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羡林文集-第8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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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羡林立志撰写一部《印度佛教史》的原因又何在呢?有人曾半开玩笑地问过他:“你研究佛教是不是想当和尚呀?”季羡林在《我和佛教研究》一文中回答道:“我从来没有信过任何宗教,对佛教也不例外。而且我还有一条经验:对世界上的任何宗教,只要认真地用科学方法加以探讨,则会发现它的教义与仪规都有一个历史发展过程,都有其产生根源,都是人制造成的,都是破绽百出,自相矛盾的,有的简直是非常可笑的。因此,研究越深入,则信仰越淡薄。如果一个研究者竟然相信一种宗教,这件事情本身就说明,他的研究不实事求是,不够深入,自欺欺人。佛教当然也是如此。”既然如此,那么,季羡林为什么还要研究佛教,还要写一本《印度佛教史》呢?要回答这个问题,当然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清楚的。我们还是先来听一听他自己的说法吧。他写道:
冯定同志在世时,我有一次同他谈到宗教前途问题。我提出了一个问题:是宗教先消灭呢,还是国家、阶级先消灭?最终我们两人的意见完全一致:国家、阶级先消灭,宗教后消灭。换句话说,即使人类进入大同之域共产主义社会,在一定的时期内,宗教或者类似宗教的想法,还会以某种形式存在着。这看起来似乎类似怪论,我却至今深信不疑。我记得,马克思讲过一句话,大意是:宗教是有宗教需要的人所创造的。“宗教需要”有多种含义:真正的需要、虚幻的需要,甚至麻醉的需要,都属于“需要”的范畴,其性质大相径庭,其为需要则一也。否认这一点,不是一个唯物主义者
——《我和佛教研究》
既然宗教是一个几乎伴随人类从诞生到灭亡,历史远比国家、阶级要长得多的社会现象,当然是值得一切有识之士来关注,来研究它。至于说到从印度传来的佛教,对中国社会所产生的巨大影响,已是众所周知的事实。它对中国的哲学史、思想史、文学史、绘画史、语言史、音韵学史、建筑史、雕塑史、音乐史、舞蹈史等等,都产生过重要的影响。季羡林写道:“总之,弄不清印度文化、印度佛教,就弄不清我们的家底。而且印度佛教在中国的影响决不限于汉族,其他兄弟民族特别是藏族和蒙族,都受到深刻影响。”遗憾的是,长期以来,由于我们对这项工作的偏见和无知,我们在研究印度文化、印度佛教方面,在世界上处于非常落后的地位,特别同日本比较起来,落后很远,这种现象再不能继续下去了,已经到了必须急起直追的时候了。这就是季羡林之所以要想写一部《印度佛教史》的原因。
季羡林与佛教接触已经有将近七十年的历史了。从l935年他到德国哥廷根大学留学,开始学习梵文、巴利文和吐和罗文,就算是他研究佛教的滥觞。从那以后,在长达六十七年的漫长岁月里,不管他的研究对象“杂”到什么程度,他对佛教研究始终锲而不舍,他在这方面的兴趣始终没有降低。季羡林写道:“我个人研究佛教是从语言现象出发的。我对佛教教义,一无兴趣,二无认识。我一开始就是以一个语言研究者的身份研究佛教的。我想通过原始佛典的语言现象来探讨最初佛教的传布与发展,找出其中演变的规律。”