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骨生花-第5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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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望二人身影消失在城楼底下,判官适才疏淡地收回了眼,他掏出一块四方的帕子将手中金锭仔细擦拭了一番后收入囊中。
“判官大人,判官大人!!”
一名行色匆匆的鬼差跑了过来,判官折身,长眉微蹙,朝他投去清冷疏离的一瞥,低声训斥道:“枉死城前不可喧哗,什么事?”
鬼差深吸了口气:“阎,阎王陛下有请……”
语落的那瞬,他便从判官漆黑无波的狐狸眼中窥到一丝稍纵即逝的笑意,这份笑意,使他冷凝严肃的轮廓线条稍显柔和,好像一尊不食人间烟火的雕塑突然有了活气。鬼差在心里叹道:此去又是一场混战啊,判官大人和阎王陛下还真是相爱相杀,至死方休……
转眼间,判官已收了笑意,还是一贯面无表情的模样,整了整衣襟道:“走吧,你带路,莫要让阎王陛下等急了。”
鬼差咕咚咽下口水,遂带着他径直往阎罗殿去,略下不提。
且说百里与白姬穿过枉死城来至忘川河畔,因得了判官的口谕,守在附近的鬼差得以放行。三生石便在不远处,褐色的石壁让河浪推叠起伏,乍一看去显得很不起眼。仔细看石壁上生有两条蜿蜒的纹路,将石隔成三段,纵有吞噬天、地、人三界之意。
白姬和百里同时在三生石前停步,顷刻间她面前的部分便发生了变化——
原本空空如也的石壁竟显现出一行又一行殷红的小字,白姬凝神去看,却觉得那字总是模糊不清看不分明的样子,莫非是三生石有意不让她看?
白姬的视线不由得瞥向百里,却发现他面前的石壁还是一片空白,莫说是字,便是连丁点变化也没有,他对着一块光秃秃的石壁,神情若有所思,忽然察觉到白姬百思不得其解的眼神,侧眸冲她一笑:“怎么了?”
白姬讶然:“三生石上为何没有你的生平记载……?”
“哦,这个嘛?”百里不经意地笑道:“严格来说,我非三界中人,超脱六道之外,三生石上自然不会有我的记载。”
也是……白姬收回眼,山河君不是说了么?百里原身乃是骨杖精魂,得益于太阿与魔君的神力而幻化为人,如果一定要归类的话?该算是器魂,剑魂一类的灵吧?
白姬重又纠结回面前的石壁:“可我面前虽有字,依旧是什么也看不到,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呢?”
百里解释道:“这是因为三生石涉及前世,今生和来世之谜,若全部让人看到,那岂不是乱了套?”即便是将要入转魂台投生的死魂看到三生石后也要喝下孟婆汤,确保将所有事忘得一干二净才能重新投胎做人,又岂能让白姬一个大活人看清全部呢?
白姬若有所悟地点头:“如此,我只能看我该的东西?”
语落,前方蓦地一片漆黑,她正不知所措时,一只大掌抚上并包住了她的手。
百里的声音近在咫尺:“怕什么?我在。”
白姬惶恐的心一瞬安定下来,听见他低沉温柔的声线在耳畔响起:“你跟我,一起离开这里吧?”
语落的一刹那,整片视野全部明亮起来,四周围有形形色色的人从身边往来经过,川流不息,沿街小贩的叫卖吆喝声争先恐后地钻入耳中,从海边吹拂过来尚带着咸味的风将人吹得微醺惬意。
百里站在她的右侧,顺手从小贩手中接过一片打磨精致的贝壳递给她,状似不经意地如此问道。
白姬微愣,这个场景怎么好像有些许熟悉?
转头看向左侧,真正的百里正蹙着双眉,眼带无奈地目睹千年前的这一幕,心头涌上一种莫名的羞耻感:这故作潇洒卖弄耍帅堪称幼稚的行径……
他下意识地扫了白姬一眼,盼望她不要笑话自己才好,好在她的关注点并未放在这上。
白姬眼神发亮,嗓音也不自觉高了一度:“这是阿浔的回忆,这么说!我和她真的是一个人!?”
百里按了按额角,敢情她先前一直把他的话当做是安慰而已?
