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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奋斗-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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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华盛顿广场和光秃秃的迎风摇曳的树枝、白雪和忙来忙去的蚂蚁般的 行人。倘若他有钱的话——他可以多么宁静地绘画啊!查理先生就去他的吧。

    门铃响了。

    安琪拉搭地一声揿了一下电钮,查理先生慢条斯理地上楼来了。他们 听见走道里他的脚步声。他敲敲门,尤金走去开门,心里显然很紧张,不过 外表却镇定、庄严。查理先生走了进来,穿着皮大衣,戴着皮帽子和黄软皮 手套。

    “早啊!”查理先生招呼着。“今儿天气真好、真爽快,对吗?您这儿环 境多么好。威特拉太太!会见您真高兴。我稍许晚了点儿,不过我的耽搁是 无法避免的。我们有一位德国同事来到了本地。”

    他脱去大衣,在炉火前搓搓手。既然已经移樽就教,他就竭力显得殷 勤和蔼。假如将来他和尤金要做什么买卖的话,那就非这样不可。再说,靠 近窗户、在他面前画架上的那幅画可真是幅惊人的雄浑有力的玩意儿,不过 他暂时装着不去看它。这幅画叫他想起谁的作品来——哪一个的呢?在他转 动脑筋、回想着他所记得的许多艺术作品的时候,他自己承认,他无法确切 地想起什么象这一样的东西来。大红、大绿,肮脏的灰『色』铺路石——那样的 脸孔!

    嘿,这玩意儿很恰当地表达出了实情。它似乎说:“我是肮脏的,我是 平凡的,我是冷酷的,我是卑鄙的,不过我是现实生活。”而且这里一点儿 没有为什么在辩白,一点儿没有掩饰起什么。砰!哗啦!噼啪!事实一个接 一个来了,在现实情形中带着一种沉痛不快、『逼』人注意的气息。嘿,在不愉 快的日子里,当他觉得不高兴和沮丧的时候,他曾经在哪儿看见过象这样的 一条街,它在那儿——肮脏、愁苦、污秽、猥亵、酗酒——种种一切、不可 名状,可是它竟然在这儿。“谢天谢地,出了个写实派的画家,”他一面看, 一面暗自说,因为这个冷静的行家很知道人生,可是他却一丝不『露』。他望着 尤金那又高又瘦的身个儿,面颊微微下凹、眼睛闪亮——分毫不爽、道道地 地的是个艺术家;接下来又望着安琪拉,矮小、热忱,一个亲切可爱的小『妇』 人。他很高兴,自己就可以告诉他们,他愿意展出这些油画了。

    “唔,”他说,装着初次去看画架上的那幅画,“我们最好来看看这些画 吧。我瞧见您这儿就有一幅。挺好,非常有力。

    您还有些什么别的呢?”

    尤金怕这幅画没有象他希望的那样打动他,于是赶快把它挪开,从靠 墙放着的用绿帘子遮着的一堆画里,拿起了第二幅,就是三个火车头并排进 入大货运场的那一幅。车头的浓烟象高大灰白的羽『毛』似的直喷上『潮』湿、阴冷 的高空,灰黑的云层使天空显得低沉,红、黄、蓝三『色』的车厢停在阴湿的黑 暗里,因为正在下雨。你瞧着时,都可以感觉到寒冷、阴湿的蒙蒙细雨浸湿 了的车轨,以及“扳轨闸”的单调乏味了。前面有个孤零零的闸手,扳起一 个红信号。他很黑,显然是给雨淋湿了。

