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刻拍案惊奇-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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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有得己里钱先折去不成?只看我略施小计,不必用钱。”这四个道:“有何妙
计?”铁里虫道:“我只要拿一匹粗麻布做衰衣,与他家小厮穿了,叫他竟到莫
家去做孝子。撩得莫家母子恼躁起来,吾每只一个钱白纸告他一状,这就是五百
两本钱了。”四个拍手道:“妙,妙!事不宜迟,快去!快去!”
铁里虫果然去誊那了一疋麻布,到裁衣店剪开了,缝成一件衰衣,手里拿着
道:“本钱在此了。”一涌的望朱三家里来。朱三夫妻接着,道:“列位还是怎
么主张?”铁里虫道:“叫你儿子出来,我教道他事体。”双荷对着孩子道:
“这几位伯伯,帮你去讨生身父母的家业,你只依着做去便了。”那儿也是个乖
的,说道:“既是我生身的父亲,那家业我应得有的。只是我娃子家,教我怎的
去讨才是?”铁里虫道:“不要你开口讨,只着了这件孝服,我们引你到那里。
你进门去,到了孝堂里面,看见灵帏,你便放声大哭,哭罢就拜,拜了四拜,往
外就走。有人问你说话,你只不要回他,一径到外边来。我们多在左侧茶坊里等
你便了。这个却不难的。”朱三道:“只如此有何益?”众人道:“这是先送个
信与他家。你儿子出了门,第二日就去进状。我们就去替你使用打点。你儿子又
小,官府见了,只有可怜,决不难为他的。况又实实是骨血,脚踏硬地,这家私
到底是稳取的了。只管依着我们做去!”朱三对妻子道:“列位说来的话,多是
有着数的。只教儿子依着行事,决然停当。”那儿子道:“只如方才这样说的话,
我多依得。我心里也要去见见亲生父亲的影像,哭他一场,拜他一拜。”双荷掩
泪道:“乖儿子,正是如此。”朱三道:“我到不好随去得。既是列位同行,必
然不差,把儿子交付与列位了。我自到市上做生意去,晚来讨消息罢。”当下朱
三自出了门。
五虎一同了朱家儿子,径往莫家来。将到门首,多走进一个茶坊里面坐下,
吃个泡茶。叮嘱朱家儿子道:“那门上有丧牌孝帘的,就是你老儿家里。你进去,
依着我言语行事。”遂把衰衣与他穿着停当了。那孩子依了说话,不知甚么好歹,
大踏步走进门里面来。一直到了孝堂,看见灵帏,果然唳天倒地价哭起来,也是
孩子家天性所在。那孝堂里头听见哭响,只道是吊客来到,尽皆来看。只见是一
个小厮,身上打扮与孝子无二,且是哭得悲切,口口声声叫着亲爹爹,孝堂里看
的,不知是甚么缘故,人人惊骇道:“这是那里说起?”莫妈听得哭着亲爹,又
见这般打扮,不觉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嚷道:“那里来这个野猫,哭得如
此异样!”亏得莫大郎是个老成有见识的人,早已瞧科了八九分,忙对母亲说道:
“妈妈切不可造次,这件事了不得。我家初丧之际,必有奸人动火,要来挑衅,
紥成火囤。落了他们圈套,这人家不经折的。只依我指分,方免祸患。”
莫妈一时间见大郎说得利害,也有些慌了,且住着不嚷,冷眼看那外边孩子。
只见他哭罢就拜,拜了四拜,正待转身,莫大郎连忙跳出来,一把抱住道:“你
不是那花楼桥卖汤粉朱家的儿子么?”孩子道:“正是。”大郎道:“既是这等,
你方才拜了爹爹,也就该认了妈妈。你随我来。”一把扯他到孝幔里头,指着莫
妈道:“这是你的嫡母亲,快些拜见。”莫妈仓卒之际,只凭儿子,受了他拜已
过。大郎指自家道:“我乃是你长兄,你也要拜。”拜过,又指点他拜了二兄,
以次至大嫂、二嫂,多叫拜见了。又领自已两个儿子、兄弟一个儿子,立齐了,
对孩子道:“这三个是你侄儿,你该受拜。”拜罢,孩子又望外就走。大郎道:
“你到那里去?你是我的兄弟,父亲既死,就该住在此居丧。这是你家里了,还
到那里去?”
