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刻拍案惊奇-第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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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首句有无发二字,妇人无发,必是尼姑也。这秀才莫不被尼姑杀了?且待明
日细审,再看如何。这诗句必有应验处。”
次日升堂,就提张善一起再问。人犯到了案前,许公叫张善起来问道:“这
秀才自到你店中,晚间只在店中歇宿的么?”张善道:“自到店中,就只留得公
差与家人在店歇宿,他自家不知那里去过夜的。直到这晚,因为两人多差往济宁,
方才来店歇宿,就被杀了。”许公道:“他曾到本地甚么庵观去处么?”张善想
了一想,道:“这秀才初到店里,要去幽静处闲走散心,曾同了小人尼庵内走了
一遭。”许公道:“庵内尼姑,年纪多少?生得如何?”张善道:“一个少年尼
僧,生得美貌。”许公暗喜道:“事有因了。”又问道:“尼僧叫得甚么名字?”
张善道:“叫得真静。”许公想着,拍案道:“是了!是了!梦中头两句‘无发
青青,彼此来争’,无发二字,应了尼僧,下面青字配个争字,可不是“静’字?
这个命只在真静身上。”就写个小票,制了一根签,差个公人李信,速拿尼僧真
静解院。
李信承了签票,竟到庵中来拿。真静慌了,问是何因。李信道:“察院老爷
要问杀人公事,非同小可。”真静道:“爷爷呀!小庵有甚么杀人事体?”李信
道:“张善店内王秀才被人杀了,说是曾在你这里走动的,故来拿你去勘问。”
真静惊得木呆,心下想道:“怪道王秀才这两晚不来,元来被人杀了。苦也!苦
也!”求告李信道:“我是个女人,不出庵门,怎晓得他店内的事?牌头怎生可
怜见,替我回复一声,免我见官,自当重谢。”李信道:“察院要人,岂同儿戏!
我怎生方便得?”真静见李信不肯,娇啼宛转,做出许多媚态来,意思要李信动
心,拚着身子陪他,就好讨个方便。李信虽知其意,惧怕衙门法度,不敢胡行。
只好安慰他道:“既与你无干,见见官去,自有明白,也无妨碍的。”拉着就走。
真静只得跟了,解至察院里来。许公一见真静,拍手道:“是了,是了!此
即梦中之人也!煞恁奇怪!”叫他起来,跪在案前,问道:“你怎生与王秀才通
奸,后来怎生杀了,你从实说来,我不打你。有一句含糊,就活敲死了!”满堂
皂隶雷也似吆喝一声。真静年纪不上廿岁,自不曾见官的,胆子先吓坏了。不敢
隐瞒,战抖抖的道:“这个秀才,那一日到庵内游玩,看见了小尼。到晚来,他
自拿了白银一锭,就在庵中住宿。小尼不合留他,一连过了几日,彼此情浓,他
口许小尼道:“店中有几十两银子,两副首饰,多要拿来与小尼。这一日,说道
有事干,晚间要在店里宿,不得来了,自此一去,竟无影响。小尼正还望他来,
怎知他被人杀了?”许公看见真静年幼,形容娇媚,说话老实,料道通奸是真,
须不会杀的人,如何与梦中恰相符合?及到说所许银两物件之类,又与失赃不差,
踌躇了一会,问道:“秀才许你东西之时,有人听见么?”真静道:“在枕边说
的话,没人听见。”许公道:“你可曾对人说么?”真静想了一想,通红了脸,