    “一幅『色』彩阴暗、调和的作品,”查理先生简括地说。

    随后,尤金很快地把画全都拿出来,两个人都没有多说什么。尤金一 幅接一幅地摊在他的面前,放上一会儿,又换上一幅。他对自己作品的评价, 并没有很快就高昂起来,因为查理先生始终是很冷淡的,不过他禁不住要夸 奖《散场》,一幅极力渲染人们在夜晚耀眼的灯光下那种不可思议和忙『乱』的 神情的作品。他发觉尤金几乎画遍了都市生活中所谓戏剧化的景象的每一 面,以及许多直到他画出以前,似乎都并不戏剧化的地方——清晨三点钟, 百老汇的空虚的峡谷1;清晨四点钟,一长行送牛『奶』的大车,摇晃着古怪的 提灯,从码头上驶来;一行直冲向前的救火车,引擎冒着烟,人们奔来,大 张着嘴,瞪眼望着;一群彬彬有礼的社会名流从歌剧院里散了出来;排队买 面包的行列;一个意大利孩子在一条拥挤的下西区街道上,从胳膊上挂的一 只篮子里把鸽子扔向天空。他画的一切似乎都有浪漫的气氛和美感,可是情 景却是『逼』真的,而且多半是严酷的、丑陋的。1百老汇的空虚的峡 谷,百老汇两旁都是高楼大厦,所以比作峡谷。

    “恭喜您,威特拉先生,”查理先生终于说话了;他给这个人的才能激动 起来,觉得不用再谨慎了。“我觉得这是很美妙的作品,比印出来的强劲有 力得多,既生动,又『逼』真。我很怀疑您是不是能凭这些画挣点儿钱。在这儿, 本国艺术作品销路很小。在欧洲就可以好一点儿。它们…应…当卖得掉,不 过那是另一件事。最好的东西往往并不容易卖掉。它需要时间。不过我总尽 我的力量。我在四月初接受这些画作两星期的展览,不要您任何费用。”(尤 金吃了一惊)“我要拿这些画唤起那些懂行的人的注意。我要向那些买画的 人去说说。

    我向您保证,这样做是光荣的。我认为您是位艺术家,不论就这个词 儿的哪种意义讲——我可以说,是位大艺术家。如果您稳健小心、自己保重, 您应当有前途的,大有前途。到时候,我会叫人来拿这些画的。”

    尤金对他这一番话不知道怎样回答。他不十分明白欧洲人的这种严肃 认真的工作方法,这种对于天才人物的赏识。这种话怎么就这么轻松而诚恳 地正式表达出来了。查理先生可没有说一句假话。这是他生平难得有的一个 满意的时刻,因为这时,他可以向一个等待时机、不受人注意的天才人物保 证取得世界的尊重和赞许。他站在那儿,等着听听尤金怎么说法,但是尤金 只是兴奋得灰白的皮肤上泛起了红晕。

    “我很高兴,”他终于用他那相当普通的、随便的美国方式说了出来。“我 认为这些还不错,不过我拿不准。我很感激您。”

    “您用不着感激我,”查理先生说,他现在稍许改变了点儿那种郑重其事 的态度。“您可以恭喜您自己——您的艺术。我已经说过我觉得很荣幸。我 们要好好地来陈列一下。您没有框子吗?呃,没有关系,我把框子借给您。”

    他笑笑,和尤金握握手,又向安琪拉祝贺了一番。她带着惊奇和不断 增长的得意听着这番话。尽管尤金态度镇定,她却看得出来他所感到的焦急, 以及他在这次会面的结果上所建立起来的大希望。查理先生开头的态度欺骗 了她。她觉得他干脆就并不怎么注意,尤金会失望的。这会儿,等这个突然 的赞许说出来时,她简直不知道对这该怎么看法。她望着尤金,瞧见他不仅 被安慰的感觉,并且被得意和快乐的情绪异常地激动起来了。他的灰白、阴 沉的脸上都显出了这份激动。看见这个忧虑的重担从她那样心爱的人身上移 去,真使安琪拉把握不住了。她不禁伤感起来。这会儿,当查理先生转向她 的时候,眼泪竟涌上了她的眼睛。

    “别哭,威特拉太太,”他瞧见这情形,庄重地说。“您应该为您先生得 意。他是个大艺术家。您应当好好照顾他。”

    “哦,我太高兴啦,”安琪拉半哭半笑地说,“我没有办法不这样。”

    她走到尤金站的地方,把脸靠在他的上衣上。尤金用胳膊轻轻地搂住 她,同情地微笑着。查理先生也笑了,他对自己的话所起的影响感到非常得 意。“你们两位都应该觉得很高兴,”他说。

    “小安琪拉!”尤金心里想着。这真是你的好妻子,你的好太太。丈夫的 成功对她就意味着所有的一切。她自己没有生活——除了他和他的幸运以 外,她就一无所有。

    查理先生笑笑。“唔,我这会儿要走了,”他最后说。“到时候,我就派 人来取画。你们两位一定得来和我吃顿饭。我改天再通知你们。”

