奋斗-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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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琪拉不敢说话。她满怀尽是痛苦和绝望的情绪,所以她认为如果一 说话,她就会哭出来。他走出房去,说道:“你就来吗?”她点点头。等他 去后,风暴大作了,眼泪忍不住地淌了下来,她哭得什么都瞧不见。这不仅 是伤感的眼泪,并且是愤怒和无可奈何的眼泪。她跑到外边小阳台上去,独 个儿大哭,夜晚的光彩静静地四面闪耀。开头的这阵风暴过去以后,她又开 始坚强起来,不哭了,因为在一阵激怒中,她不会无可奈何地流泪的。她揩 干眼睛,变得和先前一样,面『色』苍白,万念俱灰。
这个狗东西,这个坏蛋,这个畜生,这个卑鄙恶劣的家伙!她想着。 她怎么会爱上他的?她现在怎么会还爱他?哦,人生多么可恨,多么不公平, 多么残酷,多么无耻!她竟然会跟着一个这样的人一块儿受侮辱。多可怜! 多丢脸!如果这是艺术,那末见艺术的鬼去!
可是尽管她恨他——恨这个自称“玫瑰灰”的凶恶的『迷』人精——她却 依然爱他。她没有办法。她知道她爱他。哦,给两种这样的狂热交织着!她 为什么不死呢?为什么不这会儿立刻就死?
第一卷 第二十八章
恋爱的凄凉境地是痛苦无比的。随后有好多天,她都注意着他,在他 走了不到八百英尺,就不拘礼节地从屋里溜出去,跟着他走下恬静的小径, 到水边那儿去。她在一点钟和六点钟留神着丽瓦伍德的那座桥,期待尤金和 他的情人在那儿会面。卡萝塔恰巧被迫跟着丈夫离开市内十天,因此尤金倒 很安稳。有两次,他上市里商业区去——上那座大都市的中心去,急切地想 接触到一点儿那种使他非常『迷』恋的生活气息。安琪拉跟着他,可是很快就失 去了他的踪迹。不过他也没有做什么坏事,只是走走,一面想着不知道这些 日子米莉安…芬奇、克李斯蒂娜…钱宁和瑙玛…惠特摩在做点儿什么,在他 长期离开以后,她们对他怎么个想法。在所有认识的人当中,他只看见过瑙 玛…惠特摩一次,那还是在他刚回纽约以后不久。他把自己的疾病向她作了 一个断章取义的解释,说现在他要工作了,并且说要去看她。
不过他尽力避免碰见熟人,因为他怕去解释他不能绘画的原因。米莉 安…芬奇看见他失败了,几乎觉得高兴,因为他那样待她。克李斯蒂娜…钱 宁在演歌剧(他很快就发现了);那年十一月的一天,他看见她的名字赫赫 地出现在报纸上。她成了一个大明星,大伙对她的才能都寄予很大的希望, 她自己几乎也一心只对事业感觉兴趣。她要在《波希米亚姑娘》1和《弄臣》 2两部歌剧里唱歌。
另外有件事尤金也很幸运,他这会儿更换了工作。有一天,一个爱尔 兰工头铁莫塞…第根上工场里来。他是二十来个“基尼”3——他这样称呼 替他干活儿的意大利散工——的工头,尤金很喜欢他。他高矮适中,身体和 脖子很粗,有着一张愉快、健康、红润的脸,一种锐利、闪烁、深沉的目光 和坚硬的、短短的灰头发和灰胡须。他是来给斯皮安克的机器间安装一架小 发电机的,这样遇到做夜工的时候,工场内就有电灯了。他的一辆车子也倒 进来了,一辆工具车,满放着板子、手推车、灰泥板、锹和铲子。尤金对他 强横、傲慢的态度和他指挥工人的那副利落的神气感到既有意思又吃惊。 1爱尔兰歌剧作家巴尔夫(1808— 1870)所著的一部歌剧。
