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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章

盛唐风月-第1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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郎君要去哪?”
  “到了你们就知道了。”
  在屋子里被憋闷了足足大半个月,王维是去哪儿都无所谓,只要能踏出这善果寺就行,而王缙亦是只顾照料兄长,同样许久没出门。如今已经过了中秋,气候正适宜,出布政坊西门上了景耀门大街,只见两边杨柳已经不复春夏郁郁葱葱,行人身上那些轻薄的夏装也都换成了稍稍厚实的秋装。路过西市时,里头还飘出了不知何处艺人抑或是胡姬酒肆中的弹唱来,竟是相比善果寺中的禅唱更让王维觉得轻松宁静。
  他不由得轻叹道:“说起来,这半个月大约是我往来两京这几年里,过得最平静的一段日子。半月不出门,从前真是想都不敢想!”
  “阿兄日后别这么勉强了,求名固然重要,可你如今已经名震两京了,何必还这样辛苦奔波于权门?”王缙说着一个没留神,嘴里便带出了下一句话来,“杜十九郎就不像你那样四处都去,日子过得比你逍遥多了!”
  “王十五郎高看我了,我比令兄实则境况优越许多,能够寄居平康里崔宅,而自己又出自京兆杜氏,更有朱坡京兆公这么一位长辈可以倚靠指点,令兄寓居两京多年,实则经历甘苦比我多几倍都不止!”
  杜士仪见王缙立时闭口不言,还有些心虚地拿眼睛去瞥王维,显见是知道说错了话,而后者只是哑然失笑微微摇头,竟不以为忤,他不禁暗叹这一对兄弟情分深厚。觑了一眼窗外,见此刻已经拐入了春明大街,他方才若无其事地移开了目光。
  而为了转移话题,王缙干咳一声,便开始好奇地问起京兆府夜审时的情景,杜士仪遂笑着讲述了起来。他口才极好,跌宕起伏妙语连珠,尤其是那些自己亲眼见到的紧张处,那一位位权贵纷至沓来的景象,王缙赫然眼睛瞪得老大呼吸摒止,就连听杜士仪道出过劫杀那一回事奥妙的王维,心神也都放在了其中,根本没意识到牛车把他们带往了何处。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当杜士仪说到王毛仲亦是亲临京兆府时,外头突然传来了驭者的声音:“杜郎君,已经到了。”
  王缙这才回过神来,本能地开口问道:“到了?到哪儿了?”
  “看热闹的地方。”
  杜士仪将窗帘打起少许,见那边厢的乌头门前一片乱糟糟的景象,他便腾出了位子给王家兄弟。王维还没看出个所以然来,眼尖的王缙已经瞧见了那乌头门上的柳宅二字,一时轻呼一声道:“柳宅?莫非是那柳十郎家?这架势哭哭啼啼的,是在干什么?”
  “今岁柳十郎只得京兆府解送最后一名,所以心灰意冷,打算远道去江南西道衡州求学。学不成,就不回来了。”
  王缙一时惊愕得连嘴都合不拢了,一度以为自己的耳朵出现了幻听:“江南西道衡州?那种荆楚蛮荒之地去求学……柳家人不是昏头了吧?那里都是朝堂官员左迁贬官之地,上任去的时候都唉声叹气,哪有什么好学堂?”
  “所以你瞧见了,柳家那位宋夫人显然也知道,哭哭啼啼不舍得。”
  弟弟还在那满脸不可思议,王维却已经回过了神。他默默注视着那边厢的哭啼吵闹,见灰头土脸的柳惜明上了车,而那位杜士仪口中的宋夫人上前嚎啕大哭,而那作为主人的柳齐物却不由分说把人拖了回来,呵斥两句后一声怒吼,便有仆妇连劝带拽地把人拉回了门中,他不禁长长吐出了一口憋在心中已久的郁气。他从来没有想过能够报这一箭之仇,可此时此刻,他却看到了那个始作俑者即将遭到报应!
  柳宅门口,柳惜明无力地看着母亲被父亲唤人死活拖了进去,而两个从者死死拽住了自己的胳膊不让他动弹,他一时失魂落魄,脑袋一片空白,连身前两个俯跪在地哀声痛哭的宠婢都再没留意。眼看父亲又回到了他的跟前,他才刚生出了一丝最后的期望,却不想柳齐物却别转头看向了另一边。
  “好了,时辰差不多了,把郎君搀扶上马车!”
