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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沧浪之水 阎真-第6章

小说: 沧浪之水 阎真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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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这是一个操作的年代,操作的过程非常繁复,动机却很单纯。操作的目标就是要让别人出局自己入局,最后的结果就是那些弱者出局。白猫黑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管它什么猫呢。操作只讲结果,而决不能讲原则讲公正,也决不能讲人格讲良心。没有足够的心理承受能力就只能扮演一个失败者,无人同情,说他好是有气节,说他不好那是傻,是猪,都是一种说法。于是操作大师们一个个应有尽有,春风得意。


  四月份我考了日语,六月份交了申报高级职称的材料。六月底年会如期举行,文副省长在开幕式上说:“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我们中医学会三年一度的论著评奖,从今年开始是省级奖了,批文在前几天已经正式下达了。这是对大家的一个鼓励,一种鞭策。”我在下面听了,想着一切都经过了精心安排。评奖升级,被描绘成了一个临时的事件,又有几个人知道已经操作了几个月了?看到文副省长讲得兴致勃勃,是他也被卖了呢,还是他明白一切却仍然在表演?我看不出来。这世界也不知道到底是谁在玩谁。晚上有好几个人溜到会务组来,小心地把门关好,问我和小方,评委是谁?谁评上了奖?我们都推不知道。第二天下午宣布获奖名单,一时会场气氛非常紧张,许多人身子都前倾看。我看到这种姿态,觉得这体现了人性的贪婪。杜院长说:“此次评奖,评委是我省中医学界德高望重的权威人士,按照公平公正公开的原则,本着对每一个同志负责的精神,反复讨论,最后才定下来的。”接着孙副厅长宣布获奖名单,刚宣布完就是一片议论声。我旁边有人说:“评什么?干脆按职务分配算了。”我听了急得要出汗,生怕他大声讲了出来。一个三十多岁的青年站起来说:“评委的名单可不可以公布一下?”孙副厅长很难堪地望着马厅长,又望着杜院长。我的心都要跳出喉咙了,这匹害群之马!杜院长说:“为了保证评审不受干扰,做到最大限度的公正,评委的名单事前没有公布。同时为了保证他们正常的工作生活不受干扰,我们觉得不公布名单更合适一些。大家对他们的业务水平和人格,是应该有充分信任的。今年的奖金比往年高,我们事先也不知道。谁知道能拉到多少赞助?这是昨天才定下来的。”那青年坐下去,撅了嘴把头扭着。

  晚上马厅长到会务组来找我,问那个青年叫什么名字?我说:“他叫许小虎,是岳南地区中医院的。他性格冲动,太冲动了。”马厅长说:“年轻人嘛,血气方刚,也可以理解,可以理解的嘛!”又叫我找了许小虎提交的论文给他看。我说:“这论文怎么评奖?太自以为是了。”他说:“有自信还是好的,人就应该有自信。”翻一翻论文又说:“杜院长说了,为了保证会议的程序正常进行,以后发通知还是要谨慎一点。”我马上说:“只怪我没把工作做细,看他的论文在北京发表的,就发了通知让他来。以后我一定一定把工作做得更细一些。”马厅长不说什么,就去了。我坐在那里半天心神不定,觉得这是自己惹的祸,马厅长不高兴了。小方说:“池科长你也不要想太多,我们这些人吧,给领导分忧是份内的事,分了忧再分一点不愉快,那也是份内的事。能分到这点东西,就是我们的福气,有多少人想着还分不到?出了问题不是你我的问题,难道还是领导的问题?”我连声说:“对,对对,对对对。小方你到底比我想得深些远些。”

