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刻拍案惊奇-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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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郎见他如此,道是许嫁得人,暗里心欢。自此内外无间。
过了两年,时值东京春榜招贤,满生即对丈人说要去应举。焦大郎收拾了盘
费,赍发他去。满生别了丈人、妻子,竟到东京,一举登第。才得唱名,满生心
里放文姬不下,晓得选除未及,思量道:“汴梁去凤翔不远,今幸已脱白挂绿,
何不且到丈人家里,与他们欢庆一番,再来未迟?”此时满生已有仆人使唤,不
比前日,便叫收拾行李,即时起身。
不多几日,已到了焦大郎门首。大郎先已有人报知,是日整备迎接,鼓乐喧
天,闹动了一个村坊。满生绿袍槐简,摇摆进来。见了丈人,便是纳头四拜。拜
罢,长跪不起,口里称谢道:“小婿得有今日,皆赖丈人提携;若使当日困穷旅
店,没人救济,早已填了丘壑,怎能够此身荣贵?”叩头不止。大郎扶起道:
“此皆贤婿高才,致身青云之上,老夫何功之有?当日困穷失意,乃贤士之常;
今日衣锦归来,有光老夫多矣!”满生又请文姬出来,交拜行礼,各各相谢。其
日邻里看的挨挤不开,个个说道:“焦大郎能识好人,又且平日好施恩德,今日
受此荣华之报,那女儿也落了好处了。”有一等轻薄的道:“那女儿闻得先与他
有些说话了,后来配他的。”有的道:“也是大郎有心把女儿许他,故留他在家
里住这几时。便做道先有些什么,左右是他夫妻。而今一床锦被遮盖了,正好做
院君夫人去,还有何妨?”
议论之间,只见许多人牵羊担酒,持花捧币,尽是些地方邻里亲戚,来与大
郎作贺称庆。大郎此时把个身子抬在半天里了,好不风骚!一面置酒款待女婿,
就先留几个相知亲戚相陪。次日又置酒请这一干作贺的,先是亲眷,再是邻里,
一连吃了十来日酒。焦大郎费掉了好些钱钞,正是欢喜破财,不在心上。满生与
文姬夫妻二人,愈加厮敬厮爱,欢畅非常。连青箱也算做日前有功之人,另眼看
觑,别是一分颜色。有一首词,单道着得第归来世情不同光景:
世事从来无定,天公任意安排。寒酸忽地上金阶,立看许多渗濑。 熟识还
须再认,至亲也要疑猜。夫妻行事别开怀,另似一张卵袋。
话说满生夫荣妻贵,暮乐朝欢。焦大郎本是个慷慨心性,愈加扯大,道是靠
着女儿女婿,不忧下半世不富贵了。尽心竭力,供养着他两个,惟其所用。满生
总是慷他人之慨,落得快活。过了几时,选期将及,要往京师。大郎道是选官须
得使用才有好地方,只得把膏腴之产尽数卖掉了,凑着偌多银两,与满生带去。
焦大郎家事原只如常,经这一番大弄,已此十去八九。只靠着女婿选官之后,再
图兴旺,所以毫不吝惜。满生将行之夕,文姬对他道:“我与你恩情非浅。前日
应举之时,已曾经过一番离别,恰是心里指望好日,虽然牵系,不甚伤情。今番
得第已过,只要去选地方,眼见得只有好处来了,不知为甚么心中只觉凄惨,不
舍得你别去,莫非有甚不祥?”满生道:“我到京即选,甲榜科名必为美官。一
有地方,便着人从来迎你与丈人同到任所,安享荣华。此是算得定日子,别不多
时的,有甚么不祥之处?切勿挂虑!”文姬道:“我也晓得是这般的。只不知为
何有些异样,不由人眼泪要落下来,更不知为甚缘故。”满生道:“这番热闹了
多时,今我去了,顿觉冷静,所以如此。”文姬道:“这个也是。”两人絮聒了
一夜,无非是些恩情浓厚,到底不忘的话。次日天明,整顿衣装,别了大郎父女,
带了仆人,径往东京选官去了。这里大郎与文姬父女两个,互相安慰,把家中事
件,收拾并叠,只等京中差人来接,同去赴任,悬悬指望不题。
且说满生到京,得授临海县尉。正要收拾起身,转到凤翔接了丈人、妻子一
同到任,拣了日子,将次起行,只见门外一个人大踏步走将进来,口里叫道:
“兄弟,我那里不寻得你到,你原来在此!”满生抬头看时,却是淮南族中一个
哥哥。满生连忙接待。那哥哥道:“兄弟几年远游,家中绝无消耗,举族疑猜,
不知兄弟却在那里。到京一举成名,实为莫大之喜。家中叔叔枢密相公见了金榜,
即便打发差人到京来相接,四处寻访不着,不知兄弟又到那里去了。而今选有地
方,少不得出京家去。恁哥哥在此做些小前程,干办已满,收拾回去,已顾下船
在汴河,行李多下船了。各处挨问,得见兄弟。你打迭已完,只须同你哥哥回去,
见见亲族,然后到任便了。”满生心中一肚皮要到凤翔,那里曾有归家去的念头?