2意大利作曲家威尔第(1813— 3901)所著的一部歌剧。
3原为英国一种货币的名称。
“来,马特!来,吉美!快拿铲子去!再把锹拿来!”他听见他喊。“弄 点儿黄沙上这儿来!弄点儿石块!混凝土在哪儿?混凝土在哪儿?妈的!我 得要点儿混凝土。你们全在干吗?快点,快点!把混凝土拿来。”
“嘿,他倒真会发号施令,”尤金向站在附近的大约翰说了这么一句。“他 倒的确会,”大约翰回答。
尤金起初只听见喊叫,就自言自语道,“这个爱尔兰畜生。”后来在第 根板着铁青的脸,站在门口,傲慢地看来看去时,他从他眼睛里看出一丝微 妙的光彩。那里可没有蛮横残忍,只有自信,和爱尔兰人的那种热切地强调 当前需要的神情。
“唷,你真是个阔大爷!”过了一会儿,尤金冒昧地说,随即大笑起来。
“哈!哈!哈!”第根反过来嘲笑他。“如果要你象这些人一样辛辛苦苦 地干活儿,你就笑不出来啦。”
“我不是笑他们。我是在笑你,”尤金解释。
“笑吧,”第根说。“当然,在我看来,你就跟你看我一样滑稽。”
尤金又笑了。爱尔兰人自己也同意这句话里有点儿幽默。他也笑了。 尤金用手拍拍他那又粗又壮的肩膀,他们立刻成了朋友。第根没有多久就从 大约翰那儿打听出来,他干吗在那儿,以及他在干点儿什么。
“一个艺术家!”他说。“他当然在外边比在里边好。想想他装木屑的那 副神气,他还笑我。”
大约翰笑了。
“他是想上外边去,”他说。
“那末他干吗不来跟着我呢?跟‘基尼’们一块儿干活儿,他会很快活 的。准可以把他变成个汉子——只消几个月——”说着,他还指指在那儿铲 土的安吉罗…爱斯波西托。
大约翰认为这值得告诉尤金一下。他认为他不会高兴去跟“基尼”们 一块儿干活儿的,但是他或许会喜欢跟着第根。
尤金瞧出机会来了。他很喜欢第根。
“你愿意让一个想恢复健康的搞艺术的人来给你干活儿吗,第根?”尤 金亲切地问。他认为第根会拒绝的,但是这没有关系,值得试一试。
“当然啦!”第根回答。
“我得去跟意大利人一块儿干活儿吗?”
“除非你高兴,否则你不用碰锹和铲子就有不少活儿可做。那当然不是 白种人干的活儿。”
“你把他们看作什么人呢,第根?他们不是白种人吗?”
“他们当然不是。”
“那末他们是什么人?他们不是黑人。”
“当然是黑人。”
“可是他们实在不是黑人。”
“嗨,他妈的,他们反正不是白种人。随便谁一看他们就知道了。”
尤金笑了。他立刻明白了那种实心眼儿的爱尔兰脾气,只有这种脾气 的人才能得出这么一个出自衷心的结论。这里边可没有恶意。第根并不轻视 那些意大利人。他喜欢他手下的人,不过他们不是白种人。他并不知道他们 到底是什么,但是他们不是白种人。一会儿工夫以后,他又在监督着他们, 喊道,“把它提起来!把它提起来!把它放下!把它放下!”仿佛他专心一意 地想把最后一丝气力从这些可怜的部下身上榨出来似的,而事实上,他们那 时压根儿就没在辛辛苦苦地干活儿,他一面嚷着,一面目光随意地转来转去, 可是他们并不太注意他。每隔一会儿,他常用一种比较柔和的腔调『插』进一句: “来呀,马特!”——这种腔调非常柔和,跟他平时的声音完全不相称。尤 金把这一切看得很明白。他了解第根。
“我想如果你让我来,我就找哈佛福特先生把我调到你那儿去,”他在那 天工作结束后说。第根正在脱工装;“爱大利人”1,如同他叫他们的,正 在把工具放回车里去。