    他说了许多表示好意的话,鞠了一躬,走出去了。然后,安琪拉和尤 金面对面望着。

    “哦,好极了吧,亲爱的人儿,”她格格格地半笑半哭着说。(她打结婚 第一天起,就开始叫他“亲爱的人儿”。)“我的尤金是位大艺术家。他说这 是挺大的光荣!这不好透了吗?现在,不用多久,全世界就都会知道了。这 不妙吗!哦,亲爱的,我真得意。”她高兴得了不得,用胳膊搂着他的脖子。

    尤金亲热地吻她。不过他心里倒没大想着她,只想着凯尔涅商行—— 他们的大陈列室,这二十七到三十幅了不起的画放在金边镜框里的神气;来 看的观众;报纸上的评论;赞许的声音。现在,他在艺术界所有的朋友都会 知道,他被认为是一位大艺术家了;他就要有机会以同等的地位跟萨金特和 惠斯勒那样的人交朋友,如果他遇到他们的话。世界老远的地方都会听说到 他。他的名声可以传遍天涯海角。

    停了一会儿,他走到窗口,向外望去,心里回想到亚历山大、印刷铺、 芝加哥的人人家具公司、美术学生联合会、《地球报》。的确,他可真走了不 少弯路。

    “嗐!”他最后简单地喊着说。“斯迈特和麦克休听到这消息准会高兴的。 我得去告诉他们。”

    

第一卷 第七章

    接下来在四月里举行的展览会,是一件降临到幸运者头上的事情—— 它在全世界的眼前,把感情、情绪、智慧和理解力完完全全地呈现出来。我 们大伙都有情感,可是却缺乏能力来自我表达。真个的,不管谁的工作和行 动多少都能表达出个『性』,不过那是另一回事。大部分人的生活都不能在任何 特定的时候拿出来公开加以鉴定。在任何特定的地方,我们并不能简单地看 出来,一个人到底在想些什么,感觉到些什么。连艺术家在明显的艺术形式 帮助下,也并不一定有(或常有)机会来集中公开地表达一下。有些人是非 常幸运的——可是许多人并不是这样。尤金知道命运正在把恩惠倾注到自己 身上来。

    时候到来了,查理先生非常殷勤地派人来取了画,安排好了所有的细 节。他跟尤金一块儿决定,为了布局的雄浑和『色』泽的调和,黑镜框最好。准 备张挂这些画的那间主要陈列室,是在底层,墙壁四面全密密地覆着红天鹅 绒。衬着这个背景,各幅画都鲜明地显『露』出来。在张挂的时候,尤金跟安琪 拉、斯迈特和麦克休,萧梅雅和别人全去看了看陈列室。他早就通知了瑙玛…惠 特摩;至于米莉安…芬奇,直到惠勒有时间去告诉她之前,他都没有通知她。

    这又使她感到怨恨,因为对这件事,跟对他的结婚一样,她觉得他是 故意怠慢她。

    梦想终于实现了——一间四十英尺长十八英尺阔的房间,满覆着深红 『色』的天鹅绒,由复光灯照『射』出一道柔和、闪亮的光线;在这里面,尤金画里 的豪放气质和真实『性』完全显现出来了——几乎跟生活一样活泼旺盛。对于有 些人,对于那些不能清楚、直接地看到生活,只能通过别人的眼睛才看到的 人,他的画似乎更有力量。