  被硬推上马车的时候,从头到尾没有半点抗争和反对余地的柳惜明终于忍不住声音嘶哑地问道:“为什么?阿爷,为什么要送我去那种地方?”
  “为什么?你自己做的事情却来问我!”柳齐物一想到宫中妹妹送出来的讯息,一肚子气就不打一处来。然而,这毕竟是家门前的十字街,他只能深深吸了一口气,疾言厉色地喝道,“自己做的事情,你自己心里清楚!没学成就别想回来,衡州长孙使君会派人好好督促你的!”
  长孙使君四个字终于让柳惜明意识到了事情关键所在,一时面色煞白,哆嗦着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眼看着车帘放下车门关好,他便一下子瘫软了下来。事情终于以他最不希望的方式事发,那个杜士仪竟然是当真的,他真敢这么做!
  “郎君,郎君……”
  杜士仪看到两个绮年玉貌的婢女追着渐渐起行的车马,随即于车马尘埃之中跪地嚎啕大哭,他不禁眯了眯眼睛,这才转头看着王维问道:“王兄心气疏解否?若是没有,我们可以再相送柳郎君一程。”
  “那可当然最好!”王缙兴高采烈地答应了一声,待见兄长丢来了一个不悦的眼神,他方才老实了下来,脸上却仍有些不以为然,嘴里亦嘟囔道,“他害得阿兄白白耽误了一年,咱们去看看他的热闹,那不是应该的?”
  “璎珞经有云,又问目连:‘何者是行报耶?’目连白佛言:‘随其缘对,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如今他自遭恶报,是他应得,若我等尾随嘲笑,却是我等有恶,十五郎,你跟着阿娘也念过佛经,这就都忘了?”王维三两句话把王缙说得哑口无言,恨不得去面壁,这才释然地笑道,“今天得见此一幕,我心结得解,明年京兆府解试,我一定会夺下鳌头!杜十九,多谢你一番心意了!”
  信佛不代表就真的无所不能忍,更何况王维本打算县试府试省试一鼓作气,却因外因而被挡在门外,身上的病固然好了,心病却还未痊愈。此刻他说完之后,竟还挺起身来伸了个懒腰,不等杜士仪回答就目光炯炯地说道:“在屋子里憋了好些天,如今天色还早,杜十九郎还有什么地方可去否?”
  见王维神采奕奕,杜士仪顿时笑了起来:“怎么没有?此前我曾因缘巧合结识了颜六郎,他曾经邀我若有空则去敦化坊颜家一访,王兄可有兴致否?”
  王缙发现自己仿佛成了完全被忽视的那个人,一时忍不住干咳道:“杜十九郎怎只问阿兄不问我?”
  “你阿兄若是去,你难不成一人回善果寺?”杜士仪笑眯眯地反问了一句,见王维大笑点头,他便对驭者说道,“好了,去敦化坊颜宅。”
  平康坊崔宅客舍,杜十三娘仪态端方地带着竹影和秋娘踏进了屋子,可等到门帘一放下,她便高兴地又笑又跳,足足转了几个圈,及至看到竹影和秋娘面对这一幕目瞪口呆,她却停下来快步冲着她们扑了上去,一左一右紧紧抱住了她们。
  “真是太好了,老叔公说,明日杜氏要在杜曲京兆杜氏大祠堂摆大宴,庆贺阿兄一举夺下京兆府解头,还说各房各支都将与会!当初我带着阿兄去嵩山求医的时候就发过誓,一定要让阿兄风风光光地回去,如今终于等到这一天了!等明日之后,我就去洛阳永丰里崔宅拜祭崔府卿,阿兄今科能够顺遂,必然他在天之灵也瞧见了阿兄的情义,和阿爷阿娘一样,暗中在保佑着阿兄呢!”

