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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郑愁予诗集-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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惦记着十月的港上,那儿
十月的青空多游云
海上多白浪
我想登高望你,“海原”原是寂寞的
争看纵放又争看谢落──
遍开着白花不结一颗果
厝骨塔
作者:郑愁予
幽灵们静坐于无叠席的冥塔的小室内
当春风摇响铁马时
幽灵们默扶看小拱窗浏览野寺的风光
我和我的战伴也在着,挤在众多的安息者之间
也浏览着,而且回想最后一役的时节
窗下是熟习的扫叶老僧走过去
依旧是这三个樵夫也走过去了
啊,我的成了年的儿子竟是今日的游客呢
他穿着染了色的我的旧军衣,他指点着
与学科学的女友争论一撮骨灰在夜间能燃烧多久
小站之站
作者:郑愁予
──有赠
两列车相遇于一小站,是夜央后四时
两列车的两列小窗有许多是对着的
偶有人落下百叶扉,辨不出这是哪一个所在
这是一个小站……
会不会有两个人同落小窗相对
啊,竟是久违的童侣
在同向黎明而反向的路上碰到了
但是,风雨隔绝的十二月,腊末的夜寒深重
而且,这年代一如旅人的梦是无惊喜的
召魂
作者:郑愁予
为杨唤十年祭作
当长夜向黎明陡斜
其不禁渐渐滑入冥思的
是惘然伫候的召魂人
在多骑楼的台北
犹须披起鞍一样的上衣
我已中年的躯体畏惧早寒
星敲门遄访星皆为携手放逐
而此夜惟盼你这菊花客来(注)
如与我结伴的信约一似十年前
要遨游去(便不能让你担心)
我会多喝些酒掩饰我衰竭的双膝
但晨空澹澹如水
那浮着的薄月如即溶的冰
(不就是骑楼下的百万姓氏!)
但窄门无声你不来
哎哎我岂是情怯于摒挡的人
(注)杨唤生于菊花岛
望乡人
作者:郑愁予
记诗人于右任陵
塔纠结铁马成雷
笙的诸指将风捏为谶语
蝴蝶飞自焚梦的铜鼐
净土无花净土黄昏
晚归的春寒悉悉有声
啊双狮涉着云欲去
华表振看翅对立
松涛涌满八加拉谷
苍苔爬上小筑黄昏
如一袭僧衣那么披着
醒时一灯一卷一茶盏
睡时枕下芬芳的泥土
或会推门于月圆之夕
看四个海围汐着故国万里
依旧是长髯飘飞依旧是──
啊高山上昂立的望乡人
以吟哦独对天地
野柳岬归省
作者:郑愁予
又是云焚日葬过了这儿
近乡总是情怯的
而草履已自解长发也已散就
啊水酒漾漾的月下
大风动着北海岸
渔火或星的闪处
参差着诸神与我的龛席
浪子未老还家豪情为归渡流断
飞直的长发留入鼓鼓的大风
翻使如幕的北海倒卷
啊水酒漾漾的月下
苍茫自腋下升起这时份
多么多么地思饮
待捧只圆月那种巨樽
在诸神……我的弟兄间传递
浪子天涯归省
诸神为弟我便自塑为兄
(兄弟!儿欲养而亲何在!)
