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雕英雄传(旧版)-第1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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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老妇吃了一惊,抬起头来,一双眸子精光闪闪,向黄蓉怒目而视,随即又低头搬弄算子。这一抬头,郭黄二人见她容色清丽,不过三十六七岁,想是思虑过度,是以鬓边早见华发。那女子搬弄了一会,果然算出是“五”,不禁大惊,抬头又向黄蓉望了一眼,见她是个妙龄少女,心想这必是她凑巧猜中,不足为奇,顺手将“二百三十五”五字记在纸上,又计下一道算题。
这次是求三千四百零一万二千二百二十四的立方根,她刚将算子排为商,实,方法,廉法,隅,下法六行,算到一个“二”,黄蓉轻轻道:“二百二十四。”那女子“哼”了一声,那里肯信?,布算良久,约一盏茶时分,方始算出,果真是二百二十四。
那女子伸腰站起,但见她额头满布皱纹,面颊却如凝脂,一张脸以眼为界,上半老,下半少,却似相差了二十多岁年纪。她双目直瞪黄蓉,忽然向内室一指道:“跟我来。”拿起一盏油灯,走了进去。郭靖扶了黄蓉跟著过去,向内一望,只见那内室墙壁围成圆形,地下满铺细沙,沙上画了许多横直符号和圆圈,又写著许多“太”“天元”,“地元”,“人元”,“物元”等字。郭靖看得不知所云,生怕落足踏坏了沙上符字,站在门口,不敢入内。
黄蓉自幼受父亲教导,精通历数之术,一见地下符字,知道尽是些术数中的难题,那是算经中的“天元之术”,只要一明其法,也无甚难处(按:即今日代数中多元多次方程式,我国古代算经中早记其法,天、地、人、物四字即西方代数中X、Y、Z、W四未知数)。黄蓉从腰中抽出竹棒,倚在郭靖身上,随想随在沙上书写,片刻之间,将那女子苦思数月不得其解的七八道难题尽数解开。
那女子至此惊讶异常,呆了半晌,忽问:“你是人吗?”黄蓉微微一笑,道:“天元四元之术,何足道哉?算经中共有十九元,‘人’之上有仙,明、霄、汉、垒、层、高、上、天、‘人’之下有地、下、低、减、落、逝、泉、暗、鬼。算到十九元,方才有点不易罢啦!”那女子沮丧失色,身子摇了几摇,突然一交坐在细沙之中,双手捧头,苦苦思索,过了一会,忽然抬起头来,脸有喜色,道:“你的算法自然精我百倍,可是我问你:将从一至九这九个数字排成三列,不论纵横斜角,每三字相加都是十五,如何排法?”
黄蓉心想:“我爹爹经营桃花岛,五行生克之变,何等精奥。这九宫之法是桃花岛阵图的根基,岂有不知之理?”当下低声诵道:“九宫之义,法以灵龟,二四为肩,六八为足,左三右七,戴九履一,五居中央。”边说边画在沙上画了一个九宫之图。
那女子色如死灰,叹道:“只道这是我独创的秘法,原来早有歌诀传世。”黄蓉笑道:“不但九宫,即然四四图、五五图,以至百子图,亦不足为奇。就说四四图吧,以十六子依次作四行排列,先以外四角对换,一换十六,四换十三,后以内四角对换,六换十一,七换十。这样横直上下斜角相加,皆是三十四。”那女子依法而画,果然丝毫不错。