大郎领他到里面,交付与自己娘子,道:“你与小叔叔把头梳一梳,替他身
上出脱一出脱,把旧时衣服脱掉了,多替他换了些新鲜的。而今是我家里人了。”
孩子见大郎如此待得他好,心里虽也欢喜,只是人生面不熟,又不知娘的意思怎
么,有些不安贴,还想要去。大郎晓得光景,就着人到花楼桥朱家去唤那双荷到
家里来,说道有要紧说话。
双荷晓得是儿子面上的事了,亦且原要来吊丧,急忙换了一身孝服,来到莫
家。灵前哭拜已毕,大郎即对他说:“你的儿子,今早到此,我们已认做兄弟了。
而今与我们一同守孝,日后与你们一样分家,你不必记挂。所有老爹爹在日给你
的饭米衣服,我们照帐按月送过来与你,与在日一般。这是有你儿子面上。你没
事不必到这里来,因你是有丈夫的,恐防议论,到妆你儿子的丑。只今日起,你
儿子归宗姓莫,不到朱家来了。你分付你儿子一声,你自去罢。”双荷听得,不
胜之喜:“若得大郎看死的老爹爹面上,如此处置停当,我烧香占烛,祝报大郎
不尽。”说罢,进去见了莫妈与大嫂、二嫂,只是拜谢。莫妈此时也不好生分得。
大家没甚说话,打发他回去。双荷叮嘱儿子:“好生住在这里,小心奉事大妈妈
与哥哥嫂嫂。你落了好处,我放心得下了。方才大郎说过,我不好长到这里。你
在此过几时,断了七七四十九日,再到朱家来相会罢。”孩子既见了自家的娘,
又听了吩咐的话,方才安心住下。双荷欢欢喜喜,与丈夫说知去了。
且说那些没头鬼光棍赵家五虎,在茶房里面坐地,眼巴巴望那孩子出来,就
去做事,状子多打点停当了。谁知守了多时,再守不出。看看到晚,不见动静,
疑道:“莫非我们闲话时,那孩子出来,错了眼,竟到他家里去了?”走一个到
朱家去看,见说儿子不曾到家,倒叫了娘子去,一发不解。走来回复众人,大家
疑惑,就像热盘上的蚁子,坐立不安。再着一个到朱家伺候,又说见双荷归来,
老大欢喜,说儿子已得认下收留了。众人尚在茶坊未散,见了此说,个个木呆。
正是:思量拔草去寻索,这回却没蛇儿弄。平常家里没风波,总有良平也无用。
说这几个人,闻得孩子已被莫家认作儿子了,许多焰腾腾的火气,却像淋了
几桶的冰水,手臂多索解了。大家嚷道:“悔气!撞着这样不长进的人家。难道
我们商量了这几时,当真倒单便宜了这小厮不成?”铁里虫道:“且不要慌!也
不到得便宜了他,也不到得我们白住了手。”众人道:“而今还好在那里入脚?”
铁里虫道:“我们原说与他夺了人家,要谢我们一千银子,他须有借票在我手里,
是朱三的亲笔。”众人道:“他家先自收拾了,我们并不曾帮得他一些,也不好
替朱三讨得。况且朱三是穷人,讨也没干。”铁里虫道:“昨日我要那孩子也着
个字的,而今拣有头发的揪。过几时,只与那孩子讨,等他说没有,就告了他。
他小厮家新做了财主,定怕吃官司的,央人来与我们讲和,须要赎得这张纸去才
干净。难道白了不成?”众人道:“有见识,不枉叫你做铁里虫,真是见识硬挣!”
铁里虫道:“还有一件,只是眼下还要从容。一来那票子上日子没多两日,就讨
就告,官府要疑心;二来他家方才收留,家业未有得分与他,他也便没有得拿出
来还人。这是半年一年后的事。”众人道:“多说得是。且藏好了借票,再耐心
等等弄他。”自此一伙各散去了。
这里莫妈性定,抱怨儿子道:“那小业种来时,为甚么就认了他?”大郎道:
“我家富名久出,谁不动火?这兄弟实是爹爹亲骨血,我不认他时,被光棍弄了
去,今日一状,明日一状告将来,告个没休歇。衙门人役个个来诈钱,亲眷朋友
人人来拐骗,还有官府思量起发,开了口不怕不送。不知把人家折到那里田地!