白姬才不管他在想什么,事到如今,才真正开心起来,果然先前说什么只要在一起就好,什么都不在意的话还是太过违心,女子本就是一种小鸡肚肠的生物,当知道自己的心上人原来从头到尾爱的只有她一人时,这种雀跃到要飞起的心情简直难以形容。
她脚步轻盈,走在路上也忍不住唇角上翘。百里侧眸打量她溢于言表的喜悦,眉头却渐渐拧了起来,接下来要看到的,大抵是他余生最不想见到的一幕了吧?
画面一转,白姬睁开眼,唇角的笑意俨然未收,她环视一圈四周,这是阿浔的屋子。
下床,照着记忆中阿浔的样子打扮了一番,望着镜中年华豆蔻眉宇青涩的少女,她不知怎的就笑了,喜上眉梢,转头冲立在窗外的百里蓦地一笑。
阳光穿过薄透的窗纱,恍若在她莹白细腻的脸庞罩上一层柔光,她的笑就那样明晃晃地落入百里眼中,使他不由一怔,脸上一贯游刃有余的从容忽然不见了,像是看呆了般,目不转睛地盯着白姬。
她的眼生得黑白分明,不大,是微微上翘饱满的杏核眼。她的鼻子不高不矮,小巧笔直,笑起来鼻尖会上翘,即使没有酒窝也会显得十分俏皮。她的唇,上唇薄于下唇,一眼望去,是抹浅浅的樱粉,唇角上扬时有一点笑纹。
百里目光倏然放远,记起那日在稻田里的初遇。她也像是这样背过身来,忽而冲自己笑,一脸不设防的模样,明知他身份成疑,却仍旧替他疗伤。
又想起,重遇在琅嬛宫廷的那日,从草丛里钻出来的她,明明狼狈不堪,却带着一脸习以为常,背对人却缓缓挺直脊梁的落魄帝姬。
溯光曾警告过百里,不要一再插手白姬的命运。命由天定,上天是公平的,每个人生来都有自己的机遇和劫难,你无可能时时刻刻守在她身边,挡在她面前,就算她凭借你的力量躲过一劫,难保下回不会遇到更大的劫难,百里所做的一切,不是在帮她,而是在害她。
逆天而为,不会有好下场。
可是,他错过白姬一次,两次,又怎可能眼睁睁看着这迟来的机会从手中溜走呢?
在白姬的印象中,百里总是笑着的,笑得良善可欺,温文尔雅,很难见到百里愁眉,或者动怒的样子。像这样怅然若失的表情今朝还是头一遭见。
她不禁将头探出窗外,问道:“百里,你怎么了?”
百里怔楞的目光一寸寸回落到她的脸上,跟着四目相对。
她正要发问,却见他快步走近,单手扶起她的脸颊,随即低下了头。
一个轻吻落在她的右眼上。
“你……”
白姬惊讶之余,整个人忽然被一种哀伤的情绪所笼罩,也不知怎地突然心情低落的不得了,摸摸眼角,竟然湿了。抬眸与百里对视,才发现他眼里也同样弥漫着叫人痛彻心扉的苦楚。
她不禁伸手抚上他棱角分明的脸,这时,所有的言语都是苍白的,只需一个简单的眼神便可领悟对方的心。
他闭上眼,缓缓将头靠在她的肩上,近乎叹息:“对不起,我来迟了。”
☆、第94章 抽丝剥茧
百里就像一个孩子般将头埋在白姬肩窝里,微微颤抖的身体令她意识到,再强大的人亦有脆弱的一面,他会跌倒,会迷茫,会有一蹶不振的时刻。只因为是独自一人,所以跌倒了就自己爬起来,迷茫时便自己寻找出路,将伤痕,痛楚统统藏在心里,强自撑着,不让别人看见。
这样的百里,让她怎不心疼?