  ☆、165。第165章 颜氏家风,夫人托甥

  颜宅所在的敦化坊位于长安东南隅,东至长安外郭城墙,南临曲江池、芙蓉园、慈恩寺。曲江流水蜿蜒,夹岸菰蒲葱翠,柳阴四合,碧波红蕖,依映可爱,最是文人雅集之所。春秋之日,曲江左近权贵贤达文人雅士云集,游宴吟咏之间,佳句美卷流布远近。
  而贞观永徽年间,因南朝旧族秘书监颜师古建宅于此,而同样擅长书法的欧阳询也住在这儿,更有著作郎沈越宾不约而同在此长居,三者亦均为江左士人,都人便常常称此为吴人坊。
  而杜士仪要找的颜六郎,在此坊之中无疑赫赫有名,而且人缘极好。自进了敦化坊西门,无论是坊中武侯,还是其他路人,在他打听的时候每一个都盛情指路不说,到最后十字小街的一棵大槐树下,下马询问的杜士仪向坐着看书的一个年方十岁许垂髫童子问路时,对方听到是来拜访颜六郎的,顿时蹭地一下站了起来,好奇地打量着杜士仪好一会儿,这才彬彬有礼地说道:“这位郎君今日来得实在有些不巧,我家六兄早起出门会友,至今尚未回来。”
  一路上指路的人虽热情,却都没说颜曜卿不在家,这会儿杜士仪闻听此言,意外之余还有些遗憾。然而,那童子说着便又笑着说道:“只不过,远来是客,若是郎君不介意,时近中午,不妨到家中用一顿便饭如何?六兄虽不在,但其余诸位兄长都在。”
  王缙还是第一次到敦化坊来,刚刚路上还特意让杜士仪拐到曲江去瞧了瞧,见风景美不胜收,心中倒遗憾没有在这儿寻一处寓所暂居。这会儿闻听这童子此言,他不禁从车上探头张望,随即就干脆跳了下车,又好奇地问道:“小郎君说颜六郎是你家六兄,你也是颜氏儿郎,不知名讳排行如何?对了,你刚刚说诸位兄长,你家中兄长很多么?”
  “我姓颜名真卿,在家行十七,二位郎君唤我颜十七即可。”童子说着便是一笑,随即有条有理地说道,“我家中兄长总共有十六位,其中如今于这颜氏祖宅居住的便有六位,除却六兄出外访友,如今还有五位在家中。”
  “却原来和我家中一样,都是兄弟多。”王缙屈指数了数,便笑着说道,“我河东祖宅中也是兄弟最多,如我便已经排行十五了,竟是比你家兄弟还多些。”
  杜士仪见王缙煞有介事地正和颜真卿瞎掰这些,想起自己还临过颜帖,他心里顿时又好气又好笑。想想此刻应该到颜宅不远,他便索性到牛车旁请了王维也下来,复又来到那和王缙一问一答一板一眼的颜真卿面前,轻轻咳嗽了一声便说道:“颜十七郎,今日我们三人不告而访,着实有些唐突。我是京兆杜士仪,这是太原王氏王维王缙兄弟,既然你说颜家其他兄弟都在,可否带我们前去?”
  颜真卿连忙揖礼见过,当下爽快地在前头带路,杜士仪便吩咐牛车和随行赤毕等人在后头缓缓跟着。顺路拐过了一两处民居,他便只见前头一座白墙大院,门前却只有一人看守,膝头摆着一册书,说是看门,还不如说是在看书。当颜真卿带着他们到了门前时,那正在看书的年轻短衫后生连忙抬起头,旋即站起身打招呼道:“十七郎君,今天这么早就看完书回来了?”
  “是有客来拜访六兄,我便请了回家来。”颜真卿一边说一边伸手请了杜士仪三人往里走,而那年轻后生目送着人进去,突然想起一事,扬声说道:“十七郎君,今日通化坊殷宅派人来接,殷夫人打算回去了!郎主刚刚就遣人来问,郎君是一道回去,还是再住几日?”
  “我和大姑母一块回去,阿娘也该想我了!”
  听着这番对答,杜士仪少不得思量这殷夫人是谁,就只见对面一门处,几个年轻人簇拥着一位花甲老妇从其中缓缓出来。见颜真卿慌忙让道行礼,叫了一声大姑母,而这老妇一耳用绢帕包住,他不禁心中一动,和王维王缙亦是连忙拱手不迭。
  而那老妇含笑上了前来,向颜真卿低头问了一声,随即便讶然问道:“京兆杜士仪?可是今科京兆府试解头杜十九郎?”