当扑腾的柳花湿面家酿已封唇
啊月色漾漾的酒下
凡微醺之貌总是孪生
后记:我写过野柳的诗,这一首才是几经窜改的
定品。野柳岬处于北海岸(观音迄三貂角
一带),对我确有原始家乡的感觉,尤其
那些立石有神的情操和兄弟般的面貌。十
余年来,我爱挤在他们中间,一面饮酒,
常常不能自己……

作者:郑愁予
鸟声敲过我的窗,琉璃质的罄声
一夜的雨露浸润过,我梦里的蓝袈裟
已挂起在墙外高大的旅人木
清晨像蹑足的女孩子,来到
窥我少年时的剃度,以一种婉惜
一种沁凉的肤触,说,我即归去
下午
作者:郑愁予
啄木鸟不停的啄着,如过桥人的鞋声
整个的下午,啄木鸟啄着
小山的影,已移过小河的对岸
我们也坐过整个的下午,也踱着
若是过桥的鞋声,当已远去
远到夕阳的居处,啊,我们
我们将投宿,在天上,在没有星星的那面
草履虫
作者:郑愁予
落过一次红叶,小园里的秋色是软软的
那原生的草履虫,同其漂荡着,是日影和蓝天
闲下来,我数着那些淡青的鞭毛
欲捡拾一枚,让它划着
划进你的Album
这是一枚红叶,一只载霞的小舟
是我的渡,是草履虫的多桨
是我的最初
静物
作者:郑愁予
斜斜倚靠着的一列慵态的书
参差的高度是种内省的阶梯
甜意流下来盛于最后的杯中
引诱看蜂足是淡黄色的假的蜜
雨水开始浸蚀壁图一幅
脱釉的阴天一具令人索然的
空的眠床是软软的灰色偎衬着我
而我便只是一个陈列的人
是陈列且在卖与非卖之间
我也是木风为伴的静物
在暗澹的时日我是摊开扉页的书
标题已在昨夜掀过去
采贝
作者:郑愁予
每晨,你采海贝于,沙滩潮落
我便跟着,采你巧小的足迹
每夕,你归来,归自沙滩汐止
蒙蒙雾中,乃见你渺渺回眸
那时,我们将相遇
相遇,如两朵云无声的撞击
欣然而冷漠……
姊妹港
作者:郑愁予
你有一湾小小的水域,生薄雾于水湄
你有小小的姊妹港,尝被春眠轻掩
我是骛蛰后第一个晴日,将你端详
乃把结伴的流云,作泊者的小帆叠起
小小的姊妹港,寄泊的人都沉醉
那时,我兴一个小小的潮
是少女热泪的盈满
偎着所有的舵,攀着所有泊者的梦缘
那时,或将我感动,便禁不住把长锚徐徐下碇
一○四病室
作者:郑愁予
──有一次在闲话中谈到还乡的方式,因子豪
是川人,我建议说:“拉纤回去。”
藤犹在身便桅也似地
瘦见了年轮终成熟于小枝
妹子吮吮善撷的手指吧
莞然于冬旅之始
拊耳是辞埠的舟声
来夜的河汉一星引纤西行
回蜀去巫山有云有雨
且搜罗天下名泉
环立四邻成为酿事
妹子总要分住
便分住长江头尾
那时酒约仍在在舟上
重量像仙那么轻少
清明
作者:郑愁予
我醉着,静的夜,流于我体内
容我掩耳之际,那奥秘在我体内回响
有花香,沁出我的肌肤
这是至美的一刹,我接受膜拜
接受千家飞幡的祭典
星辰成串地下垂,激起厝间的溢酒
雾凝看,冷若祈祷的眸子
许多许多眸子,在我的发上流瞬
我要回归,梳理满身满身的植物
我已回归,我本是仰卧的青山一列
嘉义
作者:郑愁予
小立南方的玄关,尽多绿的雕饰
褫尽袜履,哪,流水予人叠席的软柔
匆忙的旅者,被招待在自己的影子上
那女给般的月亮,说,我要给你的
你舞踊的快乐便是一切
小立南方的玄关,雨在流落了
北回归的围墙上,瑟缩地栖息看
来自北力的小朵云,一列一列的
便匆忙的死去,那时你踩过
那流水,你的足胝便踩过,许多许多名字
左营
作者:郑愁予
酉时起程的蓬车,将春秋双塔移入薄暮
季节对诉,以颠跛,以流浪的感触
这是一段久久的沉寂,星天西移
湖山在脚上东转,竟牵动黑色的连峰如齿轮
啊,一轮古城垛,被旋为时间的驿站
那时,久久的沉寂之后,心中便孕了
黎明的声响,因那是一小小的驿站
垂蛛在游丝上摇着,铁马样的摇着
不知怎的,那时间的弦摆嘎然止住
顷刻,心中便响起了,黎明的悲声一片
十桨之舟
作者:郑愁予
南湖大山辑之一
卑南山区的狩猎季,已浮在雨上了,
如同夜临的泸水,
是渡者欲触的蛮荒,
是裣尽妖术的巫女的体凉。
轻……轻地划看我们的十桨,
我怕夜已被扰了,
微飙般地贴上我们底前胸如一蜗乱发。
卑亚南蕃社
作者:郑愁予
南湖大山辑之二
我底妻子是树,我也是的;
而我底妻是架很好的纺织机,
松鼠的梭,纺着缥缈的云,
在高处,她爱纺的就是那些云
而我,多希望我的职业
只是敲打我怀裹的
小学堂的钟,
因我已是这种年龄──
啄木鸟立在我臂上的年龄。
北峰上
作者:郑愁予
南湖大山辑之三
归家的路上,野百合站看
谷间,虹搁着
风吹动
一枝枝的野百合便走上软软的虹桥
便跟看我,闪着她们好看的腰
而我邻舍的顽童是太多了
星星般地抬走一个黄昏
且扶着百合当玉杯
而那新酿的露酒是凉死人的
牧羊星
作者:郑愁予
南湖大山辑之四
雨落后不久,便黄昏了,
便忙着雾样的小手
卷起,烧红了边儿的水彩画。
谁是善于珍藏日子的?
