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羡林文集-第7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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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批斗、被劳改、被痛打、被折磨、被关牛棚,成为“非人”、“不可接触者”,九死一生,苟且偷生。在那疯狂的岁月里,不要说研究佛教,就连研究佛教的念头都没有了。这一切他能跟他的德国老师说吗?就算说了,德国老师能听得懂吗?他会相信吗?再说,自己翻译《罗摩衍那》的过程,别人听起来简直像听天方夜谭一样荒诞离奇。在当门房的时候,每天像做贼一样提心吊胆、偷偷摸摸地翻译,整整五年时间才完成。好在“文革”结束了,重开天日,《罗摩衍那》才得已出版。这些情况要向这位八十三岁的德国老师说清楚,是绝对不可能的。所以他觉得还是不说为好。季羡林对老师的批评只好保持沉默,没有作任何解释。
谈话已经很晚了,季羡林站起来,想告辞离开。老教授带着乞求的目光说:“才十点多钟,时间还早嘛!”季羡林只好重又坐下。他心里陡然凄凉起来。他想:“老教授毕生勤奋,著作等身,名扬四海,受人尊敬,老年就这样度过吗?我今天来到这里,显然给他们带来了极大的快乐。一旦我离开这里,他们又将怎样呢?可是,我能永远在这里呆下去吗?我真有点依依难舍,尽量想多呆些时候。但是,千里凉棚,没有不散的筵席。”谈话到了深夜,季羡林狠了狠心,向教授和夫人说了声“夜安!”站起来,告辞出门。老教授一直把他送下楼,送到汽车旁边,显出难分难舍的神情。季羡林此时也依依不舍、心乱如麻。他写道:
此时我心潮翻滚,我明确地意识到,这是我们最后一面了。但是,为了安慰他,或者欺骗他,也为了安慰我自己,或者欺骗我自己,我脱口说了一句话:“过一两年,我再回来看你!”声音从自己的嘴里传到自己的耳朵,显得空荡、虚伪,然而却又真诚。这真诚感动了老教授,他脸上现出了笑容:“你可是答应了我了,过一两年再回来!”我还有什么话好说呢?我噙着眼泪,钻进了汽车。汽车开走时,回头看到老教授还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活像是一座塑像。
——《重返哥廷根》
“穷年忧黎元”
中国知识分子自古有一个传统,就是“忧国忧民”。从屈原“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到杜甫的“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再到范仲淹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一路“忧”下去,到了20世纪的鲁迅,发出了“寄意寒心荃不祭,我以我血荐轩辕”的最强音。这种“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忧患意识,当然是一种高尚的情操,一种优良的传统,并且在历史上起过巨大的作用,甚至成为我们民族性的一部分。但是,历史上没有几个统治者是喜欢这种传统的。他们喜欢的是粉饰太平,歌功颂德,报喜不报忧,因此,知识分子这种不识时务的忧思、诤谏,往往会碰得鼻青脸肿,弄不好,甚至还要掉脑袋的。尽管如此,中国知识分子这种特有的“情结”,这种怪脾气,却从来不改,反而一代一代地延续发展着。
