出来,被面被撕破。回头再看脸盆,更让人气短。用了才不过几天,盆上已经是疮痍满目,惨不忍睹。最初我真是出自内心地毕恭毕敬地招待这些“客人”,然而“客人”竟是这样,我的头上仿佛狠狠地给人打了一巴掌,心里酸甜苦辣,简直说不出是什么味道了。
  大串联很快突破了学校范围,扩展到工厂、农村,生产秩序大乱。成千上万的人在全国涌来涌去,交通线路不堪重负,耗费国家资财无数。随着冬季到来,大串联的势头仍然未减,而食宿接待已难保证,中央只得下令停止串联。
  于是,季羡林又参加了劝说这些“客人”回去“复课闹革命”,或者“抓革命,促生产”的工作。俗话说:“请神容易送神难”,劝说“客人”走的工作,比接待工作更加艰巨。他每天骑着自行车,在军宣队的带领下,到西颐宾馆、气象局等外地人住得多的地方去做说服工作。那些在北京尝到甜头的外地人哪里会自动离开呢?于是劝说,辩论,有时候甚至是激烈的争论。弄得季羡林口干舌燥,筋疲力尽,但是还要忍气呑声,去做劝说工作。气象局的任务完成了,他们又挥师远征,到离北大相当远的一个机关,去干同样的工作。此时已经是1966年的冬天,天气冷起来,季羡林每天从学校骑车,长途跋涉,一个多小时才能到达目的地。遇上雪天,天寒地滑,要走两个小时。中午就在那里吃饭。那里根本没有他们呆的房间。在院子里搭了一个天棚。这个天棚连风都挡不住,更甭说寒气了!饭菜本来就不够热,一盛到冰冷的碗里,如果不用最快的速度狼吞虎咽地吃完,饭碗周围就会结成冰碴。想当年苏武在北海牧羊,吃的恐怕就是这样带冰碴的饭。这样的生活当然是很苦的。但是季羡林仍然感到很愉快,因为能参加这项工作,说明他仍然是“革命群众”的一员。

  最让季羡林兴奋的是,在这段时间里,他参加了海淀区人民代表的选举。
  季羡林曾担任过几届全国政协委员,一届北京市人大代表。海淀区人民代表选举也参加过几次。当时他万万没有想到,能投上一票也并非容易的事。“文革”开始后,聂元梓和校文革便宣布:取消“走资派”、“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五类分子”等数百名干部、教师的选举权。季羡林幸而还留在人民内部,从而保住了选举权,他为此而感到庆幸,他写道:
  当我在红榜上看到自己名字时,那三个字简直是熠熠生光,仿佛凸了出来一样。当年在帝王时代,“金榜题名时”的快乐,恐怕也不会超过我现在的快乐。我现在才体会到,原来认为唾手可得的东西,也是来之不易啊!投票那天,我换上了新衣服,站在“人民”中,手里的红红的选票像千斤一般重。我真的是欢喜欲狂了。我知道,我自己还没有变成像印度的不可接触者那样,还没有人害怕我踩了他的影子。幸福的滋味溢满我的心中,供我仔细品尝,有好多天之久。
  ——《牛棚杂忆》
  还有一件事情也给他带来了极大的快乐,留下了永远难忘的回忆。
  1967年的五六月份,正是麦收季节,东语系的“革命”师生奉命到南苑附近的一个村庄里去协助麦收,季羡林也被恩准作为“革命”群众的一员,一块去了。那一年雨比较多。在村子里住了十多天,几乎天天下雨。雨下不长,几乎转眼就过。可是也制造了不少麻烦。师生们白天从麦田里把捆好的麦子背回村里,摊在场上,等候晒干,再把麦子打出来。一阵雨来,他们就着了慌,用苫布把麦子盖上。雨一过,太阳一出,再把苫布掀掉。有时候一天忙活好几阵子。特别是夜里下雨,师生们立即起身,跑到场里盖苫布,忙得浑身大汗,再被雨水一浇,个个成了落汤鸡。然而农民却没有一个出来的。那时的农民正在“通向天堂”的人民公社里吃大锅饭,谁也不肯卖力气。
  白天,大家劳动一天,身体十分疲惫。晚上睡在一间大仓库里。地上密密麻麻地布满了地铺,一个人所占的面积仅能容身。农村蚊子特多,别人都带了蚊帐,外加驱蚊油,季羡林孑然一身,什么都没带。夜里别人都放下了帐子,蚊虫叮不着。惟独季羡林这里却是完全开放的。于是所有的蚊子都拥到他这里来,蚊声如雷,下袭如雨。早晨起来,伤痕遍体。但是,季羡林毫无怨言,仍然精神百倍地干活。他在《牛棚杂忆》中写道:
  我混迹“人民”之中,积极性特高。白天到麦田里去背捆好了的麦子,我是“韩信点兵,多多益善”,我背的捆数决不低于年轻小伙子。因此回校以后,受到系里的当众表扬,心里美滋滋的。
  季羡林当时已经五十六岁了,虽然还不算老人,但是也差不多快进入老年了。他几十年在大学里教书,同书本粉笔打交道,没有经受过体力劳动的锻炼,干这么重的活儿,实在是有些吃不消。但是,在当时的处境下,累点,苦点,只要站在“人民”一边,总比揪出来批斗要好得多,所以他才“心里美滋滋的”。
  如果季羡林就这么甘于逍遥,甘于不问世事,甘于随遇而安,甘于自得其乐,甘于“难得糊涂”,甘于逆来顺受的话,那么,他很可能就会平安无事地度过十年“文革”岁月,而不会坠入“牛掤”的地狱中去。事实上“文革”中,不少的逍遥派就是这么顺利地走过来的。可是,“祸福茫茫不可期”。事情的发展,却远远超出了季羡林的想象…… 
 
