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澡-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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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敏看透那位小姐在撒谎。〃
〃撒谎?除非她有分身法。有人看见她在办公室上班,怎么又能和我一起游山呢?〃
〃你很会护着她呀I惜你们俩都变了脸色,不打自招了。我给你们遮掩,你还不知好歹。〃
彦成叹气说:〃随你编派吧。我说的是实话,你硬是不信,叫我怎么说呢。〃
丽琳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你的心,我也知道。我知道自己笨,不像人家聪明。我是个俗气的人,不像人家文雅。我只是个爱出风头的女人,不像人家有头脑。〃
〃我几时说过这种话吗?〃彦成觉得委屈。
〃还用说吗?我笨虽笨,你没说的话,我还听得出来啊。〃
彦成觉得丽琳真是个〃标准女人〃。他忍气说:〃她怎么怎么,都是你自己说的,我只不过没跟你分辩,这会儿都栽到我头上来了。〃
〃都说在你心坎儿上了,还分辨什么!〃
彦成觉得她无可理喻,闷声不响地钻入他的〃狗窝〃去。
丽琳在外用英语说:〃我现在也明白了。你欠我的那三个字,欠了我五六年也不想还,因为你不愿意给我,因为我不配。现在你找到了配领你那三个字的人了。我恭喜你!〃
彦成心上隐隐作痛,丽琳很会剖析他的心。他感觉到而不敢对自己承认的事,总由丽琳替他抉发出来。他脸色非常难看,耐着性子跑出来,对丽琳说:〃好容易妈妈她们走了,咱们才清静了几天,你又自寻烦恼,扯出这些没头没脑的话来。〃
丽琳很不合逻辑又很合逻辑地说:〃感情是不能勉强的,我并不强求。我只要求你履行诺言。你答应我永远对我忠实,永远对我说真话。可是你说了哪一句真话呀!〃她忿忿走入卧房,鸣鸣咽咽地哭了。
彦成最怕女人哭。像姚宓那样悄悄地流泪悄悄抹掉,会使他很感动。可是用眼泪作武器就使他非常反感,因为这是她妈妈的惯技。他迟疑了一下,还是耐着性子跟进卧房,悄悄地说:〃丽琳,你知道李妈在外边说的话吗?'先生太太说外国话,就是吵架了。'〃
丽琳带着呜咽,冷笑一声说:〃你倒也怕人家闲话!〃
彦成恳切地说:〃丽琳,我对你说的确实是真话。我并没有和别人去游山。〃
丽琳扭头说:〃我不爱看你虚伪。〃
她坐在镜台前,对着自己的泪脸,慢慢用手绢拭去泪痕,用粉扑拂去泪光。
彦成从镜子里看到丽琳很有节制,绝不像他妈妈那样任性。他忍住气,再次向她陈情:
〃丽琳,我为的是对你真诚……〃
丽琳睁着她泪湿的美目,注视着彦成,没好气的冷笑一声说:〃那么请你问问自己,我说你爱上了别人,我说错了吗?〃
彦成以退为进说:〃你从来没有错!错的终归是我。〃
丽琳转过身,背着镜子,一脸严肃地说:〃彦成,你听我讲。我有一个大姐,一个二姐,我是最小的妹妹。我大姐夫朝三暮四……〃
彦成笑说:〃你意思是'朝秦暮楚'吧?〃
丽琳没一丝丝笑容:〃对不起,我出身买办阶级,不比人家书香门第,家学渊源。我留学也不过学会了说几句英语,我是没有学问的人。谢谢你指点。'朝秦暮楚'——我以前以为只有我姐夫那种人是那样的——我大姐向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香港美人多,我料想他们现在还是老样儿。我二姐离婚两次,现在带着个女儿靠在娘家,看来也不会再找到如意的丈夫。她知道自己是家里的背累,只是个多余的人,有气只往肚里咽。我看了她们的榜样,自以为学聪明了。我不嫁纨裤公子,不嫁洋场歇,嫁一个有学问、有人品的书生。我自己也争口气,不靠娘家,不靠丈夫。可是,唉,看来天下的老鸦一般黑!至少,我们杜家的女儿,个个是讨人厌的……〃
彦成打断她说:〃何必这样大做文章呢?我又没有'朝秦暮楚',又没有和你离婚……〃
〃随你怎么说,反正我心里明白。我生着三只眼睛呢!闭上两只,还有一只开着!我也知道怎么保护自己,不会随人摆布!〃她起身把彦成推出门,一面说:〃钻你的狗窝去!想你的情人吧!〃她把彦成关在门外。
彦成躺在他〃狗窝〃里的小板床上,独自生气。他当初情不自禁,约了姚宓游山。只为了丽琳,为了别对不起她,临时又取消了游山之约,几乎是戏弄了姚宓。想不到丽琳只图霸占着他,不容他有一点秘密,一点自由。他说的〃真话〃当然不尽不实,可是牵涉到第三者呢,他不能出卖了第三者呀。他并没有要求丽琳像姚宓那样娴静深沉,却又温柔妩媚,不料她竞这样生硬狰狞。他也知道丽琳没有幽默,可是一个人怎会这样没趣!