季羡林当然也有忧患意识,而且比常人更强烈,更深沉,更执著,用“忧患与生同在”来形容,也不为过。他为农民的疾苦而忧,为青年学生的前途而忧,为知识分子的命运而忧,为国家民族的前程而忧,为世界各国人民的生存而忧,为地球生态平衡遭破坏而忧,甚至为小猫小狗、小花小草而忧。真是“进亦忧,退亦忧”,“百忧如草雨中生”。
季羡林是农民的儿子,虽然只在农村生活过短短的六年,但是他和农民天然的血缘关系,使他即使生活在城市里,也倍加关注农民的疾苦。他与农民的这种感情,同从小生长在城市里的知识分子是大不一样的。
就拿下雨这个自然界的现象来说,城里人与乡下人对待它的态度往往截然相反。春天,风和日丽,万紫千红,突然阴霾满天,雨雪纷纷,在城里便会造成出行不便,交通拥堵,车祸猛增,医院里急诊室人满为患,此时,城里人便会诅咒这鬼天气,怨声载道。可是在农村,农民却称之为“春雨贵如油”,欣喜万分。夏天,烈日当空,骄阳似火,人人汗流浃背,暑热难耐,突然,一阵暴雨袭来,热气一扫而光,凉风习习,此时,城里人便会说:好一场豪雨,下得正是时候。但是,在同一时间,农民却在为场院里晾晒的麦子被雨水浇了而心如刀绞,抱怨老天爷不长眼,下雨也不挑个好时候。
季羡林这种时候人在城里住,心往乡下想。1995年,北京缺雨,华北也普遍少雨,土地龟裂,秧苗枯黄。此时的季羡林忧心如焚,终日坐卧不宁。在多日没有下过滴雨之后,有一天早晨,他刚刚在装修过的阳台上坐定,忽然阳台顶上盖着的铁板发出了“叮咚叮咚”清脆的响声,似乎是雨滴声,季羡林的精神顿时为之一震,从书桌上抖擞站起来,“漫卷诗书喜欲狂”,推开了手边的稿纸,静坐谛听起来。先是“大珠小珠落玉盘”,接着混成一片,大雨倾盆而下。此时,季羡林心旷神怡,心花怒放,联翩浮想,拿起笔来,写下了著名的散文《喜雨》。
可是,对季羡林来说,喜雨和爱花常常会产生一点小小的矛盾。季羡林爱花,在北大是遐迩闻名的。他特别爱玉兰花,不但在自己窗下亲手种了一棵玉兰树,而且,每当玉兰花开的时候,只要抽得出时间,他都要长途跋涉,到西山大觉寺去欣赏那棵名震京华的老玉兰花树。玉兰四月开花,恰是北方农村盼望下雨的季节。玉兰花又最怕雨打。雪白如玉的满树玉兰花,一场雨后,就只剩下“春风寂寞摇空枝”了,令人惨不忍睹。季羡林爱花,又盼雨,二者是鱼与熊掌的关系,不可得而兼之也。季羡林究竟该割舍哪一个呢?在经过一场艰苦的“思想斗争”之后,他毅然下了决心:“我宁肯要雨。”
季羡林在北京住了几十年,心里却时时惦念着故乡。1980年以后,他曾四次返乡。每次回去之前,心中都惴惴不安。他说:“我希望见到农村,但又怕见到的是赤地千里,一片荒芜的农村。”前两次回乡,虽然改革大潮已经在农村兴起,各地农村都出现了新气象,然而他的家乡一带却依然没有什么变化。稀稀拉拉的庄稼,残破的房屋,农民还在用原始工具劳作,一点现代化的痕迹都没有,映入眼帘的,依旧是一片灰黄。此情此景,使季羡林心里郁悒了好久。后两次回乡,特别是2002年回乡扫墓,家乡的面貌有了巨大的变化:地里庄稼一片油绿,生意盎然,村中红砖小房,鳞次栉比;公路上,行人、自行车、汽车、拖拉机,来来往往,一派繁忙兴旺的景象。季羡林看在眼里,喜在心上。他立即写了《故乡行》一文。文中写道:”近十几年来,我总共回家四次,目睹家乡旧貌换新颜,一次比一次显著。看到这样的变化,我这个境外游子能不由衷地感到欣慰吗?”