黄蓉又道:“那九宫每宫又可化为一个八卦,八九七十二数,以从一至七十二之数,环绕九宫成圈,每圈八字,交界之处又有四圈,一共一十三圈,每圈数字相加,均为二百九十二,这洛书之图变化神妙如此,谅你也不知晓。”举手之间,又将七十二数的九宫八卦阵在沙上排了出来。那女子瞧得目瞪口呆,颤巍巍的站起身来,问道:“姑娘是谁?”不等黄蓉回答,忽地捧住心口,脸上现出剧痛之色,急从怀中小瓶内取出一颗绿色丸药,吞入腹中,过了半晌,脸色方见缓和,叹道:“罢啦,罢啦!”眼中流下两道泪水。
郭靖与黄蓉面面相觑,只觉此人举动怪异之极。那女子正待说话,突然远处传来阵阵呐喊之声,正是铁掌帮追兵到了。那女子道:“是朋友,还是仇家?”郭靖道:“是追赶我们的仇家。”那女子道:“铁掌帮?”郭靖道:“是。”那女子侧耳听了一会道:“裘帮主亲自领人追赶,你们究竟是何等样人?”问到这句时,声音极是严厉。
郭靖踏上一步,拦在黄蓉身前,朗声道:“咱俩是九指神丐洪帮主的弟子。我师妹为铁掌帮裘千仞所伤,避难来此,前辈若是与铁掌帮有甚瓜葛,不肯收留,我们就此告辞。”说著一揖到地,转身扶起黄蓉。
那女子淡淡一笑,道:“年纪轻轻,偏生这么倔强。你挨得,你师妹挨不得了。知道么?我道是谁,原来是洪七公的徒弟,怪不得有这等本事。”她倾听铁掌帮的喊声,忽远忽近,时高时低,叹道:“他们找不到路,走不进来,尽管放心。就算来到这里,你们是我客人,神……神……瑛姑岂能容人上门相欺?”原来她本来叫做“神算子”瑛姑,但想到黄蓉的算法精已百倍,只说了个“神”字就不说了。
郭靖作揖相谢。瑛姑解开黄蓉肩头衣服,看了她的伤势,皱眉不语,从怀中小瓶内又取出一颗绿色丸药,化在水里给黄蓉服食。黄蓉接过药碗,心想不知此人是友是敌,如何能服她之药?瑛姑见她迟疑,冷笑道:“你受了裘千仞铁掌之伤,还想好得了么?我就算有害你之心,也不必多此一举。这药是止你疼痛的,不服也就算了。”说著夹手将药碗抢过,泼在地下。
郭靖见她对黄蓉如此无礼,不禁大怒,说道:“我师妹身受重伤,你怎能如此气她?蓉儿,咱们走。”瑛姑冷笑道:“我瑛姑这两间小小茅屋,岂能容你两个小辈说进就进,说出就出?”手中持著两根竹算筹,拦在门口。郭靖心想道:“说不得,只好硬闯。”叫道:“前辈恕我无礼了。”身形一沉,举臂划个圆圈,一招“亢龙有悔”,当门直冲出去。这是他得心应手的厉害招术,只怕瑛姑抵挡不住,劲道仅用了一半,惟有夺路之心,并无伤人之意。
眼见掌风袭到瑛姑身前,郭靖要瞧她如何出手,而定续发掌力或立即回收,那知她身子微侧,左手前臂斜推轻送,竟将郭靖的掌力化在一旁。郭靖料想不到她身手如此高强,被她这一带,竟然立足不住,向前抢了一步,瑛姑也不料郭靖掌力这等沉猛,足下在沙上滑了一滑,随即稳住。两人这一交手,心中均各暗暗称异。瑛姑喝道:“好小子,师父的本领都学全了吧!”语声中将竹筹点了过来,点的是他右臂弯处的“曲泽穴”。
这一招明点穴道,暗藏杀手,郭靖那敢怠慢,立即回臂反击,将那降龙十八掌一掌一招的吏将出来,数招一过,立时体会出瑛姑的武功纯是阴柔一路。她无一招是明攻直击,却是每一招都含有阴毒后著,郭靖好几次都险险著了她的道儿,若非他会得双手分搏之术,危急中能分手相救,早已中招受伤。郭靖愈战愈是心惊,掌力愈是沉厚,但瑛姑的武功另成一家,一拳一脚,打出时都似柔弱无力,但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直教人防不胜防。
再拆数招,郭靖被逼得倒退两步,忽地想起洪七公当日教他抵御黄蓉“落英掌”的法门:不论对方招术如何千变万化,尽可置之不理,只要以降龙十八掌硬攻,那就有胜无败。他本来心想此间显非吉地,这女子也非善良之辈,但与她无冤无仇,但求冲出门去,既不愿与她多所纠缠,更不欲伤她性命,是以掌力之中留了三分,岂知道女子功夫极是了得,稍一疏忽,还得丧在她的手下,当下吸一口气,两肘往上微抬,右拳左掌,直击横推,一快一慢的打了出去。这是降龙十八掌中的第十六掌“双龙抢珠”,乃洪七公当日在宝应刘氏宗祠中所传,一招之中刚柔相济,正反相成,实是妙用无穷。