低低道:“是了,是了。不该与这狠厮说!这秀才苦死是他杀了。”许公拍案道:
“怎的说?”真静道:“小尼该死!到此地位,瞒不得了,小尼平日有一个和尚
私下往来,自有那秀才在庵中,不招接了他。这晚秀才去了,他却走来,问起与
秀才交好之故。我说秀才情意好,他许下我若干银两东西,所以从他。和尚问秀
才住处,我说他住在张善大店中,和尚就忙忙的起身去了。这几时也不见来,想
必这和尚走去,就把那秀才来杀了。”许公道:“和尚叫甚名字?”真静道:
“名叫无尘。”许公听了和尚之名,跌足道:“是了,是了!‘土上鹿走’,不
是‘尘’字么!他住在那寺里?”真静道:“住光善寺。”许公就差李信去光善
寺里拿和尚无尘,分付道:“和尚干下那事,必然走了,就拿他徒弟来问去向。
但和尚名多相类,不可错误生事!那尼僧晓得他徒弟名字么?”真静道:“他徒
弟名月郎,住在寺后。”许公推详道:“一发是了。梦中道‘只看夜明’,夜明
不是月郎么?一个个字多应了。但只拿了月郎便知端的。”
李信领了密旨,去到光善寺拿无尘。果然徒弟回道:“师父几日前不知那里
去了。”李信问得这徒弟,就是月郎。一索套了,押到公庭。许公问无尘去向,
月郎一口应承道:“他只在亲眷人家,不要惊张,致他走了。小的便与公差去挨
出来。”许公就差李信,押了月郎出去访寻。月郎对李信道:“他结拜往来的亲
眷甚多,知道在那一家?若晓得是公差访他,他必然惊走。不若你扮做道人,随
我沿门化饭。访得他的当,就便动手。”李信道:“说得是。”当下扮做了道人,
跟着月朗,走了几日,不见踪迹。来到一村中人家,李信与月朗进去化斋。正见
一个和尚在里头吃酒。月朗轻轻对李信道:“这和尚正是师父无尘。”李信悄悄
去叫了地方,把牌票与他看了,一同闯入,李信一把拿住无尘道:“你杀人事发
了,巡按老爷要你!”无尘说着心病,慌了手脚,看见李信是个道妆,叫道:
“斋公,我与你并无冤仇,何故首我?”李信扑地一掌打过去道:“我把你这瞎
眼的贼秃!我是斋公么?”掀起衣服,把出腰牌来道:“你睁着驴眼认认看!”
无尘晓得是公差,欲待要走,却有一伙地方在那里,料走不脱,软软地跟了出来。
看见了月朗,骂道:“贼弟子,是你领到这里的?”月朗道:“官府押我出来,
我自身也难保。你做了事,须自家当去,我替了你不成?”李信一同地方押了无
尘,伺候许公升堂,解进察院来。许公问:“你为何杀了王秀才?”无尘初时抵
赖,只推不知。用起刑法来,又叫尼姑真静与他对质。真静心里也恨他,便道:
“王秀才所许东西,止是对你说得,并不曾与别个讲。你那时狠狠出门,当夜就
杀了,还推得那里?”李信又禀他在路上与徒弟月朗互相埋怨的说话。许公叫起
月朗来,也要夹他。月朗道:“爷爷,不要夹得。如今首饰银两,还藏在寺中箱
里,只问师父便是。”无尘见满盘托出,晓得枉熬刑法,不济事了,遂把真情说
出来道:“委实一来忌他占住尼姑,致得尼姑心变了;二来贪他这些财物,当夜
到店里去杀了这秀才,取了银两首饰是实。”画了供状,押去,取了八十两原银,
首饰二付,封在曹州库中给主。无尘问成死罪,尼姑逐出庵舍,赎了罪,当官卖
为民妇;张善、李彪与和尚月朗俱供明无罪,释放宁家,这件事方得明白。若非
许公神明,岂不枉杀了?正是:两值命途乖,相遭各致猜。岂知杀人者,原自色
中来。
当下王惠禀领赃物,许公不肯,道:“你家两个主人死了,赃物岂是与你领