白姬伸出手,轻柔地环住他的脖子,如同安抚一头受了伤的野兽般,不断地重复道:“没事了,没事了,现在不都来得及吗?你在这里,我在这里,一切都没错过,就像你说得那般,只是迟了点罢了。”
百里没有抬头,亦没有讲话,只是缓缓收紧揽住她腰的双臂,力气之大,像是要将她整个人勒进自己的身体里去一般。
现在的他太狼狈了,绝对不能让她看见。
白姬的手在他后背轻抚着,指尖那让人舒心的热度却愈发点燃了他内心深处的颤栗和不安,他亟需些热切的,疯狂的,更为紧密的举动来证明她就在自己的身边,证明她永不会离开。
他抓住白姬的手放到唇边,目光虔诚地轻吻着她修长白皙的手指来。他的舌尖轻柔而有力度,从她的指尖向上,再到手背,更有往手臂延伸的趋势。
白姬脸色通红,不明白方才还处于情绪低落状态的某人怎么忽然来了精神。她急于抽手,却被他一下握住。百里舔吻的动作稍停,抬眸睨了她一眼,凤眸轻扬,眸光流转,唇畔间那抹若有似无的笑意看得她心口怦怦直跳。
“你、你……”
这可是在三生石的幻境当中啊!
他唇角一勾,笑得妖冶魅惑:“放心,不会有人看见的。”语落,手上动作愈加大胆豪放起来,白姬被他弄得浑身发软,脸上羞涩的红潮有往全身扩散的迹象。
百里的唇划过她幼嫩的肌肤带来阵阵别样的颤栗,可他显然不满足于这样点到即止的接触,于是舌牙并用,叫白姬好是一番折磨。今天的他眉宇间透着一股几乎疯狂的劲头,每当白姬想要从他身边逃离时,他的眼里便如积蓄风暴般满是乖戾,伸手一捞将她牢牢禁锢在怀中,可惩罚的动作却极为缠绵而轻柔,好像她是他掌心的珍宝,一碰就碎般。
事后,她近乎瘫软地倒在他怀中,懊悔至极:这个人……当真一点可怜他的念头也不该有啊!
扭头拒绝了百里讨好的献吻,她抱着肩膀冷冷道:“把我的衣服捡起来!”
百里含笑应了,拾起她贴身的小衣,细细帮她穿好,又捡起散落在地的襦裙,却被她一把夺了过去。
他抬眸,目光促狭:“不需要我替你效劳么?”
白姬面无表情地摇头:“不必!我自己来就好!”
“哦?”百里两手抱臂,心情似乎变得极好:“你确定,自己站得稳?”
白姬耳根一红,随即扔了个冷眼过去:“不用你管!”摇摇晃晃地套上裙子,没走几步,踩上系带哐当摔了下去,幸好百里有所准备,一把将她捞回怀里。
“看吧?”他笑得满脸恶意:“没有我还是不行吧?腰哪里酸,我替你揉揉?”
白姬:“……”这个人真是讨厌死了!
百里还想逗弄她几句,忽然听见远处传来急促的步伐声,他翻身跃出窗外,对白姬说:“接下来发生的一切都将随着当年的走向来,你什么也不用做,顺水推舟即可。”
白姬点了点头,起身开门,看见阿芝站在廊下,微笑着露出一排米粒般的白牙。
“阿芝?”她心中微涩,想起在禁地所受到的一系列折磨,心中疑云生起:阿浔没有伤害阿芝,那么她究竟是被谁所害呢?!
此时的阿芝与寻常并无二致,她是听闻了阿浔被龙宫太子选中为妃的好消息特意前来恭喜的。
阿芝道:“阿浔我是来恭喜你的!能被龙太子选中为妃,入主水晶宫,真是求也求不来的福分啊!哈哈,方才我在路上遇见阿露,你是没见到她脸上的表情啊,啧啧,跟抹了锅灰似的!谁让她平素一副高高在上看不起别人的样子,活该落选!”
白姬眸光微凝:阿露……
阿芝好奇道:“哎,你皱着眉头作甚?不开心呢?”
白姬回过神,莞尔一笑:“哪里,我挺开心的。”
话虽如此,她却明显感到自己情绪一落千丈,好像从骨子里头抗拒这件婚事般,这大抵是当时阿浔内心真正的想法吧?!
阿芝离开时带给了白姬一个重要的消息:龙宫请人择了良日,下月初九,会派人来接她去水晶宫。白姬掐指一算,距离入宫之时竟不到半个月,难怪——难怪阿浔会那样急着私逃?原来是时不待人……
阿芝走后,白姬临窗与百里对视,终于不可避免地谈到了一个彼此都不想提及的问题。
“当时,你是不是和我约好了要一同离开?”
