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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梦里浮生之倾国作者:梦里浮生-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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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闹攘不休。
  
  如此之时,豫王显出虚心下礼的一面,三次降敕,又亲自上门拜访,终于劝得前任赌气告退的朱光秉同意征辟起用,复又就任兵部尚书之职。朱光秉倒的确是一把辣手,先把老部下们严厉整饬了一顿,又联络了京城五营守备,同上贺表,向天下明确告知效忠之意——这才算把各地藩守的些微觊觎之心从明面上给打压了下去。
  
  至于朝中实在哓哓不休、难以收服的老臣,豫王几次三番被他们抵制之后,终于惹翻了一贯的暴躁脾气,寻个借口,先将出头最厉害的几十个青年官员各判了十廷杖。嘉平帝在位时宽仁柔懦,四年未曾动用过廷杖,禁中收藏的杖具都找不全了,执金吾打板子的手法远不及前朝先辈们熟练,这区区十廷杖自然打不死人。饶是如此,当几十名官员拖着血淋淋的双腿,杖毕叩阙谢恩之时,却也着实惊骇了一下百官。从此之后,大家上朝都战战兢兢了许多,这时才真正明白,那个好脾气任得群臣起哄闹事的仁宗皇帝时代,原来是一去不返了。
  
  确实是一去不返了——朝政大局尘埃落定之时,已经到了十二月末,离年终已近,嘉平这个年号,也即将改元成为“永建”了。
  
  二十六日这一天,林凤致病假结束,终于回到翰林院销假,接手“仁宗大行皇帝哀册文”的撰录工作。
  
  林凤致在奉进遗诏当日便出了宫,豫王本来还想留他参议朝政,他只是疲倦淡笑道:“我其实不想拿遗诏给你,只是事已至此,回不得头。其余的事,我委实帮忙不得——我也只会些设局陷害的勾当,不是平天下安人心的料子。”豫王忙着接位,一时也无法和他多所纠缠,只得放了他归寓。
  
  所以当外面即位风波闹得沸沸扬扬时,林凤致却在寓所独自又养了一个多月的病,其间豫王大位已定时,也曾几次遣心腹内侍小六秘密招他入内,他都托病峻辞。直到年底,眼看病假已经超期超到不能不回销,翰林院几次派人催问,这才回来告罪销假。
  
  这时翰林院中已是颇为冷清,四个侍讲侍读学士当中,侍讲孙万年已随俞汝成造反,成为在逃钦犯,至今绘影图形悬挂国门;侍读吴南龄倒没有牵扯到这件事中,据说还因为他及时告变,镇压了俞汝成的一支余党,所以连黜职的处分也没有挨上,但终究以前和俞党关系太深,如今正挂职闭门思过之中。其他的学士以及编修、编撰等各员,倒有大半曾经与俞党有关,黜的黜,免的免,告归的告归,请假的请假,偌大一所翰林院,居然经此一案之后,剩不下寥寥几人,林凤致过来之后,才明白为什么自己担着如此丑声,地位甚是尴尬,翰林院还要三催四逼让自己回来上班——原来委实是没有人手可用了。
  
  他往日其实也算是俞党中人,且是大家心知肚明的俞汝成最眷爱的门生,结交的同僚朋友当然也大多是俞党人物,如今俞党风流云散,便显得格外形支影单。销完假后独自归到自己座位上,也不用杂役,自己慢慢拂拭着几案上的灰尘,不自禁回顾昔年热闹。林凤致平素有几分骄傲孤冷,不算是合群的性子,但因为在翰林院中年纪最小,又有俞相靠山,大家也都照顾担待几分,此刻空落落的书阁里,仿佛仍然响着那些旧同僚的话语:“林编修,这卷国史今儿抄录得完么?我替你分一半罢。”“鸣岐兄,明朝汤沐休,一道出城踏青,寻个粉头喝两杯去?”“家阃烧得好菜,有请大家同到寒舍赏光——小林,你别又忙着说不去,便不信你大驾恁地难请!”
  