  第二天一早开了三辆大客车出去游玩,晚上回来,就散了会。这时天色已晚,我刚想回家,走在楼梯上有人叫“池科长”,我一看是许小虎,吓了一跳。他说:“池科长,能不能跟你说几句话?”我站在楼梯上犹豫了一下,正准备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嘴脸,他说:“我看池科长你这个人还是个好人,就想说几句话。”我心软下来,又怕别人看见我跟这个吼一声的人说话,就说:“我回去拿一样东西,你到外面等我。”我回家停了几分钟就下去,走到大门口,他从传达室出来叫我。我装着没听见,一直出了门,拐弯走到树荫下。他一直叫着跑过来,我连连摇手,他才住了口。我问他传达室是谁值班?心想着如果是丁小槐的弟弟,我就得马上转回去,可不敢留句话给别人讲,传出去了,谁讲得清?大人物心中有个印象,到时候是要起作用的。在关键时刻,那些说不清的东西是最有份量的。他说:“一个年轻人。”我说:“下巴尖尖?”他点点头。我说:“前面两百米有一家大元茶楼,你到那里等我,我还得到办公室打个电话。”我转回到大门口,果然是丁小槐的弟弟。他说,“池科长,刚才有人在等你。”我说:“好像有人喊我一声,我回头一看也没见人,谁呢?”他似笑非笑说:“就是,就是……”我明白他心中有数了,打断他说:“他要是再来,就要他到我家里去找。”走了进去,又从后门出了大院来到茶楼。找一个僻静的位子坐下。许小虎说:“开了这个会,心里憋得慌。”我想,不憋你那还憋谁?嘴上打官腔说:“评上奖的总是少数,一百四五十人也只评了十二个人,应该说没评上是正常的。”他说:“池科长你是个内行,你说评奖合理不合理吧!”我想,天下哪有对人人都合理的事,对有些人合理就没法对你合理。嘴上说:“合理总是相对的。”我把杀手锏拿出来,打开皮包把自己的论文拿给他看,说:“我也发了这些论文呢,也有点档次吧,我评上奖没有?”他翻了翻,半天说:“我不说自己,你看看那份名单,获奖的人是人人都有一顶乌纱,又是按帽子的大小评的等级,天下哪有这么凑巧的事?”我想,就是有这么凑巧的事,而且永远会凑巧下去。嘴上说:“也不知评委是哪几个人,是不是真有人在活动?不会吧?”他说:“你难道不觉得中间有暗箱操作?”我想,这个人怎么跟我以前一样认真,有利益分配的地方哪里不是这样操作的,这能认真吗?认真就是傻瓜,傻瓜才会抱有幻想,对公正还那么执着,现在是什么年代?嘴上说:“我只是办事的,你看我住在什么地方就知道我是办事的,我能操作我把自己也操作进去了,我评个二等三等谁有话说?不见得有谁在操作吧?”他说:“池科长我看你是个好人,把你当个朋友,是不是我看走眼了?我要告去。”我想,去年你这么看我就没走眼。嘴上说:“你把我当个朋友,我也把你当个朋友。你告能改变什么,评奖都是教授级的人投的票。你想想你能告谁又告什么吧!你一告只能起一个作用,就是把我放到火上烤了,毕竟你的通知是我发出去的。说不定领导还会以为我跟你是个朋友,有点特殊关系。还有一个作用就是下次谁也不敢沾你的边了。你想想那样好吗?”他叹气说:“今年奖金这么高,又是省级奖,那些人的手就伸出来了。有些人什么好事没他的份?从鱼头吃到鱼尾,从不落空,永不落空!这些人自己给自己分配!”我想,自己不给自己分配还总分给别人,那合人性吗?嘴上说:“想不到的事多看几次就想到了。”他点点头,又摇摇头说:“中国的老百姓真好啊,都看清了,就没人跳出来放个屁!”我想,他能不好吗,他想不好又能如何?这个世界是讲功利又讲实力的,没有实力,你看清了又如何?也就白看一眼罢了,还能摇动什么改变什么?你看清了,你想讲道理,可道理实际上不是书本上报纸上那样讲的,有另一种讲法,你怎么样?你气得投了河,也就是世界上少一个人罢了。在这时候装个傻瓜那才是聪明人,识时务者。实力是一种存在,你怎么样?它存在着,它以自己的方式讲道理,你拿着石头打天去吧。嘴上说:“所以小虎你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他把头甩了甩说:“是的,是的,就这么一条路,你走不走吧,走不走吧!”我想,他碰到我曾碰到的问题了。嘴上说:“明白就好,早明白比晚明白好。”他说:“我想那些评委也没勇气把自己的名字公布出来,他们表面上还是要脸的。”我想,你也太看高那些评委了,以为他们真是什么权威吧,他不贯彻意图下次就没他的份了。嘴上说:“说评委也还是有点冤枉了他们。”他若有所思点头说:“如今的人心理承受能力也真强,他从鱼头吃到鱼尾也不怕别人说。自己把自己当作标准,量体裁衣定了那么几条,那当然他是最标准的,是第一名。再往下他左边嘴角生颗痣,那标准里也有颗痣了。你知道下面是怎么议论的?”他咧着嘴手指在嘴角点了一下,示意着那颗痣。我想,如今到手就是真的,他怕议论?笑话!怕议论他敢办事?如今都什么年代了,还有几个君子,怕别人说,不敢下手?根本不怕!你太低估他们的心理承受能力了,你议论几句只等于放了个屁罢了。嘴上说:“小虎你到了那一天你要做什么,我看你也不在乎谁说几句。”他说:“如今的人脸皮都撕下来了,可总要凭点良心吧。”他做了个撕脸皮的动作,又拍拍胸。我想,脸皮都撕下来却要凭良心,这话怎么讲?嘴上说:“只要我们自己凭良心就可以了。”喝完茶我抢着结了帐,他跟我握手说:“池科长你还不算一个最坏的人吧。”我说:“过奖了,过奖了。”出了门我说:“好自为之。”他一拍大腿说:“扣舷独笑,不知今夕何夕。”