按说,季羡林通晓德语、英语、法语,又掌握多种印度和西域古代语言,又有扎实的中国文史功底,对佛经也十分熟悉,如果像目前流行的一些写史家那样,把前人的研究成果综合综合,稍加改造,再引经据典一番,凑成这两部专史,简直可以说是件不费吹灰之力的事。但这和他的治学志趣是完全背道而驰的。季羡林一向恪守学术研究贵在创造的信条,决不拾人牙慧,敷衍成书。如果按照他的这种治学原则来撰写这两部专史,前人的研究成果要批判地吸收,研究史上的空白要努力填补,研究史上的未解难点要尽量解决。而无论中印文化关系史或印度佛教史中的难点和空白又何其多,要解决和填补上,绝非易事。实际上,几十年来季羡林一直在做这项准备工作。上面黄宝生先生提到的那些文章,就是准备工作的一部分。季羡林目前仍然雄心万丈,潜心研究,锲而不舍,希望在他有生之年实现这个宿愿。我们期待着这一天的到来。
7、学术研究的“余兴”——散文创作
季羡林的散文属于“学者散文”一派。他自己说,写散文是在研究学术之余的一种“余兴”。往往是在研究那些枯燥无味的语言文字时,累了,想歇息一下,换换脑筋,又正赶上“心血来潮”,“情动于衷”,于是,便换张桌子坐下,提起笔来,将胸中的激情和感悟,泻于笔端,这样,一篇散文便诞生了。但是这“余兴”并非像人们想象的那样,是信手拈来,一挥而就,随意成章的。这不符合他的性格和做事原则。他做事从来严肃认真,一丝不苟。即使是“余兴”,也决不粗疏大意,而是当作正经事来做的。他曾说,他的每一篇散文都是“惨淡经营,简练揣摩,煞费苦心”之后才完成的。
季羡林的第一篇散文《文明人的公理》写于l929年l月,当时他还是一名高中学生。从那时起,一直到今天,七十三年的生命历程中,他基本上没有中断过散文的写作。说基本上,是因为其中也有间断的时候,即从l946年归国至l96l年,在长达十五年的时间里,他只写过四篇散文:《忆章用》(l946年)、《纪念一位德国学者西克灵教授》(l947年)、《到达印度》(l952年)、《歌唱塔什干》(l959年)。个中原因,不言自明。其余的时间里,他每年都有少则几篇,多则几十篇散文问世,从未中断过。
季羡林一生究竟写过多少篇散文?除去杂文、小品、序、跋等不计,单就“纯粹”的散文而言,在l992年编《季羡林文集》时,共收入了七本散文集:《因梦集》《天竺心影》《朗润集》《燕南集》《万泉集》《小山集》和《留德十年》。其中,《留德十年》属于长篇散文。这七本集子收散文二百零三篇,共九十五万字。从l992年至今,这十年是季羡林散文的多产期,又出版了《怀旧集》《赋得永久的悔》《我的心是一面镜子》《朗润琐言》《梦萦未名湖》《人生漫笔》《清塘荷韵──学者随笔八人集》《缀玉集》《漫谈人生》《千禧文存》《新纪元文存》和《牛棚杂忆》等十几个散文集。这些集子由于受到时下“选本热”的影响,新旧散文混杂,l992年以后的新作,难以精确统计,约略估计,总在百篇以上。这样算来,季羡林一生大约写了三百余篇散文,其中包括两部长篇散文《留德十年》和《牛棚杂忆》,总字数在一百五十万字以上。作为一位业余散文作家,能有如此丰硕的收获,这“余兴”也够惊人的了。
至于季羡林散文的特点,虽然已有众家评论发表,每位读者也会有自己的评价,不过,我们最好还是先听一听他自己是怎样说的,也许更能帮助我们对他散文特点的理解。季羡林在《漫谈散文》中写道:
我认为,散文的精髓在于“真情”二字,这二字也可以分开来讲:真,就是真实,不能像小说那样生编硬造;情,就是要有抒情的成份。即使是叙述文,也必须有点抒情的意味,平铺直叙为我所不取。