见哥哥说来意思不对,却又不好直对他说,只含糊回道:“小弟还有些别件事干,
且未要到家里。”那哥哥道:“却又作怪!看你装裹多停当了,只要走路的,不
到家里却又到那里?”满生道:“小弟流落时节,曾受了一个人的大恩,而今还
要向西路去谢他。”那哥哥道:“你虽然得第,还是空囊。谢人先要礼物为先,
这些事自然是到了任再处。况且此去到任所,一路过东,少不得到家边过,是顺
路却不走,反走过西去怎的?”满生此时只该把实话对他讲,说个不得已的缘故,
他也不好阻当得。争奈满生有些不老气,恰像还要把这件事瞒人的一般,并不明
说,但只东支西吾,凭那哥哥说得天花乱坠,只是不肯回去。那哥哥大怒起来,
骂道:“这样轻薄无知的人!书生得了科名,难道不该归来会一会宗族邻里?这
也罢了,父母坟墓边,也不该去拜见一拜见的?我和你各处去问一问,世间有此
事否?”满生见他发出话来,又说得正气了,一时也没得回他,通红了脸,不敢
开口。那哥哥见他不说了,叫些随来的家人,把他的要紧箱笼,不由他分说,只
一搬竟自搬到船上去了。满生没奈何,心里想道:“我久不归家了,况我落魄出
来,今衣锦还乡,也是好事。便到了家里,再去凤翔,不过迟得些日子,也不为
碍。”对那哥哥道:“既恁地,便和哥哥同到家里去走走来。”只因这一去,有
分交:绿袍年少,别牵系足之绳;青鬓佳人,立化望夫之石。
满生同那哥哥回到家里,果然这番宗族邻里比前不同,尽多是呵脬捧屁的。
满生心里也觉快活,随去见那亲叔叔满贵。那叔叔是枢密副院,致仕家居,即是
显官,又是一族之长。见了侄儿,晓得是新第回来,十分欢喜道:“你一向出外
不归,只道是流落他乡,岂知却能挣紥得第做官回来。诚然是与宗族争气的。”
满生满口逊谢。满枢密又道:“却还有一件事,要与你说。你父母早亡,壮年未
娶。今已成名,嗣续之事最为紧要。前日我见你登科录上有名,便已为你留心此
事。宋都朱从简大夫有一次女,我打听得才貌双全。你未来时,我已着人去相求,
他已许下了,此极是好姻缘。我知那临海前官尚未离任,你到彼之期还可以从容。
且完此亲事,夫妻一同赴任,岂不为妙?”满生见说,心下吃惊,半晌作声不得。
满生若是个有主意的,此时便该把凤翔流落、得遇焦氏这事,是长是短,备细对
叔父说一遍,道:“成亲已久,负他不得,须辞了朱家之婚,一刀两断。”说得
决绝,叔父未必不依允。急奈满生讳言的是前日孟浪出游光景,恰象凤翔的事是
私下做的,不肯当场说明,但只口里唧哝。枢密道:“你心下不快,敢虑着事体
不周备么?一应聘定礼物,前日我多已出过。目下成亲所费,总在我家支持,你
只打点做新郎便了。”满生道:“多谢叔叔盛情,容侄儿心下再计较一计较。”
枢密正色道:“事已定矣,有何计较?”