这就是季羡林对农民的切切深情,也是一个农民的儿子的农村情结。
再说说季羡林对青年学生的爱护与担忧。
季羡林一生惟一的职业就是教师。除了当过一年中学国文教员(当然也是教师),其他时间,就是在北京大学教书,至今已经有五十七年了。他的弟子、再传弟子,以及第三代、第四代再传弟子,究竟有多少,实在是一个很难统计的数字。说他是现在北大学生的“祖师爷”,名副其实;说他桃李满天下,是毫不夸张的比喻。每逢他的生日,前来给他祝寿的弟子,把偌大的礼堂挤得水泄不通,连走道上都站满了人。学生们对他的崇敬之情,溢于言表。
季羡林终生与学生相处,他对青年学生知之甚深,爱之甚切;既有“师”的严厉,又有“父”的慈爱。到了晚年,更有一种祖父对孙辈的宽容与期待。
1986年冬天,北京高校中出现了异常情况。一股学潮,从南到北,滚滚而来。青年学生们激动起来了。他们贴大字报,设广播站,上街游行,呼喊口号,同政府发生了冲突。北大学生更是一马当先,群情激昂,罢课,去天安示威。形势十分严峻,局势有些不稳。学潮引起国内外的关注。
季羡林见此情况,忧心如焚,焦急万分。他担心学生年轻幼稚,容易感情冲动,一旦事态扩大,后果将不堪设想。可是他既无法劝阻学生,又无力向上陈述自己的意见。只能一个人在家里忧心忡忡。
恰巧此时,他的老同学,时任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书记处书记的胡乔木让人传来信息,想找季羡林谈一谈学潮问题。大概胡乔木此时也有些着急,想了解一下学潮的真实情况。但是胡乔木不敢到北大来,怕学生对他有什么行动,甚至可能包围他的汽车,所以他问季羡林愿意不愿意到他家里去谈一谈。
前面说过,季羡林一向对“官”敬而远之。尽管胡乔木是他的老同学、老朋友,而且与其他的官不同,从未在季羡林面前摆过官架子,还多次亲自到北大来拜访过季羡林,有时,什么人送给他上好的大米,他也要送给季羡林一份。他到北戴河去休养,带回来许多个儿极大的海螃蟹,也忘不了送季羡林一筐。按照中国老规矩:来而不往,非礼也。投桃报李,季羡林本来应该回报点什么东西,可季羡林什么东西也没有给过胡乔木,而且一次也没有去胡乔木家回访过。季羡林在《怀念乔木》一文中写道:“这是一种什么心理?我自己并不清楚。难道是中国旧知识分子,优秀的知识分子那种传统心理在作怪吗?”不管怎么样,这一次胡乔木邀请季羡林去他家谈学潮问题,季羡林不但立即答应了,而且有点迫不及待。即使胡乔木没有发出邀请,季羡林本来就打算去找胡乔木谈一谈。因为学潮关系到青年学生的前途命运,在季羡林看来,没有比这件事更重要的了。他哪里还顾得上什么“传统心理”作怪不作怪。
胡乔木派自己的车来到北大,接季羡林到中南海他的住处去。外面刚刚下过雪,天寒地冻。季羡林坐在车里,车子在燕园里慢慢行驶,透过车窗,他看见青年学生一张张冻得通红的脸,显得又稚气又可爱。他心里想,这次去见胡乔木,一定要把自己的真实想法说出来,决不能让这些可爱的青年学生受到伤害。
车子进入中南海,来到胡乔木的处住。胡乔木住的房子,又高又大,里面温暖如春。他全家人都出来欢迎季羡林。他把家人打发到另外的屋子里去,只留下他和季羡林两人,促膝而坐。胡乔木像往常一样,用不紧不慢的语调,开宗明义,先声明说:“今天我们是老友会面。你眼前不是政治局委员、书记处书记,而是六十年来的老朋友。”季羡林当然完全理解他的意思,于是便把自己对青年学生的看法,竹筒倒豆子,和盘托出,毫不隐讳。他们谈了一个上午,只是季羡林一个人说话,胡乔木在一旁静静地听。季羡林说的要旨其实非常简单明了:“青年学生是爱国的。在上者和年长者惟一正确的态度是理解和爱护,诱导与教育。个别人过激的言行可以置之不理。”最后,胡乔木说话了。他说:他完全同意季羡林的看法,并且说要把季羡林的意见带到政治局去。