    因为这个缘故,尤金的画展对于大多数前去参观的人,都是一件惊奇 的事。它涉及他们平时只随意瞥上一眼的生活片面。这些东西,由于普通、 习见,所以都被认为是在艺术范围之外的。有一幅画尤其说明了这一点。它 画的是一个高大、笨拙、丑陋的黑人,一个完全象动物的人,耳朵肥大、张 开,嘴唇厚实,鼻子扁平,颧骨凸出,浑身都表现出蛮悍的力量和对污秽、 寒冷的淡漠。他正站在一条普通、平凡的东区街道上。时间显然是一月或二 月的一个清晨。他是赶垃圾车的,而这幅画所画的正是他举起一大桶杂『乱』的 灰烬、废纸、垃圾走到那辆难看的铁车子面前的时候。他的手极大,戴着一 副用皮补缀的红『色』『毛』线大手套——肮脏的、圆滚滚的、不方便的,人们会这 么说。脑袋和耳朵用一条红法兰绒的围脖(或者不如说是一条布)裹着,在 他那恶狠狠的下巴颏儿下边打了个结。前额、围脖等上面又罩有一顶褐『色』帆 布便帽,有着垃圾车赶车的证章和号码。腰上系着一只装咖啡的大麻布袋; 胳膊和腿显得仿佛穿着两三条裤子和两三件汗衫似的。他正懵然地朝着肮脏 的街道望去,坚硬、干松的雪地上满是杂『乱』的铁罐、废纸、小片的污水和垃 圾。灰尘——灰『色』的尘埃,从他翻倒过来的桶里飞扬起来。在他后面远远的, 有一辆送牛『奶』的车子、几个行人、还有一个穿得单薄的小姑娘从一家熟菜铺 里走出来;上面是模糊的小窗框的窗户,几扇百叶窗,有几条叶子折了,一 个头发蓬『乱』的男人在向外张望,显然是想看看天气到底冷不冷。

    尤金在揭发生活方面这样冷酷。他似乎尖刻而毫不体恤地渲染出他的 细节来。象个监视奴隶的人鞭打奴隶那样,他一点儿不放松他那泼辣的笔触 下的『色』调。“这样、这样、这样,”(他似乎说)“就是这样。”“你认为这怎样? 这怎样?这怎样?”

    人们跑来,睁大眼睛观看。年轻的社交界『妇』女、艺术商、艺术评论家、 对艺术感兴趣的文学家、几个音乐家,以及(因为报上特别提到这次展览) 大批那种认为哪儿有什么可看的玩意儿就上哪儿去的人。这是一次很出『色』的 两星期展览。米莉安…芬奇(虽然她从没有告诉尤金她去看过——她不愿意 让他那样满意)、瑙玛…惠特摩、威廉…马克康奈尔、路易…第沙、欧文…奥 凡曼、潘因忒…史东、文学艺术界的一般人士,全都来了。还有些尤金从没 有见过的很有才具的艺术家。如果他碰巧看见本市的几个最有地位的社会领 袖也来看他的画,他准会高兴得不得了。所有的观众都对他的雄浑强劲的笔 调感到惊异,好奇地想知道他的个『性』,好奇地想知道这些画里有着什么样的 动机、含意和观点。那些稍有修养、一无定见的人,注意着报纸,想看看艺 术批评家对这次展览怎么说法——他们怎么评论它。因为作品强劲有力,凯 尔涅商行的显赫和精明的鉴定,以及公众本能地、自发地大感兴趣这一点, 所以大部分都是好评。一份和一家大出版社有关、并且代表那家出版社的保 守倾向的艺术刊物,完全否认展览品有什么优点,挖苦说这个艺术家着重鄙 俗的细节,仿佛认为它们有什么艺术价值似的。它否认他能够精确地绘画, 否认他是个纯美的爱好者,并且指控他没有较高的理想,只想冷酷地画出冷 酷的事物,来震惊一下当代的群众。

    “威特拉先生,”这个批评家说,“倘若被人称作美国的米勒1的话,无 疑会感到很得意。这样鄙陋地夸张这个艺术家的艺术,大概会证明给他看他 自己的优点。他错了。那位伟大的法国人是个热爱人类的人,精神上是个改 革家,又是个绘画布局的名手。他一点儿没有这种庸俗的欲望,想用他画的 作品来震惊和激怒人们。如果硬『逼』着我们把垃圾桶、火车头和累得不能动的 公共马车的马匹当作艺术品的话,那请老天爷保佑我们吧。我们最好立刻转 向平凡的照相术就成了。破旧的百叶窗,肮脏的人行道,冻得有点儿发僵的 垃圾车赶车的,夸张的、过分着意绘出的警察,公寓里的丑婆子,穷人,乞 丐,挂着广告牌溜街的——在尤金…威特拉看来,这就是艺术。”1 米勒(1814— 1875),法国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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