  我在圈子里活动了半年,觉得自己还算一个有悟性的人,简直有点如鱼得水的感觉。像我这么一个有悟性的人,竟被冷落了这么多年,回想起来简直不可思议。在圈子里活动,最重要的就是对周围的人特别是大人物的心思了如指掌,要吃透他们。我的悟性就是凭着本能准确把握那些无法言说却又意义重大的事情,这些大事情都发生在小地方比如酒桌上,似乎是不经意的一句话。有时候我为了分析那样一句话后面的内容,其中的感情色彩,用词的分寸,要进行长时间的思考,把各种人物关系都考虑进去。别人都在一点一点地寻求进步,我也这么做着,这一点一点的意义实在大得很,这是积累,积到一定程度就有质变,可不能掉以轻心。有时候我也按照古希腊圣人的教诲,停下来认识认识自己,觉得自己有点卑琐。我整天地这么察颜观色,利用一切可能的渠道体察大人物的心思,并不动声色地予以迎合,这点悟性也只是有悟性的卑琐有悟性的奴性罢了。这样我免不了在心里骂自己几句,可骂归骂,该怎么做还怎么样,不做行吗?能够骂自己几句又使我非常得意,这使我多了一点精神优越,骂自己的悟性可不是每个人都具备的!

  三月底参加博士学位考试,考试之前马厅长安排我跟导师宁副院长见了面。见面之后我对考试就有了把握。六月底录取通知就下来了。七月份我评上了职称,是副研究员了,职称到手,分房分数比当科长又多了五分,比年初当办事员更多了十分,就分到了两室一厅的套间。搬家的前天晚上董柳激动得一夜没睡着,半夜里也把我推醒来讨论房子,说:“如果我睡着了醒来是什么感觉,恐怕人都会浮起来吧?”我含糊说:“那还可以浮到天上去。眼皮里就没一寸深的水!别人住一百几十个平方,那他长生不老?”她说:“你怎么敢跟马厅长比?”又说:“我真的睡不着,做梦一样就有自己的厨房了,总有一种插了翅膀要飞起来的感觉。”我说:“这算什么算什么!”才半年多我对什么科长已经不屑一顾了,我的心要大得多,想得远得多,但我不愿跟董柳说。还是在去行政科拿钥匙的时候,申科长说:“池科,你那房子其实也用不着怎么装修。”董柳说:“装还是要装一下的,好不容易分到一套房子,委屈了我自己倒没什么,我就不愿意委屈了房子,委屈了房子我心里就堵着。”申科长说:“小柳子你信不信好事它要来,门板都挡不住。我在厅里二十多年了,也看出一点来了。通的人总是通,不通的人总是不通。”房子没怎么装修就住了进来,董柳很不甘心,不停地感叹说:“这么好的房子,害得我感觉没到位。筒子楼都住了这么多年,这里还不得住个半辈子?”她的想象力还是不够,我也不去说她。