季羡林提出的“真情”二字,指的是散文的内容、思想、感情而言。那么,在散文的形式上,也就是在艺术性方面,他的主张又是怎样的呢?他在《追求一个境界──漫谈梁衡的散文》一文中写道:
最近几年,我在几篇谈散文的文章中,提出了一个看法:在中国散文坛上有两个流派。一个流派主张(或许是大声地主张),散文之妙就在一个“散”字上,信笔写来,松松散散,随随便便,用不着讲什么结构,什么布局,我姑且称之为松散派。另一派是正相反,他们写作讲究谋篇布局,炼字铸句,我借用杜甫的一句话:“意匠惨淡经营中”,称此派为“经营派”,都是杜撰的名词。我还指出,在中国文学史上,散文大家的传世名篇无一不是惨淡经营的结果。我窃附于“经营派”。
季羡林自称“经营派”,所以他认为散文要讲究章法,结构严谨,头尾呼应,炼字炼句。总之,要“惨淡经营”,绝不能随意为之。他反对某些散文家或写作教材中宣传的“散文的诀窍就在一个‘散’字”,“随笔的关键就在一个‘随’字”的说法。他举例说:像法国散文大家蒙田的散文,思想内容虽然极其深刻,但在艺术性方面,却是率意而行。因此,“与其说蒙田是个散文家,不如说他是一个哲学家、思想家”。
总起来说,季羡林对散文写作的意见是:思想内容要有真情。不能虚情假意,胡编乱造,无病呻吟;文章的形式上,要讲究章法,语言选用上要狠下功夫。不能松松散散,随随便便。他说:“一篇好的散文,读起来虽然如行云流水,自然天成,实际上其背后蕴藏着作者的一片匠心。”稍有写作经验的人,恐怕都会赞同他的这种看法。
季羡林欣赏的散文,古文中有:司马迁的《报任少卿书》,陶渊明的《桃花源记》,李密的《陈情表》,韩愈的《祭十二郎文》,欧阳修的《泷冈阡表》,苏轼的《前后赤壁赋》,归有光的《项脊轩记》等。现代作家中,留给他印象最深最鲜明的是:“鲁迅的沉郁雄浑,冰心的灵秀玲珑,朱自清的淳朴淡泊,沈从文的轻灵美妙,杨朔的镂金错彩,丰子恺的厚重平实。”实际上,季羡林曾经说过,他理想的散文应当是这样的:“淳朴而不乏味,流利而不油滑,庄重而不板滞,典雅而不雕琢。”(《漫谈散文》)
季羡林的散文饱含一片真情,这几乎是众口一词,有口皆碑的评价。正如钟敬文先生在《季羡林散文全编·序》中,用四句诗概括的那样:“浮花浪蕊岂真芳,语朴情醇是正行;我爱先生文品好,如同野老话家常。”季羡林是一个感情极其丰富的人,又是一个性格十分内向的人。他内心深处的情感很少外露,只有在他的散文中,真情通过文字倾泻出来,读者才能感触到他内心喜怒哀乐的真情。从他的散文中,我们看到,他爱母亲的一片痴情(《寻梦》《一双长满老茧的双手》《赋得永久的悔》等);他对师辈的缅怀和敬重之情(《我和济南——怀鞠思敏先生》《忆念胡也频先生》《回忆陈寅恪先生》《他实现了生命的价值——悼念朱光潜先生》《西谛先生》《我记忆中的老舍先生》《悼念沈从文先生》《站在胡适之先生墓前》等);他对同学友人的诚挚之情(《忆章用》《春城忆李广田》《怀念乔木》《悼组缃》《悼许国璋先生》等);他对国际友人炽热如火之情(《一个抱着小孩子的印度人》《天雨曼陀罗——记加尔各答》《塔什干的一个男孩子》《在兄弟们中间》等);他对祖国壮美河山的赞颂之情(《登黄山记》《登庐山》《游天池》《富春江上》等);他对燕园、清华园的依恋之情(《梦萦未名湖》《梦萦水木清华》等);他对花鸟虫鱼的怜爱之情(《老猫》《咪咪二世》《喜鹊窝》、《幽径悲剧》《怀念西府海棠》等)等等。他有没有愤怒和仇恨之情呢?应该说,也是有的,但不多见。一本《牛棚杂忆》便是对一切魑魅魍魉的怒斥和鞭挞。季羡林常说,自己是一个普通人,同大家一样,七情六欲,喜怒哀乐都有。他在散文中,从不隐瞒这种真实的感情,把它毫无保留地写出来,呈现给读者看。