  不等杜士仪点头或否认,她又若有所思地看着王维和王缙道:“可是作‘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的王十三郎?今岁京兆府试本是龙争虎斗,可惜王十三郎一时错过,六郎他们兄弟几个还嗟叹了许久。”
  “不想些微声名,竟入殷夫人之耳。王兄今科是无妄之灾,所以如今病体痊愈,我便请了他和十五郎一块出来访友散心。”杜士仪从容又行了一礼,这才笑道,“只没有想到,不曾访着颜六郎,却得遇节义殷夫人。想当初夫人上殿溅血为叔鸣冤的义举,我还是孩提之时便感佩不已。”
  殷夫人顿时讶异地挑了挑眉。她正是颜真卿的长姑颜真定,高宗朝王皇后被废后,王皇后舅父柳姡б嗍鞘芮A簧保蛭娓秆涨诶竦募膛淞夏耸橇鴬'之妹,因此颜勤礼一度也被贬。此后武后当权,她因才学被选入宫中为女史,孰料酷吏肆虐,又罗织罪名,欲置颜勤礼元配殷氏之子,她的叔父颜敬仲于死地。危急时刻,她带着两个妹妹上殿陈情割耳明志,最终终于使叔父得以免死,然则她的堂兄弟,柳氏与颜勤礼所出五子,最终却是终身不得入仕。直到武后崩逝后,这一条禁令方才得以根除。而颜真定因嫁殷履直,因而常被人称为殷夫人。
  当年那场大案对于当事人来说刻骨铭心,但对于寻常人来说,已经是过眼云烟不复记忆了。王缙便是几乎一无所知,而王维博闻强记,杜士仪这一提醒,他便惊呼道:“我记得当年殷夫人裴夫人岑夫人姊妹三人一块上殿鸣冤,一时传为美谈,却不想今日竟然能得见真人!”
  那割耳鸣冤的旧事对于颜氏一家来说,可以说是深深的痛楚,但也可以说是门风家声的最好写照。听得外人居然知道这段旧事,从小便是听着这些事情长大的颜家兄弟几个不免对这三位来客生出了认同感。尤其是回京等候迁转的颜春卿便爽朗地笑道:“这几天一直听人说杜十九郎博闻强记,进士科第一场帖经竟是考得比明经科的人更好,我本就想见一见,谁知道竟是人送上了门来!”
  颜杲卿亦是笑道:“王十三郎的诗才亦是名扬京城,今日家门何幸,竟是二位一块来访!只可惜家父和六郎一样,都出去交游了,否则必定喜不自胜!大姑母,既是来客,不妨你也稍留片刻如何?”
  殷夫人虽已渐入暮年,但平日最喜和晚辈论文谈书,此刻当即爽快地答应了下来。而在众人谈笑风生入后宅花园时,颜真卿这年纪最小的童子自然而然便有些被人忽视了。别人不注意他,杜士仪却怎么也不会忘了这位楷圣,时不时瞥上一眼,见其沉静自如,心中不禁有了些计较。待到了后园,自有仆婢来设了一张极大的高足长食案,两边各设一张又长又宽的坐榻,而食案的窄头两处,则是一头设了一张方坐具,却是殷夫人坐了。
  这样的后园宴饮,王维在长安见得多了,杜士仪和王缙也觉得如此更自在,即便如此,殷夫人仍是笑着解释道:“三兄赋闲在家和宾客谈道论文相娱,也都是如此摆设,正好无拘无束。若不是此刻时辰近午,去曲江池边上倒更自在。说起来,杜郎君和二位王郎君如此年纪便打算试进士科,真是后生可畏!”
  杜士仪还不及说话,颜春卿便点头说道:“诸科之中,进士科最难,帖经之才,能试明经的不在话下,然则杂文策论二道,却足以让人知难而退。我于博闻强记上自诩出类拔萃,然则诗赋却非所长,而策论也稍逊三分,不在文采,而在立意。”
  见颜杲卿和其他几个颜家兄弟亦是附和,纷纷言进士科之难,竟是几乎更胜制科,又历数颜氏自唐以来从颜希庄、颜康成到父亲颜元孙在内的三位进士,如颜春卿颜杲卿这样已经得了明经出身的摇头叹自己不得进士第,杜士仪见年纪最小的颜真卿始终默然不语,他不禁若有所思地问道:“颜十七郎刚刚在树下,不知道看的是什么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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