就是她,在湖畔劳作着,
她着蓝色的瞳,
星星中,她是牧者。
雨落后不久,虹是湿了的小路,
羊的足迹深深,她的足迹深深,
便携着那束画卷儿,
慢慢步远……湖上的星群。
秋祭
作者:郑愁予
南湖大山辑之五
夜静,山谷便合拢了
不闻妇女的鼓声,因猎人已赋归
月升后,猎人便醉了
便是仰望的祭司
看圣殿的檐
正沾着秋,零零落落如露滴
而檐下,木的祭坛抖着
裸羊被茅草胡乱盖着
如细致的喘息样的
是酒后的雉与飞鼠的游魂
正自灶中走出
努努嘎里台
作者:郑愁予
南湖大山辑之六
风翻着发,如黑色的篝火
而我,被堆得太高了
燃烧的头颅上,有炙黄的山月
袅袅的乡思焚为青烟
是酒浸过的,许是又香又冲的
星星闻了,便摇摇欲落
风停,月没,火花溶入飞霜
而飞霜润了草木
草木亦如我,那时,我的遗骸就会这么想
南湖居
作者:郑愁予
南湖大山辑之七
当我每朝俯视,你亮在水的深处
你着的那一双蜂鸟在睡眠中
紧偎着,美丽而呈静姿的唇
平静的湖面,将我们隔起
镜子或窗子般的,隔起
而不索吻,而不将昨夜追问
你知我是少年的仙人
泛情而爱独居
鹿埸大山
作者:郑愁予
大霸尖山辑之一
许多竹许多蓝孩子的枞
挤瘦了鹿场大山的脊
坐看吃路的森林
在崖谷吐着雷声
我们踩路来便被吞没了
便随雷那么懵憧地走出
正是云雾像海的地方
正是云雾像海的地方
此刻怎不见你帆红的衫子
可已航入宽大的怀袖
此痴身已化为寒冷的岛屿
苍茫里唇与唇守护
惟呼昵名轻悄
互击额际而成回声
马达拉溪谷
作者:郑愁予
大霸尖山辑之二
扮一群学童那么奔来
那耽于嬉戏的阵雨已玩过桐叶的滑梯了
从姊妹峰隙泻下的夕晖
被疑似马达拉溪含金的流水
爱学淘沙的芦荻们,便忙碌起来
便把腰肢弯得更低了
黄昏中窥人的两颗星
窥看我们犹当昔日一拨拨的淘金人
而在如此暖的淘金人的山穴里
我们该怎样?……哎哎
我们也许被历史安顿了
如果带来足够的种子和健康的妇女
霸上印象
作者:郑愁予
大霸尖山辑之三
不能再东怕足尖蹴入初阳软软的腹
我们鱼贯在一线天廊下
不能再西西侧是极乐
陨石打在布的肩上
水声传自星子的旧乡
而峰峦蕾一样地禁锢着花
在我们的跣足下
不能再前前方是天涯
巨松如燕草
环生满池的白云
纵可凭一钓而长住
我们总难忘褴褛的来路
茫茫复茫茫不期再同首
顷渡彼世界已遐回首处
云海居(一)
作者:郑愁予
玉山辑之一
云如小浪,步上石墀了
白鹤儿噙着泥炉徐徐落地
金童子躬身进入:啊,银日之穹
我仍是那么坐着,朝谒的群峰已隐了
我不能记起你,在此高空的岛上
宛如亚美达的歌声来自一个故事
我的须眉已是很长很长了
老了的渔人,天拟假我浮凫的羽衣否?