  曾经那些亲密的话语,殷勤的人脸,善意的,戏谑的,热情的……种种回忆扑面涌了过来,又倏忽退尽下去。一切都已消失,都已毁灭,何必想起来还要这般隐隐作痛,暗暗负疚?原来做事容易,回顾却难。
  
  林凤致手上扶着几案,惨淡的对自己苦笑:“踏上绝路的时候,不就早知会如此么?我还回顾什么——我原本也不需要再站到这里,原本也没必要偷生至今!”
  
  可是又为什么,出宫至今已经快一个半月,自己仍然在苟且偷生呢?旧日的羁绊已全舍弃,新朝的危机又可想见,自己这一身,恋无可恋,愁倒有愁,爱何能爱?
  
  然而,不明所以的,自己却始终未狠心将一切都了断,似乎心中隐约藏着一丝不安,藏着一个不祥的预感,提示着,叫嚣着,不许自己立即结束。这种奇异感觉到底是为什么呢?说不清,却十分顽固,盘旋不去。
  
  他孤零零坐在座位上,面前摊着纸笺,哀册文半天只撰写了一个开头,一直在怔怔发呆。翰林院中其他人员都知道他与先帝关系匪浅,与今上也颇有不可言说之事,多半指日飞升,来年便是新任的学士了,所以看向他的目光,既逡巡又暧昧,还带几分战战兢兢。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官员们都开始收拾东西准备走人,林凤致仍然一动不动的拈笔沉思。大家就这么直接撇下他散岗了似乎也不好,于是便有两个和他关系稍熟络一点的编修,上前搭讪告辞。林凤致保持着发呆的架势,似听非听,也不知神游何处。
  
  便在此时,忽然闻得后宫方向传来凄凉悠长的钟声。
  
  翰林院的文渊阁所在位置,乃是皇城的南前端,再往北过去的南三所,便是未成年的皇子所居,听那钟声哀鸣从这个方向传来,却是宫中有丧的报讯之音。朝中刚刚驾崩了先帝,如今又听哀响,大家的心立刻全吊了起来。
  
  林凤致陡如梦中惊醒,脸色大变,掷下笔管便往门外冲去,刚到门口,砰的一声和人撞了个满怀,却是急忙奔入的一名书吏。林凤致也不管他连声道歉,抓住他便大声问道:“什么事?宫里出了什么事?”他素来斯文从容,此刻却状若癫狂,书吏吓得好半晌说不出话。这时又有两个杂役自外直跑过来,齐声回禀了一句话,林凤致手上一松,竟自坐倒在地。
  
  翰林院未走的众人也吃了一惊,面面相觑,均想:“今年恁地多事!这下院里公务又要多了!可是林编修也不必吓成这个样子吧?”
  
  那杂役回禀的,只有四个字:“太子薨了。”
  
                  24
  十二月二十七日,雪后天晴,无风。礼部进殇太子谥册。大内无警。翰林院编修林凤致自请值宿文渊阁。
  
  文渊阁历来由内阁大员轮流值宿,以林凤致的七品官衔,原本没有资格入值,但如今首辅空缺,次辅四人,又因为反对豫王接位的事被黜免了两个,剩下两个也告病在家躲着,于是只能安排翰林院的低品级官员暂时值班。而翰林院一来也是人员寥落,二来逼近年关,谁愿意来大内睡得神魂不安?因此当林凤致自请入值时,主管大学士杨羡之颇是高兴,再加上对林凤致与今上的事也有所耳闻,料想他的自请入内,背后定有期约,如何能拦阻好事?于是一面笑得暧昧,一面痛快的批准,立即将值班名册报了上去。
  
  林凤致虽是第一次在文渊阁值夜,但平时在这里翻查资料、抄录史册惯了,地方也颇熟悉,看着杂役安排好舒适床铺,泡下酽浓香茶,生上旺旺炭火,便即出去将服役的宫监头儿叫来一个,递一封书缄吩咐他送往乾清宫。那宫监脸现惊疑之色,不敢便应,林凤致冷着脸又说了一遍,更不理睬对方推脱,直接关门回屋了。
  
  他默坐灯前,等到近三更时分,终于远远听到“圣驾到——”的开道之声,内官的尖嗓音拖得长长地,中夜听来,竟是无比凄凉锐利。
  
  鸾灯前引,豫王——此刻应该称他永建帝了,不过考虑到新年号还未换,暂时还叫这个旧称呼吧——只带了贴身的护卫和内侍,一身便服,笑容满脸的走入阁来。林凤致沉默着行了跪拜大礼,恭迎他入内。
  
  豫王一进门便摈退了所有侍从,随着林凤致走入值勤内间,这才笑道:“小林,想我了?我几次三番叫你进来你不来,反而倒要叫我自己过来,你好大的架子!”
  