季羡林听了胡乔木的话,心里非常高兴。胡乔木留他吃午饭。令他吃惊的是,他们吃得竟是如此菲薄,与一般人想象的什么山珍海味、燕窝、鱼翅,毫不沾边。由此,季羡林对胡乔木又增添了一层好感。季羡林怀着愉快的心情回到北大。他想,这一趟中南海总算没有白去,兴许他的意见能起到一点作用,学生不致因为学潮而受到伤害。
可惜,后来的事态发展证明,季羡林为学生申辩的一席话,“在上者”并未听进去。学潮越闹越大,最终导致了一场大的风波。
但是,季羡林已经尽了自己的全力。他对青年的爱心永远令人感动和崇敬。
季羡林忧国忧民的事迹还可以举出很多,其中最广为人知,又影响巨大的,莫过于他写了《牛棚杂忆》一书。
1998年4月,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出版了季羡林的“文革”回忆录《牛棚杂忆》。《牛棚杂忆》薄薄的一本,还不到二十万字,与季羡林等身的著作相比,只能算“小菜一碟”。可是,该书出版以后,洛阳纸贵,引起巨大社会反响。一时间,京城内外,全国上下,出现了“人人说‘牛棚’”的奇特社会现象。《牛棚杂忆》成了畅销书,经常在图书发行榜上名列前茅。第一次印刷虽高达八万册,却到处喊买不到,不少人只好冒昧向作者求援。后来,根据国内外流行的情况,权威部门估计,盗版数大约在八九十万册之上。《牛棚杂忆》受到读者如此欢迎,连季羡林本人也没有想到。一时间,季羡林的上报率,上镜率猛增。季羡林和他的《牛棚杂忆》成了人人争说的话题。中央电视台“东方之子”栏目采访,他被媒体戴上“大师”、“泰斗”、“国宝”的桂冠。
虽说季羡林没有料到《牛棚杂忆》发表后的轰动效应,但是他写这本书时,却是煞费苦心的。他再三犹豫,几经修改,而且该书能够问世,还经历了一个漫长的等待过程。
季羡林从1988年3月开始写《牛棚杂忆》,到l989年4月5日止,断断续续,写写停停,用了一年多的时间,写出了一本草稿。这个草稿在抽屉里压了将近三年的时间。到了1992年春天,他“忽然心血来潮,决意把它抄出来”。1992年6月3日开始,他用了大约三个月时间将其抄成了定稿。草稿与定稿之间的差别极大,几乎等于重写。为什么会有如此大的差别呢?季羡林在《后记》里写道:
我原来为自己定下了一条守则:写的时候不要带刺儿,也不要带气儿,只是实事求是地完全客观地加以叙述。但是,我是一个有感情的活人,写着写着,不禁怒从心上起,泪自眼中流,刺儿也来了,气儿也来了。我没有办法,就这样吧。否则,我只能说谎。定稿与草稿之间最大的差别就在于,定稿中的刺儿少了一点,气儿也减了一些。我实际上是不愿意这样干的,为了息事宁人,不得不尔。
l992年6月,季羡林把《牛棚杂忆》抄成了定稿后,仍然把它压在抽屉里,没有拿出来出版。这一压,又是六年,直到1998年,才交给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出版。他在解释这个缘故时写道:
了解“十年浩劫”的人们都知道,当年打派仗的时候,所有学校、机关、工厂、企业,甚至某一些部队,都分成了对立的两派,每一派都是“唯我独左”、“唯我独尊”。在当时,有一种叫做“派性”的东西,摸不着、看不见,既无根据,又无理由,却是阴狠、毒辣,一点理性也没有。谁要是中了它,就像中了邪一样,一个原来是亲爱和睦好端端的家庭,如果不幸而分属两派,则夫妇离婚者有之,父子反目者有之,至少也是“兄弟阋于墙”,天天在家里吵架。我读书七八十年,在古今中外的书中还从未发现过这种心理状况,实在值得社会学家和心理学家认真研究。
我自己也并非例外。我的派性也并非不严重。不加入一派则已,一旦加入,则派性就大如毒蛇,把我缠得紧紧的,说话行事都失去理性。十年浩劫一过,天日重明;但是,人们心中的派性仍然留下了或浓或淡的痕迹,稍不留意,就会显露出来。同我一起工作的同事一多半是十年浩劫中的对立面,批斗过我,诬蔑过我,审讯过我,踢打过我。他们中许多人好像有点愧悔之意。我认为,这些人都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