  


两派对峙,血染燕园
  l967年2月15日,支持聂元梓校文革的“红旗兵团”、“红教工兵团”、“东风兵团”等红卫兵造反组织率先联合成立了“新北大公社”。在成立大会上,聂元梓代表校文革表示热烈祝贺。新北大公社成立后,各系各单位纷纷相应成立了“新北大公社战斗团”。这一派可视为“在朝派”,无论人数和实力均雄居首位。
  1967年8月17日,反对聂元梓校文革的“井冈山兵团”宣布成立。它是由原“新北大井冈山公社”、“新北大东方红公社”、“新北大公社革命造反总部”、“北京公社”“红旗飘”等五个造反组织(简称井、红、团、零、飘)联合而成的。在成立大会的宣言中称:“我们革命造反派走过了光辉战斗的一年,大造了陆平、彭珮云的反,大造了张承先坏工作组的反,大造了刘少奇、邓小平的反,今天我们又大造聂元梓、孙蓬一(时为校文革第一副主任──笔者注)执行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反,实行了革命大联合。”令人吃惊的是,北大副校长周培源出席了大会并讲活。同日,周培源参加井冈山兵团,并担任第一届总部勤务员和核心组组长。“井冈山兵团”成立后,各系各单位也相应成立了“井冈山兵团纵队”。“井冈山兵团”以“纵队”区别于“新北大公社”的“战斗团”。东语系成立了“井冈山兵团第九纵队”,简称“九纵”。这一派可视为“在野派”。“在野派”无论在人数和实力上都远逊于“在朝派”。“井冈山兵团”的成立,标志着北大校内两大对立的造反派组织正式形成。
  虽说两派组织都是执行极“左”路线,派性十足,都搞打、砸、抢、抄,都打出江青的旗号,拉大旗,作虎皮,以壮声势,都表示自己是这位“旗手”的忠实信徒。但是,“新北大公社”掌握北大的大权,作威作福,不可一世,而“井冈山兵团”则始终处于被压迫的地位,这很容易引起一般人的同情。
  这时中央已经下令,要实行“三结合”,解放干部。于是双方都努力拉拢教员和干部,特别是那些在群众中有影响的教员和干部,表示自己一派紧跟无产阶级司令部的号令。
  一次,两派在大饭厅召开辩论大会,季羡林前去旁听。两派的主要领导人坐在台上,群众坐在台下。领导人的官衔也都变了,不叫什么长,什么主任,而叫“勤务员”。会场上自由辩论的气氛十分热烈,领导人的“公仆”形象让人耳目一新,看到这样的场景,季羡林感到全场洋溢着一股革命的气氛,好像回到了法国大革命时代一样,让人精神为之一振。最让季羡林感到吃惊的是,在井冈山领导人中,居然有一位老人,白发盈巅,神态安祥地坐在那里。季羡林仔细一看,这不就是他十分熟悉的周培源副校长吗?这让季羡林吃惊不小。
  周培源是著名的流体力学专家,相对论专家,是一个富有正义感的人,在群众中有相当高的威望,是党中央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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