“当然啦!”第根说,他被哈佛福特这个了不起的姓激动起来了。如果尤 金能够通过那样一个高不可攀的大人物来办成这件事,那他自己准也是一个 出『色』的人了。“来呀。你来我很乐意。你可以单填填申请书做做报告,在我 不在那儿的时候,注意着工人们——呃——总而言之,会有足够的事叫你忙 的。”
尤金笑了。这是一个愉快的前景。早晨,大约翰告诉过他,第根在主 要干线的皮克斯吉尔2,中段的查塔姆和另一条通往纽约市的支线吉斯歌山 那儿来来去去。他修建井、阴沟、煤库、房基、小砖瓦房——总而言之,一 个能干的泥瓦匠头儿会建造的任何东西,一切东西。此外,他对自己的工作 还相当满意。尤金看得出这一点来。这个人的神气是健康有力的。他就象一 帖补『药』——对于他这个有病的、兴奋过度的、感情用事的人是一种恢复精神 的“发电机”。1爱大利人,即指意大利人,第根读音不准,将“意” 字读成“爱”字。
2纽约州的一座城市,距纽约市四十二英里。
那天晚上,他怀着这个新位置所勾起的兴致和幻想,回到家里安琪拉 身旁去。他想着很高兴,打算讲点儿第根的事情给她听听——逗她笑笑。不 幸得很,他注定该受到另一种接待。
因为那会儿,安琪拉对于自己的发现所带来的痛苦已经到了忍无可忍 的地步。她听着他胡说『乱』道,知道这些都是谎话,于是变得再也忍受不了啦。 她追踪他的时候什么都没有发现;他工作的更改会使追踪更为困难。谁都不 可能再去跟着他,因为他自己都不知道哪天得上哪儿去。他上这儿,上那儿, 到处都去。他的安稳的意识和内疚的感觉,使他在琐细的事情上变得特别殷 勤。想着的时候,他对自己干的勾当很惭愧——非常惭愧。象酒鬼那样,他 似乎给自己的弱点制服住了;他的心情只有这样解释最为恰当。他怜惜地和 她温存,因为他从她愁眉苦脸、厌倦烦闷的神情上看来,认为她是要生病啦。 他觉得她很不自在,这不是为了替他忧虑,就是因为『操』劳过度或是要生病了。
尤金尽管对安琪拉不忠实,可是却对她非常同情。他很知道她的优秀 品质——她的诚实、节俭、热心,以及在一切有关他的事情上的自我牺牲精 神。他觉得非常抱歉,自己对自由的渴望竟然和她要他朴实忠诚的愿望大相 抵触。他不能象她希望的那样爱她,这他知道,可是有时候,他又为这件事 难受,很难受。当她不望着他的时候,他常望着她,爱慕她的刻苦勤劳,她 的耐『性』,俏丽的身个儿和面临着许多困难时那种心平气和的神态。他常想着 她要是命运好些,没有遇见他、嫁给他,那够多么好。
由于他对她的这种情绪,他不忍心看着她受罪。当她似乎不舒服的时 候,他禁不住要亲近她,想知道她到底怎么啦,企图用同情的、热切的表示 来使她觉得好受些。他知道她把这种表示看得多么重。那天晚上,他看到她 脸上那种依然愁苦的神气,竟然给激动得非问不可了。“这些日子你有什么 心事,安琪儿?你样子非常累。你不舒服。什么事使你烦心?”
“啊,没有什么,”安琪拉厌倦地回答。
“我知道有,”他回答。“你是觉得不舒服。哪儿难受?你简直不象原先 那样啦。告诉我,好吗,亲爱的?哪儿不舒服?”
因为安琪拉没有说什么,所以他想着她准是身体不舒服。
任何怨恨总是很快就发作起来的。
“你干吗要在意呢?”她审慎地问,打破了自己所发的保持缄默的誓言。 她在想着,尤金和这个女人——不管她是谁——正在阴谋挫败她,他们快要 成功了。她的声音从疲倦容忍的音调变成了不可捉『摸』的、半隐半现的抱怨和 怒恼的音调。尤金注意到这个。在她还没有来得及多说下去时,他抢着说道, “我干吗不在意呢?唉,你这是说什么话!到底是怎么回事?”