  林凤致肃然道:“臣死罪,想请陛下看一件东西。”
  
  豫王摆手笑道:“私下没人的时候,还跟我客气作甚?你要老端着架子,待会儿的事还做得成么!你要给我看什么东西?”
  
  林凤致微笑道:“是,那么臣便不客气了。”从案上取过一个书匣,双手捧着走近两步,猛然抱起尽力一掷,劈头盖脑的直砸到豫王脸上。
  
  豫王猝不及防,距离又近,竟然闪避不开,被这一书匣狠狠砸中,只来得及痛叫一声,便听豁喇一响,书匣已砸得散开,哗啦啦数十张纸笺直飞出来,如雪片般洒落了一地。
  
  门外侍卫听见里面响动,又有圣上痛呼,急忙大叫:“护驾!”撞开房门一涌而入,登时将林凤致双臂反背,团团围定。内官小六吓得大叫:“主子,没事吧?哎呀,都出血了!赶紧把这个大胆谋刺的……”
  
  豫王额头火辣辣的痛,伸手摸去微觉湿漉,当然也知道是破皮出血了,只听小六乱嚷,侍卫答应着便要将林凤致扭结带走,急忙挥手制止,喝道:“且慢,放了!”
  
  小六急道:“主子……”豫王见林凤致只是狠狠瞪着自己,一言不发,脸上丝毫没有惊惧之色,他倒笑了笑,说道:“放了!林编修跟朕闹着玩呢——这是闺房情趣,你们哪懂?都给朕滚出去!”
  
  好不容易把闲人全部赶走,重新又插上房门,豫王揉着额头,叹息道:“看我这么护着你,你也舍得下这狠手!怎么了?你又失心疯了?”林凤致指着地下散落的纸笺,全身颤抖,道:“你自己做的事还不明白?看看去!”
  
  豫王于是弯腰拣起一张来,却是一纸处方,又连拣了几张,都是诊脉的记录和药方,他看了几页便全弃下,道:“安宁的脉案和药方?你是什么意思?”林凤致道:“还有我抄来的太医的会诊笔录,还有起居注上殇太子详录!”豫王脸色一沉,道:“这不都是好好的么?你想说什么?”
  
  林凤致冷笑道:“确实都很好,很好——殷螭,你做得太好了,天衣无缝!”
  
  “殷螭”却是豫王的本名,他自从出生以来,几曾被人这么连名带姓的叫过?霎时间也不由得生出气恼来,怒道:“林凤致!我是念在遗诏的事上你有大功,这才一直容让着你,你别以为就能得意忘形,信口开河!”
  
  林凤致蓦地放声狂笑,声音凄惨,良久才止歇,说道:“是,我对你有大功!我也不知道当日是什么地方留了破绽,竟让你知道了遗诏的事——我一直不愿交给你,才醒悟的时候就决计不告诉你,哪怕被你□时也牢牢守住了这个秘密,明明那时候,我若是拿遗诏要挟你,也不至于落得第四度被……”说到这里,难堪羞辱,咽住了说不下去,半晌才接着道:“因此事后我不曾痛恨你,你奇怪是不是?我只是觉得,是我自己放弃了抵抗,自己选了咽苦果,那也怪不得人。没想到……没想到……一直信你不过,到最后还是上了你的当,被你哄骗了遗诏到手!”
  