〃好吧!〃他愤愤地想,〃你会保护自己,我也得保护自己!我也不会随你摆布!〃
他交托着两手枕在后脑下,细想怎样向姚宓请罪。不论她原谅不原谅,他必须请罪。
他起来写了一封信,夹在随身携带的记事本里,到姚家去听音乐,顺便到姚宓的小书房去翻书,就在小书桌上的书里夹一个签条,注明参看某书某页。他就把写给姚宓的信取出来,抚平了折成双折,夹在那本书的那一页里。信是这样写的。
姚宓:
我不敢为自己辩护,只求你宽恕。请容我向你请罪。
假如我能想到自己不得不取消游山之约,当初就不该约你。假如我能想到自己不得不尾随着你,我又不该取消这个约。约你,是我错;取消这个约,是我错;私下跟着你,是我错。你如果不能宽恕,那么我只求你不要生气,别以为我是戏弄你。因为我错虽错,都是不得已。
许彦成
你可以回答一声吗?或者,就请你把这张双折的信叠成四折,夹在原处,表示你不生我的气了,可以吗?
又及
彦成临走还对姚太太说:〃伯母,请告诉姚宓,她要参考的书,我拣出来了,在她的小书桌上。〃
过了一天,彦成到了姚家,又到姚宓的小书房去,急忙找出那本书来,翻来翻去,那张双叠的信压根儿不见了。
彦成把小书桌抽屉里的拍纸簿撕下一页,匆匆写了以下一封短信。
姚宓:
我诚惶诚恐地等待着,请把这张纸双叠了,也一样。
彦成
过一天,这张纸也没有了。彦成就擅自把一张白纸双折了夹在书里。又过一天,他发现这张白纸还在原处。他就在纸上写道:
姚宓:
纸虽然不是你折的,你随它叠成双折了,可以算是默许了吧?
彦成
彦成自己觉得有几分无赖。果然惹得姚宓发话了。她已把信抽走,换上白纸,上面没头没尾的只写了八个字:〃再纠缠,我告诉妈妈。〃
彦成觉得惭愧,仿佛看到姚宓拿着一把小剪刀说:〃我扎你!〃〃我铰你!〃
他不能接受这个威胁。他就在这张纸的背面草草写了几行字。
〃假如你告诉妈妈,那就好极了,因为我要和丽琳离婚,正想请她当顾问,又不敢打搅她。我离婚之前,不能畅所欲言,只能再次求你不要生气。急切等看你告诉伯母。〃
这回姚宓急着回答了。话只短短两句。
许先生:
请不要打搅我妈妈,千万千万。顾问可请我当。
姚宓
彦成回信如下:
姚宓:
感谢你终于和我说话了。遵命不打搅伯母。那么,我们在什么地方可以会谈呢?你家从前藏书的屋子听说至今还空着。后门的钥匙还在你手里吗?