百里敛眸,眉心蹙成一个浅浅的川字:“……不错。”
“你没有如约前来,是遇见什么事了吧?”
“恩。”百里点头,低沉的声线无形罩上森冷的气息:“我半途遭人埋伏,险些丧了命。”
当日,百里按照约定的时间赶到镜湖,不料却在半途遇到一伙人埋伏,背后主使不惜布下天罗地网,要将他拿住,又极了解他的功法路数,招招都冲着他命门而来,百里素日都待在归墟,外头仇家不少,如此了解他弱点的人却不多,因而谋划此局之人只有可能是他身边亲近之人。
白姬沉吟道:“你怀疑是司南离?”
百里答:“不是怀疑,是确定。但我始终不知他是如何来隐匿自己的,我与他面对面交手居然也未能辨认出他的身份……”
“仔细想来,时间也有些蹊跷。”白姬思忖道:“难不成司南离早就知道我们的事,遂刻意设下埋伏等你来自投罗网?”
“的确,司南离一年内待在归墟的时间并不长,按理说,我和你见面的事他不可能知晓,可是时间偏偏这么巧……我怀疑,他背后不止一人。”
思及此,白姬眉心忽然一跳,抓住他的手道:“对了,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什么?”
“你还记得当时与我立下婚约的那龙宫太子吧?”
百里微一沉吟:“我记得,是叫敖恒?”
“不错!这敖恒便是先前胁迫我至泰山并讨伐水君之人,他的真实身份我也是刚刚知晓。”白姬朝百里比划道:“你估摸一下他现在应该多少岁了?”
“龙族千岁化形,他既是到了娶亲的年龄,至少不会小于五千岁。”
白姬抚掌:“可是我遇见敖恒之时,他看上去只有十四五岁,年龄不大反退,我起先是以为他是练了什么邪功导致修为倒退,后来越想越觉得整件事不可能如此简单……”
“何以见得?”
“就在前日我在屏风里迷了路,不当心走入太阿的冥想之中,你猜我瞧见了什么?”她看向百里的目光闪闪发亮,呼吸有些急促,像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大秘密般。
百里伸手揉了揉她的脸,淡笑道:“瞧见什么?”
“他有一个孪生兄弟!”
百里脸上的笑倏然不见了,他将白姬抓进怀里,扫视一番四周后才低声道:“你确定?”
“我确定。”明知此时身在幻境之中,然白姬仍有种隔墙有耳的危机感,对于接下来要讲的话她一定要小心再小心,她压低声音对百里道:“巧了,敖恒告诉我他也有个同胞兄弟……”
她将麒麟族的双生预言以及在太阿冥想中所看到的场景统统告诉了百里。最后小心翼翼地总结道:“你看,太阿的孪生兄弟和敖恒,该不会是同一个人吧?”
百里眉头紧锁,半天未有给她任何回应。白姬倒也不急,她知道这时亟需一些时间来消化和理清这所有的事。只是有一点令她感到庆幸,他们手上掌握的线索越多,拼凑起来的地图也就越清晰。
如果说敖恒的真实身份是太阿的孪生兄弟,那他所犯下的一切都有迹可循了,如他所说幼年遭受不公平待遇,长大后心怀怨愤报复也未尝不是可能,唯一让人深究的便是他的身份以及年龄……
这时,百里悠悠开口:“你知道魔君么?”
白姬点头:“知道是知道……”她忽然睁大双眼:“该不会!?”
“正如你所想,魔君和太阿明着是敌对的身份,私底下却是一对孪生兄弟。当年天界考虑到将此事宣扬出去会动摇军心,因而由天帝出面亲自将这个秘密压了下去,即便是太阿身边,亦没有几个人知晓。”
白姬看着百里:“那你是如何知道的……”是了,百里他身上同时拥有太阿和魔君的力量,难免会继承一些记忆之类的。
百里颔首,似是默认了她心中所想。
“如果敖恒就是魔君,那他当年极有可能没死。”
“可是他的力量都被你吸收了啊?就连——”白姬目光落在百里的左手:“就连他常用的那骨杖不也到了你手中?他若当真没死,岂会等上那么久才卷土重来?”
“你的猜想没有错,当日魔君本体早已与太阿同归于尽灰飞烟灭,只留下些许神念遗留人间。”百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