安琪拉当时实在并不打算多说下去。她的质问是给他的明显的怜惜招 惹出来的。一般讲来,他多少有点儿替她难受。这更使她痛苦、恼怒。而他 加出来的一句问话更把她给激怒了。
“你干吗要在意?”她眼泪汪汪地问。“你并不要我。你不喜欢我。我显 得有点儿不舒服的时候,你装着可怜,就是这么回事。可是你并不关心我。 如果你能够扔掉我,你就要扔掉的。这太明白啦。”
“嗐,你在说些什么?”他问,心里吓得了不得。她发现了什么吗?碎 纸片的那件事真算过去了吗?有谁告诉了她卡萝塔的事情吗?立刻,他简直 不知道怎么才好了。不过他还是得装假。
“你知道我很关心,”他说。“你怎么可以这么说?”
“你不关心。你知道你并不关心!”她突然火起来。“你干吗撒谎,你并 不关心。别碰我。别挨近我。你的这套装模作样我都腻烦啦!哦!”她直起 身来,指甲掐进掌心里去。
尤金初听到她吐出不相信的话时,就把手安抚地放到她的胳膊上,这 就是她干吗从他身旁跳开的缘故。他缩回手去,感到很窘,很慌张,有点儿 给她激怒了。克制愤怒要比克制伤感容易一些,可是他随便哪一件都不乐意 做。
“你到底怎么回事?”他问,装出一副慌张而莫名其妙的神气。“我又做 了什么事?”
“你最好问问你自己什么事你没做。你这畜生!你这没出息的东西!”安 琪拉骤然大发作了。“把我留在威斯康星州,你倒跟个不要脸的女人鬼混。 别否认!你敢否认吗!”——这是指尤金的摇头——“我全知道!我知道的 比我要知道的还多。我知道你在怎样装假。我知道你在做些什么。我知道你 对我怎样撒谎。你跟一个下流的坏女人鬼混,我倒呆在黑森林伤心,这就是 你做的事。亲爱的安琪拉!亲爱的安琪儿!亲爱的多洛罗索夫人1!哈!你 在叫她什么,你这撒谎的、做假的、没出息的东西!你管她叫些什么,你这 假装正经的角『色』!
畜生!骗子!我知道你在做些什么。哦,我知道得够清楚的!我干吗 要生出来——哦,干吗,干吗?”1意大利文,意为“忧郁”,此 处意即“忧郁夫人”。
她的声音到后来变成了一阵痛苦的哭泣。尤金站在那儿,吓得不知怎 么是好。他想不出一件可做的或是可说的事。他不知道她的抱怨是凭着什么 证据而发的。他想这准比撕掉的那封短信里所包括的还要多。她没有看见那 个——这一点他相当肯定——真能肯定吗?他在浴室里的时候,她会不会从 废纸箱里把它拿出来,然后又还进去呢?这似乎很象。那天晚上,她神气就 不对。她知道多少呢?她从哪儿得着这消息的呢?希伯黛尔太太那儿吗?卡 萝塔吗?不!她看见她了吗?
在哪儿?在什么时候?
“你简直胡说,”他茫然地、泛泛地说,以便争取时间。
“你疯啦!你到底想到什么了?我没有做那样的事。”
“哦,你没有!”她讥刺说。“你没有在桥边、客栈里、电车上跟她会面 吗?你这骗子!你没有叫她‘玫瑰灰’、‘河神’和‘天使姑娘’吗?”安琪 拉自己编出些名称和地方来。
“我想你对她也用了些给克李斯蒂娜…钱宁起的亲昵的名称,对吗?她 会喜欢那些的,这个下贱的『妓』女!可是你,你这畜生,你对我装假——装着 怜惜,装着寂寞,装着因为我不能在这儿而难受!你可真关心我在做着、想 着、容忍着的事情。哦,我恨你,你这可恶的没出息的东西!我恨她!我希 望你们遭到什么可怕的事。如果我现在可以抓住她,我就要杀死她和你两个 人——还有我自己。我要这样!我要这样!但愿我可以死掉!但愿我可以死 掉!”
尤金开始看出来,按照安琪拉的看法,自己的罪恶多么大。他这会儿 看出来,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