的?你快去原籍,叫了主人的儿子来,方准领出。”王惠只得扣头而出。走到张
善店里,大家叫一声:“悔气!亏得青天大老爷追究得出来,不害了平人。”张
善烧了平安纸,反请王惠、李彪吃得大醉。王惠次日与李彪说:“前有个兄弟到
家接小主人,此时将到,我和你一同过西去迎他,就便访缉去。”李彪应允。王
惠将主人棺盖钉好了,交与张善看守,自己收拾了包囊,同了李彪,望着家里出
发。行至北直隶开州长垣县地方,下店吃饭,只见饭店里走出一个人来,即是前
日家去的王恩。王惠叫了一声,两下相见。王恩道:“两个小主人多在里面。”
王惠进去叩见一皋、一夔,哭说:“两位老家主多没有了。”备述了这许多事故,
三个人抱头哭做一团。哭了多时,李彪上前来劝,三个人却认不得。王惠说:
“这是李牌头,州里差他访贼的。劳得久了,未得影踪。今幸得接着小主人做一
路儿行事,也不枉了。目今两棺俱停在开河,小人原匡小主们将到,故与李牌头
迎上来。曹州库中现有银八十两,首饰二副,要得主人们亲到,才肯给领。只这
一项,盘缠两个棺木回去够了。只这五百两一匣未有下落,还要劳着李牌头。王
恩道:“我去时,官人尚有偌多银子,怎只说得这些?”王惠道:“银子多是大
官人亲手着落,前日我见只有得这些发出来,也曾疑心,问着大官人。大官人回
说:‘我自藏得妙,到家便有。’今大官人已故,却无问处了。”王恩似信不信,
来对一皋、一夔说:“许多银两,岂无下落?连王惠也有些信不得了。小主人记
在心下,且看光景行去,道路之间,未可发露。”五个人出了店门,连王惠、李
彪多回转脚步,一起走路,重到开河来。正行之间,一阵大风起处,卷得灰沙飞
起,眼前对面不见,竟不知东西南北了。五个人互相牵扭,信步行去。到了一个
村房,方才歇了足,定一定喘息。看见风沙少静,天色明朗了,寻一个酒店,买
碗酒吃再走。见一酒店中,止有妇人在内,王惠抬眼起来,见了一件物事,叫声:
“奇怪!”即扯着李彪密密说道:“你看店桌上这个匣儿,正是我们放银子的,
如何却在这里?必有缘故了。”一皋、一夔与王恩多来问道:“说甚么?”王惠
也一一说了。李彪道:“这等,我们只在这家买酒吃,就好相脚手盘问他。”一
齐走至店中,分两个座头上坐了。妇人来问:“客人打多少酒?”李彪道:“不
拘多少,随意烫来。”王惠道:“你家店中男人家那里去了?”妇人道:“我家
老汉与儿子旺哥昨日去讨酒钱,今日将到。”王惠道:“你家姓甚么?”妇人道:
“我家姓李。”王惠点头道:“惭愧!也有撞着的日子!”低低对众人道:“前
日车户正叫做李旺。我们且坐在这里吃酒,等他来认。”五个人各磨枪备箭,只
等拿贼。到日西时,只见两个人踉踉跄跄走进店来。此时众人已不吃了酒,在店
闲坐。那两个带了酒意问道:“你每一起是甚么人?”王惠认那后生的这一个,
正是车户李旺,走起身来一把扭住道:“你认得我么?”四人齐声和道:“我们
多是拿贼的。”李旺抬头,认得是王惠,先自软了。李彪身边取出牌来,明开着
车户李旺盗银之事,把出铁链来锁了颈项,道:“我每只管车户里打听,你却躲
在这里卖酒!”连老儿也走不脱,也把绳来拴了。李彪终久是衙门人手段,走到
灶下取一根劈柴来,先把李旺打一个下马威,问道:“银子那里去了?”李旺是
贼皮贼骨,一任打着,只不开口。王惠道:“匣子,赃证现在,你不说便待怎么?”