满生见他词色严毅,不敢回言,只得唯唯而出。到了家里,闷闷了一回,想
道:“若是应承了叔父所言,怎生撇得文姬父女恩情?欲待辞绝了他的,不但叔
父这一段好情不好辜负,只那尊严性子也不好冲撞他;况且姻缘又好,又不要我
费一些财物周折,也不该挫过。做官的人娶了两房,原不为多。欲待两头绊着,
文姬是先娶的,须让他做大;这边朱家,又是官家小姐,料不肯做小,却又两难。”
心里真似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落的,反添了许多不快活。踌躇了几日,委决
不下。到底满生是轻薄性子,见说朱家是宦室之女,好个模样,又不费己财,先
自动了十二分火。只有文姬父女这一点念头,还有些良心不能尽绝。肚里展转了
几番,却就变起卦来。大凡人只有初起这一念,是有天理的,依着行去,好事尽
多;若是多转了两个念头,便有许多奸贪诈伪、没天理的心来了。满生只为亲事
摆脱不开,过了两日,便把一条肚肠换了转来,自想道:“文姬与我起初只是两
下偷情,算得个外遇罢了。后来虽然做了亲,原不是明婚正配。况且我既为官,
做我配的须是名门大族,焦家不过市井之人,门户低微,岂堪受朝廷封诰作终身
伉俪哉?我且成了这边朱家的亲,日后他来通消息时,好言回他,等他另嫁了便
是。倘若必不肯去,事到其间,要我收留,不怕他不低头做小了。”
算计已定,就去回复枢密。枢密拣个黄道吉日,行礼到朱大夫家,娶了过来。
那朱家既是宦家,又且嫁的女婿是个新科,愈加齐整,妆奁丰厚,百物具备。那
朱氏女生长宦门,模样又是著名出色的,真是德、容、言、功、无不具足。满生
快活非常,把那凤翔的事丢在东洋大海去了。正是:花神脉脉殿春残,争赏慈恩
紫牡丹。别有玉盘承露冷,无人起就月中看。
满生与朱氏门当户对,年貌相当,你敬我爱,如胶似漆。满生心里,反悔着
凤翔多了焦家这件事。却也有时念及,心上有些遣不开。因在朱氏面前,索性把
前日焦氏所赠衣服、香囊拿出来,忍着性子,一把火烧了,意思要自此绝了念头。
朱氏问其缘故,满生把文姬的事略略说些始末,道:“这是我未遇时节的事,而
今既然与你成亲,总不必提及了。”朱氏是个贤慧女子,到说道:“既然未遇时
节相处一番,而今富贵了,也不该便绝了他。我不比那世间妒忌妇人,倘或有便,
接他来同住过日,未为不可。”怎当得满生负了盟誓,难见他面,生怕他寻将来,
不好收场,那里还敢想接他到家里?亦且怕在朱氏面上不好看,一意只是断绝了,
回言道:“多谢夫人好意。他是小人家儿女,我这里没消息到他,他自然嫁人去
了,不必多事。”自此再不提起。
初时满生心中怀着鬼胎,还虑他有时到来。喜得那边也绝无音耗,俗语云:
“孝重千斤,日减一斤。”满生日远一日,竟自忘怀了,自当日与朱氏同赴临海
任所。后来作尉任满,一连做了四五任美官,连朱氏封赠过了两番。
不觉过了十来年,累官至鸿胪少卿,出知齐州。那齐州厅舍甚宽,合家人口
住得像意。到任三日,里头收拾已完,内眷人等要出私衙之外,到后堂来看一看。
少卿分付衙门人役尽皆出去,屏除了闲人,同了朱氏,带领着几个小厮、丫鬟、
家人媳妇,共十来个人,一起到后堂散步,各自东西闲走看耍。少卿偶然来到后
堂右边天井中,见有一小门,少卿推开来看,里头一个穿青的丫鬟,见了少卿,
飞也似跑了去。少卿急赶上去看时,那丫鬟早已走入一个破帘内去了。少卿走到
帘边,只见帘内走出一个女人来,少卿仔细一看,正是凤翔焦文姬。少卿虚心病,
元有些怕见他的,亦且出于不意,不觉惊惶失措。文姬一把扯住少卿,哽哽咽咽