他的一片真情,通过他笔下的文字如涌泉般汩汩流淌。这情感的流水,时而平缓低迥,时而汹涌澎湃,时而起伏跌宕,时而“飞流直下三千尺”,时而“幽咽泉流冰下难”。每一篇散文都像一曲曲交响乐,谱写出他生命的乐章。季羡林一生走过的道路漫长而崎岖,他说:“我走过阳关大道,也走过独木小桥。路旁有深山大泽,也有平坡宜人;有杏花春雨,也有塞北秋风;有山重水复,也有柳暗花明;有迷途知返,也有绝处逢生。”这一切,都可以在他的散文中寻到踪迹。如果说他的“心是一面镜子”,照出了20世纪中国光怪陆离的景象,那么,他的散文同样是一面镜子,在这面镜子里照出的,则是他一生的心路历程和生命形态。
国学大师陈寅恪先生,做学问之余,还写古诗,而且诗写得极好,恐怕同辈写古诗的人无出其右者。但是,陈先生写诗不是为了发表,只是他生命情绪的一种寄托。他那“留命任教加白眼,著书唯剩颂红妆”的名句,既是他生存状态的写照,也是他在逆境中“不降志、不屈服”精神的阐释,至今读之仍令人感叹不已。季羡林一生忙碌,百忙中仍写散文不辍,其深层原因,恐怕同他的老师陈寅恪先生一样,也是出于一种生命情绪的寄托,而非其他。如果循着这一条思路去阅读季羡林的散文,大约会更贴近事实。
钟敬文先生说:季羡林的散文“文字再朴实不过了,情感再真纯不过了。可是他建造的文学宝塔,却带有繁丽多姿的特点,可以说是一种复调的散文。”钟先生的评价高屋患瓴,极有见地。他用一个“复调散文”,便抓住了季羡林散文的“真髓”。其实,季羡林早在l980年,为香港文学研究会出版《季羡林选集》(散文选集)写的《跋》中,就说过类似的话。他写道:“我们写东西,在一篇文章中最好不要使用一种风格,应该尽可能地把不同的几种风格融合在一起,给人的印象就会比较深刻。”在同一篇文章中,他又写道:“一定要使一篇散文有变化而又完整,谨严而又生动,千门万户而又天衣无缝,奇峰突起而又顺理成章,必须使它成为一个完美的整体。我的意思就是说,要像谱写交响乐那样来写散文。”
读季羡林的散文的确有一种仿佛在听乐曲般的感受,比如:《二月兰》不就是一首《悲怆交响曲》吗?《春满燕园》就像《欢乐颂》;《清塘荷韵》不就是《春之声圆舞曲》吗?《晨趣》就是《晨曲》;《去故国》犹如《思乡曲》;《一座精美绝伦的玉雕像──一个幻影》似乎与白居易的诗《花非花》异曲同工,白诗是一首朦胧诗,季文是一篇朦胧散文诗,这不就是一首“无标题乐曲”吗?……他的散文,像他自己说的那样,每一篇的旋律和节奏都不相同,一篇之中,又“有一个中心的旋律贯穿全篇”,中间有变化,“千门万户而又天衣无缝,奇峰突起而又顺理成章”,最后,“成为一个完美的整体”。这就是钟先生所说的“复调散文”。
季羡林是驾驭语言的高手,精彩的语言,是他散文成功的重要因素。一般说来,季羡林散文的语言是简单淳朴的,没有过分的雕饰。但是在如行云流水般的句子中,有时偶尔会插入几句,或整段,生动形象的、诗一般的句子,读起来给人以生动活泼的印象。如果全篇都是这样的句子,会使人感到厌烦,浓得化不开。但是在平淡无奇的散文句子中,偶出夹上几句诗化的句子,就会打破文章的平板单调,使人耳目一新。这就像一池平静的春水,风乍起,吹上了几条皱纹,水的平静打破了,却增添了一些美,一些生气。有的时候他把圣言经典,诗词名句,与俚语土话,错杂相间;中外哲理,与奇闻异事,流行习俗,熔于一炉,形成了他的散文诙谐幽默,妙趣横生,令人忍俊不禁的独特魅力。
季羡林今年九十有二,正在向期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