正施为间,那店里妇人一眼估着灶前地下,只管努嘴。原来这妇人是李旺的继母,
李旺凶狠,不把娘来看待,这妇人巴不得他败露的,不好说得,只做暗号。一皋、
一夔看见,叫王惠道:“且慢着打!可从这地下掘看。”王惠掉了李旺,奔来取
了一把厨刀,依着指的去处,挖开泥来,泥内一堆白物。王惠喊道:“在这里了。”
王恩便取了匣子,走进来,将银只记件数,放在匣中。一皋、一夔将纸笔来写个
封皮封记了,对李彪道:“有劳牌头这许多时,今日幸得成功,人赃俱获。我们
一面解到州里去发落去。”李彪又去叫了本处地方几个人一路防送,一直到州里
来。州官将银两当堂验过,收贮库中,候解院过,同前银一并给领。李彪销牌记
功,就差他做押解,将一起人解到察院来。
许公升堂,带进,禀说是王秀才的子侄一皋、一夔路上适遇盗银贼人,同公
差擒获,一同解到事情,遂将李旺打了三十,发州问罪,同僧人无尘一并结案。
李旺父亲年老免科。一皋、一夔当堂同递领状,求批州中同前入库赃物,一并给
发。许公准了,抬起眼来看见一皋、一夔,多少年俊雅,问他作何生理,禀说:
“多在学中。”许公喜欢,分付道:“你父亲不安本分,客死他乡,几乎不得明
白。亏我梦中显报,得了仇人。今你每路上无心又获原贼,似有神助,你二子必
然有福。今得了银子回去,各安心读书向上,不可效前人所为了。”二人叩谢流
泪,就禀说道:“生员每还有一言,父亲未死之时,寄来家书,银数甚多。今被
贼两番所盗同贮州库者,不过六百金。据家人王惠所言,此外止有二棺寄顿饭店,
并无所有,必有隐弊,乞望发下州中推勘前银下落,实为恩便。”许公道:“当
初你父亲随行是那个?”二子道:“只有这个王惠。”许公便叫王惠,问道:
“你小主说你家主死时,银两甚多,今在那里了?”王惠道:“前日着落银两,
多是大主人王爵亲手搬弄。后来只剩得这些上车,小人当时疑心,就问缘故。主
人说:‘我有妙法藏了,但到家中自然有银。’今可惜主人被杀,就没处问了。
小人其实不晓得。”许公道:“你莫不有甚欺心藏匿之弊么?”王惠道:“小人
孤身在此,途路上那里是藏匿得的所在?况且下在张善店中时,主人还在,止得
此行李棺木,是店家及推车人、公差李彪众目所见的。小人那里存得私?”许公
道:“前日王禄下棺时,你在面前么?”王惠道:“大主人道:是日辰有犯,不
许看见。”许公笑一笑道:“这不干你事,银子自在一处。”取一张纸来,不知
写上些甚么,叫门子封好了,上面用颗印印着,付与二子道:“银子在这里头,
但到家时开看,即有取银之处了。不可在此耽搁,又生出事端来。”
二子不敢再说,领了出来。回到张善店中,看见两个灵柩,一齐哭拜了一番。
哭罢,取了院批的领状,到州中库里领这项银子。州官原是同乡,周全其事,衙
门人不敢勒掯,一些不少,如数领了。到店中将二十两谢了张善,一向停柩,且
累他吃了官司。就央他写雇诚实车户,车运两柩回家。明日置办一祭,奠了两柩。
祭物多与了店家与车脚夫,随即起柩而行。不则一日,到了家中。举家号咷,
出来接着:雄纠纠两人次第去,四方方两柩一齐来。一般丧命多因色,万里亡躯
只为财。
此时王爵、王禄的父母俱在堂,连祖公公岁贡知县也还康健,闻得两个小官
人各接着父亲棺柩回来,大家哭得不耐烦,慢慢说着彼中事体,致死根由,及许
公判断许多缘故。合家多感戴许公问得明白,不然几乎一命也没有人偿了。其父
问起余银,一皋、一夔道:“因是余银不见,禀告许公。许公发得有单,今既到
家,可拆开来看了。”遂将前日所领印信小封,一齐拆开看时,上面写道:“银
数既多,非仆人可匿。尔父云藏之甚秘,必在棺中。若虑开棺碍法,执此为照。”
看罢,王惠道:“当时不许我每看二官人下棺,后来盖好了,就不见了许多银子,
想许爷之言,必然明见。”其父道:“既给了执照,况有我为父的在,开棺不妨。”
即叫王惠取器械来,轻轻将王禄灵柩撬开,只见身尸之旁,周围多是白物。王惠
叫道:“好个许爷!若是别个昏官,连王惠也造化低了!”一皋、一夔大家动手,
尽数取了出来,眼同一兑,足足有三千五百两,内有一千另是一包,上写道:
“还父母原银,”余包多写“一皋、一夔均发”。
合家看见了这个光景,思量他们在外死的苦恼,一齐恸哭不禁。仍把棺木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