及至拌得到底,问出根由,少不得要断这一股与他,何苦作成别人肥了家去?所
以不如一面收留,省了许多人的妄想,有何不妙?”妈妈见说得明白,也道是了,
一家欢喜过日。
忽然一日,有一伙人走进门来,说道要见小三官人的。这里门上方要问明,
内一人大声道:“便是朱家的拖油瓶。”大郎见说得不好听,自家走出来,见是
五个人雄赳赳的来施礼,问道:“小令弟在家么?”大郎道:“在家里。列位有
何说话?”五个人道:“令弟少在下家里些银子,特来与他取用。”大郎道:
“这个却不知道。叫他出来就是。”大郎进去对小兄弟说了,那孩子不知是甚么
头脑,走出来一看,认得是前日赵家五虎,上前见礼。那几个见了孩子道:“好
个小官人!前日是我们送你来的。你在此做了财主,就不记得我们了?”孩子道:
“前日这边留住了,不放我出门,故此我不出来得。”五虎道:“你而今既做了
财主,这一千银子该还得我们了。”孩子道:“我几曾晓有甚么银子?”五虎道:
“银子是你晚老子朱三官所借,却是为你用的,你也着得有花字。”孩子道:
“前日我也见说,说道恐防吃官司要银子用,故写下借票。而今官司不吃了,那
里还用你们甚么银子?”五虎发狠道:“现有票在这里,你赖了不成?”大郎听
得声高,走出来看时,五虎告诉道:“小令弟在朱家时借了我们一千银子不还,
而今要赖起来。”大郎道:“我这小小兄弟借这许多银子何用?”孩子道:“哥
哥,不要听他!”五虎道:“现有借票,我和你衙门里说去。”一哄而散了。
大郎问兄弟道:“这是怎么说?”孩子道:“起初这几个撺掇我母亲告状,
母亲回他没盘缠吃官司。他们说:‘只要一张借票,我每借来与你。’以后他们
领我到这里来,哥哥就收留下,不曾成官司,他怎么要我还起银子来?”大郎道:
“可恨这些光棍,早是我们不着他手。而今既有借票在他处,他必不肯干休,定
然到官。你若见官,莫怕,只把方才实情,照样是这等一说,官府自然明白的。
没有小小年纪断你还他银子之理,且安心坐着,看他怎么!”
次日,这五虎果然到府里告下一纸状来,告了朱三、莫小三两个名字骗劫千
金之事,来到莫家提人。莫大郎、二郎等商量,与兄弟写下一纸诉状,诉出从前
情节,就用着两个哥哥为证,竟来府里投到。府里太守姓唐名彖,是个极精明的。
一干人提到了,听审时先叫宋礼等上前问道:“朱三是何等人?要这许多银子来
做甚么用?”宋礼道:“他说要与儿子置田买产借了去的。”太守叫朱三问道:
“你做甚么勾当,借这许多银子?”朱三道“小的是卖粉羹的经纪,不上钱数生
意,要这许多做甚么?”宋礼道:“见有借票,我们五人二百两一个,交付与他
及儿子莫小三的。”太守拿上借票来看,问朱三道:“可是你写的票?”朱三道:
“是小的写的票,却不曾有银子的。”宋礼道:“票是他写的,银子是莫小三收
去的。”太守叫莫小三,那莫家孩子应了一声走上去。太守看见是个十来岁小的,
一发奇异,道:“这小厮收去这些银子何用?”宋礼争道:“是他父亲朱三写了
票,拿银子与这莫小三买田的。见今他有许多田在家里。”太守道:“父姓朱,
怎么儿子姓莫?”朱三道:“瞒不得老爷,这小厮原是莫家孽子,他母亲嫁与小
的,所以他自姓莫。专为众人要帮他莫家去争产,哄小的写了一票,做争讼的用
度。不想一到莫家,他家大娘与两个哥子竟自认了,分与田产。小的与他家没讼
得争了,还要借银做甚么用?他而今据了借票生端要这银子,这那里得有?”太
守问莫小三,其言也是一般。太守点头道:“是了,是了。”就叫莫大郎起来,
问道:“你当时如何就肯认了?”莫大郎道:“在城棍徒无风起浪,无洞掘蟹。
亏得当时立地就认了。这些人还道放了空箭,未肯住手,致有今日之告。若当时
略有推托,一涉讼端,正是此辈得志之秋。不要说兄弟这千金被他诈了去,家里
所费,又不知几倍了。”太守笑道:“妙哉!不惟高义,又见高识。可敬,可敬!