哭将起来道:“冤家,你一别十年,向来许多恩情一些也不念及,顿然忘了,真
是忍人!”少卿一时心慌,不及问他从何而来,且自辨说道:“我非忘卿。只因
归来家中,叔父先已别聘,强我成婚。我力辞不得,所以蹉跎至今,不得到你那
里。”文姬道:“你家中之事,我已尽知,不必提起。吾今父亲已死,田产俱无,
刚剩得我与青箱两人,别无倚靠。没奈何了,所以千里相投。前日方得到此,门
上人又不肯放我进来。求恳再三,今日才许我略在别院空房之内,驻足一驻足,
幸而相见。今一身孤单,茫无栖泊。你既有佳偶,我情愿做你侧室,奉事你与夫
人,完我余生。前日之事,我也不计较短长,付之一叹罢了!”说一句,哭一句。
说罢,又倒在少卿怀里,发声大恸。连青箱也走出来见了,哭做一堆。
少卿见他哭得哀切,不由得眼泪也落下来。又恐怕外边有人知觉,连忙止他
道:“多是我的不是。你而今不必啼哭,管还你好处。且喜夫人贤慧,你既肯认
做一分小,就不难处了。你且消停在此,等我与夫人说去。”少卿此时也是身不
由己的,走来对朱氏道:“昔年所言凤翔焦氏之女,间隔了多年,只道他嫁人去
了,不想他父亲死了,带了个丫鬟直寻到这里。今若不收留,他没个着落,叫他
没处去了,却怎么好?”朱氏道:“我当初原说接了他来家,你自不肯,直误他
到此地位,还好不留得他?快请来与我相见。”少卿道:“我说道夫人贤慧。”
就走到西边去,把朱氏的说话说与文姬。文姬回头对青箱道:“若得如此,我每
且喜有安身之处了。”两人随了少卿,步至后堂,见了朱氏,相叙礼毕。文姬道:
“多蒙夫人不弃,情愿与夫人铺床叠被。”朱氏道:“那有此理?只是姐妹相处
便了。”就相邀了一同进入衙中。朱氏着人替他收拾起一间好卧房,就着青箱与
他同住,随房伏侍。文姬低头伏气,且是小心。朱氏见他如此,甚加怜爱,且是
过的和睦。
住在衙中几日了,少卿终是有些羞惭不过意,缩缩朒朒,未敢到他房中
歇宿去。一日,外厢去吃了酒归来,有些微醺了,望去文姬房中,灯火微明,不
觉心中念旧起来。醉后却胆壮了,踉踉跄跄,竟来到文姬面前。文姬与青箱慌忙
接着,喜喜欢欢簇拥他去睡了。这边朱氏闻知,笑道:“来这几时,也该到他房
里去了。”当夜朱氏收拾了自睡。到第二日,日色高了,合家多起了身,只有少
卿未起。合家人指指点点,笑的话的,道是“十年不相见了,不知怎地舞弄,这
时节还自睡哩!青箱丫头在旁边听得不耐烦,想也倦了,连他也不起来。”有老
成的道:“十年的说话,讲也讲他大半夜,怪道天明多睡了去。”
众人议论了一回,只不见动静。朱氏梳洗已过,也有些不惬意道:“这时节
也该起身了,难道忘了外边坐堂?”同了一个丫鬟走到文姬房前听一听,不听得
里面一些声响,推推门看,又是里面关着的。家人每道:“日日此时出外理事去
久了。今日迟得不象样,我每不妨催一催。”一个就去敲那房门,初时低声,逐
渐声高,直到得乱敲乱叫,莫想里头答应一声。尽来对朱氏道:“有些奇怪了,
等他开出来不得。夫人做主,我们掘开一壁,进去看看。停会相公嗔怪,全要夫
人担待。”朱氏道:“这个在我,不妨。”众人尽皆动手,须臾之间,已掇开了
一垛壁。众人走进里面一看,开了口合不扰来。正是:宣子慢传无鬼论,良宵自
昔有冤偿。若还死者全无觉,落得生人不善良。
众人走进去看时,只见满少卿直挺挺倘在地下,口鼻皆流鲜血。近前用手一
摸,四肢冰冷,已气绝多时了。房内并无一人,那里有什么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