云海居(二)
作者:郑愁予
玉山辑之二
恋居于此的云朵们,想是为了爱看群山的默对
彼此相忘地默对在风里,雨里,彩虹里。
偶独步的歌者,无计调得天籁的弦
遂纵笑在云朵的湿润的怀裹
遂成为云的呼吸……漂渺地……
附纪:玉山排云山庄夜气温摄氏零下七度,欲有
所记,手不能出袖,此二首系于次岁写
于奇莱山天池之宿后。
雪山庄
作者:郑愁予
雪山辑之一
万尺的高墙筑成别世的露台
落叶以体温苔化了入土的榱梁
乔木停停间植的庄稼白如秋云
那即是秋云女校书般瓢逸地抚过
群山慵慵悄悄
夜寒如星子冷漠的语言
说出远年震栗的感觉
对于濡湿的四肢
篝火像考古的老人
一如我们的疲惫被意义之神审讯
其不知虚无也成化石在我们这一纪
在雪埋的热带我们的心也是星子
在冷漠的相对中留存
而傍着天地乔木于小立中苍老
惟圆月以初生赤裸的无忌
在女校书的裙边邀幸
看来……若一只宠物
一副被时间宠坏了的样子
附记;壬寅中元夜雨后露宿雪山庄废迹,此诗遂
蕴焉,而成篇编入雪山辑则于是岁秋末。
雪山,台消次高山也,西语Sylvin山也,
海拔三九三三米突,日人筑木舍于峰下,
今已圯没。
浪子麻沁
作者:郑愁予
雪山辑之二
雪溶后花香流过司介栏溪的森林
沿着长长的狭谷成团的白云壅着
猎人结伴攀向司马达克去
采菇者领着赤足的妇女
在高寒的赛兰酒起一丛篝火
修好所有的篱结新的筏
起得早早的小姑娘在水边洗日头
少年的泰耶鲁唱出冬藏的歌
而却不见了那着人议论的
那浪子麻沁
他去年当兵今年自城来
眼中便闪着落漠的神色
孤独不上教堂常在森林中徜徉
当果树剪枝的时候
他在露草中睡觉
偶尔在部落中赊酒向族人寒暗
向姑娘们瞅两眼
三月的司介栏溪,已有涉渡的人
雪溶后柔软的泥土召来第一批远方的登山客
浪子麻沁该做向导了
该去磨亮他尺长的蕃刀了
该去挽盘他苎麻的绳索了
该听见麻沁踏在石板上的
匀称的脚步声了
而猎人自多雾的司马达克归来
采菇者已乘微雨打好了槽
少年和姑娘们一齐摇着头
哪儿有麻沁那浪子麻沁
“哪儿去了那浪子麻沁!”
面对着文明的登山人
全个部落都摇起头颅
全个部落都摇起头颅
无人识得攀顶雪峰的独径
除非浪子麻沁
除非浪子麻沁
无人能了解神的性情
亦无人能了解麻沁他自己
有的说他又同城当兵去了
有的说雪溶以前他就独登了雪峰
是否春来流过森林的溪水日日夜夜
溶雪也溶了他
他那他那着人议论的灵魂
雨神
作者:郑愁予
大屯山汇之一
水云流过藻集的针叶林
你仰立的眼睫益觉冷峭
在崖上你的发是野生的
有看怎么拢也拢不好的鬓
而那种款款的丝柔
耳语的回声就能浮动得
你欲临又欲去
是用侧影伴风的人
在崖上将旋起的大裙落
于此世界中你自跌坐
乃有着殿与宫的意味
花季
作者:郑愁予
大屯山汇之二
雨神居于邻家隔篱的小姑
我是靠耳语传声的风的少年
当黄昏约后(赶走那些
可厌的秉烛的耶诞红)
留下我的流盼飘摇似灯火
此时小姑舞罢彩#自宽解
倦于靓妆的十指弄些什么都不是
而少年不知惜虹碎嚼了满苑
当一夜春露后
花季在传说中成了真个
绢丝泷
作者:郑愁予
大屯山汇之三
花季是揉绉的立轴悬于
被水擎着的天空
天空下的山谷有午日盈满
(像男子独酌时那么严肃地)
将松籁用乱针绣在雪般的白昼上
没有河如此年轻年轻得不堪舟楫
且自削岩骨成为丹墀那种倾斜
且将耸如华表的两峰之间
留给今夜七星必从斯处凡谪
必将长袂相结地一跃而出泷外
风城
作者:郑愁予
大武山辑之一
漫踱过星星的芒翅
琉瓦的天外想起
响的廊子
一手扶着虹将髻儿丝丝的拆落
而行行渐远了而行行渐渺了
遗下响的日子
漂泊之女花嫁于高寒的部落
朝夕的风将她的仙思挑动
于是涉过清浅的银河
顺看虹一片云从此飘飘滑逝
大武祠
作者:郑愁予
大武山辑之二
万枝箭竹把蜃楼钉在
初月金黄的土上
鹿游以后泉水隐去幽声
流落的灵魂乃互饮
英雄的濡沫
啊投巍峨的影且泳于沧海
如一列鲸行频频回首
背后是大圆是天穹的镜
而流落久了……智根生在何处?
古南楼
作者:郑愁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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