许彦成
彦成又在信尾写了几个小字:
〃顾问先生:我的信请替我毁了吧,谢谢。〃
他把信夹在书里,吐了一大口气,一片痴心等待姚宓回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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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杨绛
第二部 如匪浣衣
第十二章
姚宓简直没有多余的心情来关念她那份落在余楠手里的稿子。她不愿意增添善保心上的压力,也不愿意请教许先生该怎么对付,暂时且把这件事撇开不顾。
当初,年中小结会上姚宓受了表扬,余楠心上很不舒服,因为他的小组没有出什么成果。他叫善保把这份稿子借来学习,其实是他自己要看。他翻看了一遍。恰好施妮娜到他家去,他把善保支开,请施妮娜也看看。两人发现问题很多,都是当前研究西方文学的重要问题。
妮娜认为姚宓的主导思想不对头,所以一错百错,一无是处。应该说,他们那个小组出了废品。妮娜不耐烦细看,一面抽烟,一面推开稿子说:〃该批判。〃
余楠问:〃你们来批吗?〃他的〃你们〃指未来的苏联组。
〃大家来,集体批。不破不立,破一点就立一点。〃她夹着香烟的手在稿子上空画了一个圈说:〃这是一块肥沃的土壤,可以绽发一系列的鲜花呢。将来这一束鲜花,就是咱们的成果。〃
花当然可以变果。可是余楠有一点顾虑,不能不告诉妮娜。这份稿子是善保借来的,善保已经几次问他讨回。如要批判,就得瞒着善保。集体批,不能集体同时看一部稿子;稿子在集体间流通,就很难瞒人。他迟疑说:〃滔滔同志要看看这部稿子吗?〃
妮娜干脆说:〃不用!姜敏闲着呢,叫她摘录了该批的篇章,复写两份或三份。反正我们只要一份。余先生你是快手,你先起个稿子,我们再补充。〃〃我们俩〃和〃我们〃当然是指她和江滔滔。
〃姜敏没来,得你去吩咐她,她不听我的指挥。〃余楠乖巧地说。
妮娜把手一挥,表示没问题。他们暂时拟定的题目是《批判西洋文学研究中的资产阶级的老一套》(一)。题目上的〃(一),表示还有(二)、(三)、(四)等一系列文章。
姜敏还未明确自己究竟属于余楠的小组,还是属于尚未成立的苏联组。她对妮娜自有她的估价,她自信自己能支配妮娜。妮娜这样指挥她,她很不乐意。不过她急要显显本领,而且是批判姚宓,所以很卖力。余楠摇动大笔,立即写出一篇一万多字的批判文章。妮娜认为基调不错,只是缺乏深度和学术性。她提出应该参考的书,江滔滔连抄带发挥补充许多章节,写成一篇洋洋洒洒四五万字的大文章。姜敏在俄语速成班上结识了某些大学里的助教和讲师,就由她交给他们去投给大学的学刊发表。因为是集体创作,四个作者的名字简化为三个字的假名:〃汝南文〃。
他们盼了好久,文章终于发表了,只是给编者删去很多字,只剩了九千多字。江滔滔为此很生气。可是姜敏,为登出来已经不容易,还是靠她的面子。妮娜觉得幸好题目上的〃(一)〃字没有去掉,删节的部分下一篇仍然可用。他们自以为爆发了一枚炸弹。不料谁也不关心,只好像放了一枚哑爆仗。
姜敏给几个研究组都寄了一份,除掉外文组没寄,料想外文组一定会听到反响。图书室里也给了两份。可是好像谁都没看见,谁都不关心。江滔滔说:〃咱们该用真名字。〃余楠也这么想。妮娜说:〃可能是题目不惊人。下次只要换个题目,'汝南文'慢慢儿会出名的。〃姜敏却不愿意再写第二篇了。摘录,复写,誊清,校对,都是她。滔滔写的字又潦草难认,上下文都不接气,她一面抄,一面还得修改,还不便说自己擅自修改了。她本来以为读者都会急切打听谁是〃汝南文〃,现在看来,连姚宓本人都在睡大觉呢,谁理会呀!