  豫王看见他身体发颤,眼泛泪光,还是第一次见到他如此激动到失控,失控到脆弱,灯矩下颇有一种楚楚动人之状,倒也不由生出几分怜惜心肠,笑着伸手过去抚了抚了他脸颊,道:“小林,可别气哭了,怎么恼到这个地步?遗诏是你自己拿出来的,我事先哪能知道,哪会哄骗你?你也太多疑了。”
  
  林凤致厉声道:“别碰我!”接着又道:“不错,是我自己拿出来的,倘若我不拿出来,只消再拖几日,安宁皇子继了位,这份遗诏便是再被翻出来,也成无用物事了。我本来也就是这个主意……结果你一直装作心无城府,让我误认你坦率,便忽略了你的心计;最后你又拿殉葬的事打动我心,使我棋差一着!我实不知你什么时候探知这个秘密的,但是肯定从皇上大去之时,你便留上心了,是不是?”豫王道:“这话好奇怪,皇兄同你附耳低言,我如何听得见?硬栽我骗你拿遗诏,委实冤枉!再说,皇兄将遗诏托付你,难道不是教你拿出来,还是教你私吞了不成?你本来就该拿出来的,居然也怪上我,忒没道理!”
  
  林凤致不住声的冷笑,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可惜,你想的全然不对。”
  
  他双手按在几案上,颤抖了半日,才慢慢宁定下来,声音也放平静了些,说道:“你原来以为皇上附耳低言说的便是遗诏?全然错了。皇上这份遗诏,早已写定,却一直犹豫着不知可行不可行,他临终时也不曾和我明说,只是暗示,他的意思,便是托我拿个主意——我确实不知道遗诏究竟写了什么,却也猜到必定不简单,所以我的主意,我替皇上拿的主意,一开始便是决不给你。”
  
  豫王想要说话,一时又觉不好说什么,于是嘿然等着他继续往下说。林凤致凄然一笑,道:“我便担心过,一旦你得势,怕便要对皇上的子嗣不利,那时还只猜疑皇上要你监国……当然更可怕的,直接要你即位,我也是想过的。只是还是错信了你,一时失着,到底害了殇太子性命。铸九州之铁,不能为此大错,我有负皇上信托,好恨好悔!如今再也无话可说,你杀了我罢。”
  
  豫王静静听他说完了,这才笑道:“真是瞎话,好端端的怎么让我杀你?你实在太爱犯疑,我也不跟你计较——你自己也看过脉案药方,一岁的孩子急惊风,养不大,这也能怪上我?”林凤致冷笑道:“你只管不承认,可是天日昭昭,你做的便是你做的!”
  
  豫王嘿嘿一笑,道:“那你拿真凭实据来啊?尽在这里跟我闹有什么用?依你的手段,倘若有证据的话,你早背后作反,策划找一帮反贼逼宫了罢?哪还轮得到此刻来跟我赌狠。”
  
  林凤致咬牙不语,豫王又摸了摸他脸,微微笑道:“小林,你最机灵的一个人,应该知道该糊涂时要糊涂,何况没凭没据的事,赤口白舌的乱讲一通可不行的。今晚你叫我来,好事不做,尽是吵架,有什么趣儿?天底下也就我能这么忍你,你也该学点乖巧了。”
  
  林凤致呆呆立着,居然这回也没打落他手,豫王又道:“就算皇兄附耳低言不是说遗诏的事罢,那也还是托你照应我,对不对?皇兄说话时眼角瞥着我,你又回绝得那么快,这是错不了的——他托你照应我,你便拿出遗诏给我,那也不算什么铸成大错,别乱想了,把心放宽点不是更好?”林凤致哑声道:“你还有脸提皇上?他那几句话……那几句话……他的心意……”豫王问道:“那几句话到底是什么?”
  
  林凤致一颗心有如被绞紧了,吸一口气都觉剧痛入心,哪里说得出话来。
  
  那个时刻,满脸苍白冷汗滚滚、已经进入濒死阶段的皇帝,挣扎着在自己耳旁说的,究竟是什么话呢?
  
  “林卿……跟你实说罢,我……我喜欢阿螭啊……这么多年来一直喜欢,就是……就是不敢说……怕他笑我……”
  
  早就猜觉的,那个总是温柔含愁望着兄弟背影的皇帝,那个紧抱住自己哽咽着说:“阿螭就算再叛我负我,我也不能怨他。”的皇帝,他的心思自己怎么能猜不中呢?可是,到最后的关头,他竟能这么直白的告诉自己,那是他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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