  九月初我拿着录取通知去中医学院报了到,一去就傻了,宁副院长带四个博士,只有我是正经学中医的,其它三人,一个是云阳市委副书记,一个是省计生委副主任,再一个就是任志强。当初任志强也来参加考试我感到意外,也觉得可笑,谁知他真录取了。从没学过中医的人可以跳过硕士直接读中医博士,这世界真的是改革开放了,老皇历是翻不得了。这些怪事离开了权和钱就根本不可能发生,我不用去了解就明白,否则他们凭什么?什么事都是人在做,规则只能限定那些没有办法的人。对有办法的人来说,规则还不如一张揩屁股纸。别的人做不到,看还是看得到的。看清了虽没有办法,但对那些黑纸白字的东西,谁还会当真?除了我,他们都是坐小车来的,看到这个场面,我觉得自己实在也没有必要那么兴奋。倒是中医学院药物系有两个副教授和我们一起考的都没考上,有的人从鱼头吃到鱼尾,是以另外一些人吃不上为代价的。我想他们会到上面去捅一家伙,叫一叫委屈,可居然没一个人吭一声。现在的人修养真好啊。再想一想他们也只能这样,事情就是如此,就摆在你的鼻子下面,看清了又如何?看清了也就白看一眼罢了。他们只能修养好,修养不好又能如何?

  申科长说得不错,好事它要来,门板都挡不住。年底厅里又下了文,调我到医政处当副处长。下文的那天尹玉娥一脸的疑惑,不停地用眼睛来瞟我。她家老彭已经从副处长的位子上被撤下来,她整天萎靡不振,说话像长了霉似的,没有几句不是阴暗潮湿。对那些刻毒的怪话我装作听不懂,也不报告,打死老虎没有什么意思。也许她本能地感到了自己的厄运和我的幸运之间有着什么联系,可找不到其中的线索。她显然不相信我凭董柳会打针而好运连连,但纵有千般怨气,也只好隐忍不语。我感到自己的心变硬了,对别人的痛苦如此平静。我把事情给她交待了,说:“还有什么事你来医政处找我。”她说:“没什么事了。”想不到面对面坐了五年,分手时如此冷淡。她这个任性的人,也不想想我池大为今天是何许人也,把一肚子的不高兴都写在脸上,这能有出息吗?

  到了医政处,办公室已经准备好了。小梁开玩笑说:“池处长,今年是你的大年啊。”我说:“我是一棵桔子树吗?”又指了袁震海说:“你把我这个假处长叫成了处长,真处长会有想法的啊。”我想着按惯例应把处里的人召在一起开个见面会,可袁震海一字不提。按我以前的想法,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我真不屑于去争,可事情就是这点鸡毛蒜皮凑起来的,这些地方不斤斤计较,被冷落了还装作毫无感觉,那以后就会在不知不觉中出了局,连手下的人也会看小了我。见面会也只是演个戏,可哪怕是戏也非演不可,圈子里形式比内容更有内容,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说:“什么时候跟大家见个面吧,处里的同志我也只是面熟,名字都叫不上来。”小袁作沉默状手一拍桌子说:“我正在想怎么安排呢。明天下午厅里考法律常识,考完了大家见见面。”我说:“就那样吧。”能有那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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