她说:〃干脆来个内部展览,把姚宓的稿子分门别类展览出来,一个错误一个标题。红绿纸上写几个大字标题就行。从前姚宓的藏书室不是空着吗,放两排桌子就展开了。〃
妮娜笑说:〃这倒有速效,展一展就臭了。〃
姜敏说:〃不是咱们搞臭她,只是为了改正错误。改正了,大家才可以团结一致地工作呀。〃
妮娜也赞成。可是隔着纱窗帘能看到余楠支使出去的善保回来了。他们约定下次再谈,就各自散去。
其实他们那篇文章确也有人翻阅的,不过并不关心罢了。关心的只有罗厚。他在文章发表了好多天之后,一个星期六偶然在报刊室发现的。新出的报刊照例不出借,他看见有两份,就擅自拿了一份,准备星期一上午给姚宓许彦成夫妇等人看了再归还。
这个星期天,姚家从前藏书的空屋里出了一件大事——或细事,全社立即沸沸扬扬地传开了。谈论的,猜测的,批评的,说笑的。无非是这一件事。人家见了面就问:
〃听说了吗?〃
〃咳!太不像话了!〃
〃捉住了一双吗?〃
〃跑了一个,没追上,那一个又跑了。〃
〃那傻王八出来喊捉贼,把人家都叫出来了,他又扭住老婆打架。〃
〃在他们家吗?〃
〃不,在图书室。〃
〃唷!是图书室的人吧?〃
〃你说那傻王八吗?他是外头的,不住这宿舍。〃
〃我问的是奸夫。〃
〃遮着脸呢。说是穿一身蓝布制服,小个子,戴着个法国面罩。〃
〃什么是法国面罩呀?〃
谁都不知道。
各种传闻和推测渐渐归结成一个有头有尾的故事。原来方芳每个星期日上午到图书室加班。她丈夫动疑,跟踪侦察,发现搬空的藏书室反锁着门,里面有笑声。他绕到后门,看出门上钉的木板是虚掩着的,闯进去,就捉住了一双。可是方芳抱住丈夫死也不放。那男的乘间从后门跑了。方芳的丈夫挣脱身追出去,一面喊〃捉贼〃。方芳穿好衣服,开了前门,悄悄儿溜出来,不防恰被大喊〃捉贼〃的丈夫看见,一把扭住了问她要人。夫妻相骂相打,闹得人人皆知。方芳脱身跑了,她丈夫还在指手画脚地形容那个逃跑的男人,究竟那人是谁,还是个谜,因为他很有先见,早已作了准备,听到有人进屋,立即戴上一个涂了墨的牛皮纸面罩,遮去面部。罩上挖出两个洞,露出眼珠子。他穿好衣服逃出门,当然就除去面罩,溜到不知哪里去了。
大家纷纷猜测,嫌疑集中在两人身上。一个是汪勃,因为方芳和汪勃亲密是人人知道的。虽然汪勃不穿蓝布制服,而且他是中等身材。可是穿上蓝布制服,也许会显得个儿小。不过据知情人说,方芳已经和汪勃闹翻,还打了他一个大耳光。关于这点,又是众说纷坛。有的说是因为汪勃又和别的女人好上了,有的说汪勃是〃老实孩子〃,虽然喜欢和女人打打闹闹,却有个界限,〃游人止步〃的地方他从不逾越。丁宝桂先生却摇头晃脑说:〃非不为也,是不能也。他偏又喜欢玩儿恋爱,吃一下耳光正是活该。〃另一个受嫌疑的是小个儿,也穿蓝布制服。他是社里一个稍有地位的人,人家只放低声音暗示一两个字。
朱千里只有灰布制服。那天他因为前夕写稿子熬夜,早上正在睡懒觉。他老婆上街回来,听说了〃法国面罩〃和〃小个子〃,就一把耳朵把他从被窝里提溜出来,追究他哪里去了。
〃我不是正睡觉呢吗?〃
老婆不信,定要他交出法国面罩,朱千里在家说话,向来不敢高声。可是他老婆的嗓门儿可不小。左邻右舍是否听见,朱千里拿不稳。他感到自己成了嫌疑犯。他越叫老婆低声,她越发吵闹。朱千里憋了一天气,星期一直盼着罗厚到他家去,罗厚说不定会知道那男的是谁。可是左等右等不见罗厚,他就冒冒失失地找到办公室去。他要问出一个究竟,好向老婆交代。
办公室里,罗厚正同许彦成和杜丽琳说话。姚宓在看一本不厚不薄的刊物。
罗厚见了朱千里,诧异说:〃朱先生怎么来了?〃
朱千里想说:〃你们正在谈傻王八吧?〃可是他看着不像,所以改口说:〃你们谈什么呢?〃
罗厚把姚宓手里的刊物拿来,塞给朱千里,叫他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