我看宋礼等五人,也不象有千金借人的,朱三也不象借人千金的,元来真情如此,
实为可恨!若非莫大有见,此辈人人饱满了。”提起笔来判道:“千金重利,一
纸足凭?乃朱三赤贫,贷则谁与?莫子乳臭,须此何为?细讯其详,始烛其诡。
宋礼立鸑蹄之约,希蜗角之争。莫大以对床之情,消阋墙之衅。既渔群谋而丧气,
犹挟故纸以垂涎。重创其奸,立毁其券!”
当时将宋礼等五人,每人三十大板,问拟了“教唆词讼诈害平人”的律,脊
杖二十,刺配各远恶军州。吴兴城里去了这五虎,小民多是快活的。做出几句口
号来:“铁里虫有时蛀不穿,钻仓鼠有时吃不饱,吊睛老虎没威风,洒墨判官齐
跌倒,白日里鬼胡行,这回儿不见了。
唐太守又旌奖莫家,与他一个“孝义之门”的匾额,免其本等差徭。此时莫
妈妈才晓得儿子大郎的大见识。世间弟兄不睦,靠着外人相帮起讼者,当以此为
鉴。诗曰:
世间有孽子,亦是本生枝。只因靳所为,反为外人资。
渔翁坐得利,鹬蚌枉相持。何如存一让,是名不漏卮。
卷十一 满少卿饥附饱飏 焦文姬生仇死报
卷十一 满少卿饥附饱飏 焦文姬生仇死报
诗云:
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赠君,谁有不平事?
话说天下最不平的,是那负心的事,所以冥中独重其罚,剑侠专诛其人。那
负心中最不堪的,尤在那夫妻之间。盖朋友内忘恩负义,拚得绝交了他,便无别
话;惟有夫妻是终身相倚的,一有负心,一生怨恨,不是当耍可以了帐的事。古
来生死冤家,一还一报的,独有此项极多。
宋时衢州有一人,姓郑,是个读书人,娶着会稽陆氏女,姿容娇媚。两个伉
俪绸缪,如胶似漆。一日,正在枕席情浓之际,郑生忽然对陆氏道:“我与你二
人相爱,已到极处了。万一他日不能到底,我今日先与你说过,我若死,你不可
再嫁;你若死,我也不再娶了。”陆氏道:“正要与你百年偕老,怎生说这样不
祥的话?”不觉的光阴荏苒,过了十年,已生有二子。郑生一时间得了不起的症
候,临危时对父母道:“儿死无所虑,只有陆氏妻子恩深难舍,况且年纪少艾,
日前已与他说过,我死之后不可再嫁。今若肯依所言,儿死亦瞑目矣!”陆氏听
说到此际,也不回言,只是低头悲哭,十分哀切,连父母也道他没有二心的了。
死后数月,自有那些走千家管闲事的牙婆每,打听脚踪,采问消息。晓得陆
氏青年美貌,未必是守得牢的人,挨身入来与他来往。那陆氏并不推拒那一伙人,
见了面就千欢万喜,烧茶办果,且是相待得好。公婆看见这些光景,心里嫌他,
说道:“居孀行径,最宜稳重。此辈之人没事不可引他进门。况且丈夫临终怎么
样吩咐的?没有别的心肠,也用这些人不着。”陆氏由公婆自说,只当不闻。后
来惯熟,连公婆也不说了。果然与一个做媒的说得入港,受了苏州曾工曹之聘。
公婆虽然恼怒,心里道:“是他立性既自如此,留着也落得做冤家,不是好住手
的。不如顺水推船,等他去了罢。”只是想着自己儿子临终之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