瑛姑低呼一声;“咦!”急忙闪避,但她躲去了郭靖右拳直击,却让不开他左掌横推,这一掌正好按中她的右肩,郭靖掌到劲发,眼见要将她推得撞向墙上,这草屋的土墙那里经受起这股大力,势不是墙破屋倒,就是她身子穿墙而出,但说也奇怪,手掌刚与她肩头微微一触,只觉那肩上却似涂了一层厚厚的油脂,滑溜异常,连掌带劲,都滑到了一边。只是她身子也是一震,手中两根竹筹撒在地下。
郭靖吃了一惊,急忙收势,但瑛姑身手何等快捷,早已借势欺入,双手五指成锥,分戳郭靖胸口“神封”、“玉书”两穴。郭靖封让不及,身子微侧,这一侧似是闪避来招,其实中间暗藏杀著。瑛姑只觉一股劲力从他右手上臂发出,撞向自己上臂,知道双臂一交,敌在主位,已处奴势,自己胳臂非断不可,当下仍以刚才用过的“泥鳅功”将郭靖的手臂滑了开去。
这几下招招神妙莫测,每一路都大出于对方意料之外,两人心惊胆寒,不约而同的跃开数步,各自守住门户。郭靖心想:“这女子的武功好不怪异!她身上不受掌力,那我岂不是只有挨打的份儿?”瑛姑心中讶异更甚:“这少年小小年纪,怎能练到如此功夫?”随即想起:“我在此隐居十余年,勤修苦练,无意中悟得上乘武功的妙谛,自以为将可无敌于天下,不久就要出林报仇救人,岂知算数固然不如那女郎远甚,连武功也未必能胜过这样一个乳臭少年,那我十余载的苦熬,岂非付于流水?复仇救人,再也休提?”想到此处,眼红鼻酸,不自禁的又要流下泪来。
郭靖心地仁厚,只道自己掌力已将她打痛,忙道:“晚辈无礼得罪,实非有心,请前辈恕罪,放咱们走吧。”瑛姑见他一面说,一面不住瞧著黄蓉,关切之情,见于颜色,想起自己一生不幸,爱侣远隔,至今日团聚之念更绝,不自禁的起了妒恨之心,冷冷的道:“这女孩子中了裘千仞五毒神掌,脸上已现黑气,最多只能再活三日,你还苦苦护著她干么?”郭靖大惊,细看黄蓉脸色,果然眉间隐隐现出一层淡墨般的黑晕。
郭靖胸口一凉,随即感到一股热血涌上,抢上去扶著黄蓉上身,颤声道:“蓉儿,你觉得怎样?”黄蓉胸腹有如火焚,四肢却是冰凉,知道那女子所说的话不假,叹了口气道:“靖哥哥,这三天之中,你不要离开我一步,成么?”郭靖道:“我……我半步也不离开你。”
瑛姑冷笑道:“就算半步不离开,也只厮守得三十六个时辰。”郭靖抬头望她,眼中充满泪水,一脸哀恳之色,似在求她别再说刻薄言语,刺伤黄蓉之心。
瑛姑自伤薄命,十余年来性子变为极为乖戾,对这对爱侣横遭惨变,竟大感幸灾乐祸,正想再说几句厉害言语来讥刺两人,见到郭靖呆呆发呆的神气,脑海中忽如电光一闪,想到一事:“啊,啊,老天送这两人到此,却原来是叫我报仇雪恨,得偿心愿。”抬起了头,喃喃自语:“天啊,天啊!”
只听得林外呼叫之声,又渐渐响起,看来铁掌帮四下找寻之后,料到靖蓉二人必在林中,只是无法觅路进入,过了半晌,林外远远送来了裘千仞的声音,叫道:“神算子瑛姑哪,裘铁掌求见。”他这两句话逆风而呼,但竟然也传了过来,足见内功深湛。
瑛姑走到窗口,气聚丹田,长叫道:“我素来不见外人,到我黑沼来的有死无生,你不知道么?”只听裘千仞叫道:“有一男一女走进你黑沼来啦,请你交给我吧。”瑛姑叫道:“谁走得进我的黑沼?三更半夜的,别再啰唆扰人清梦。”裘千仞叫道:“好吧,您别见怪吧!”语意之中,似乎对瑛姑不敢轻易得罪。只听铁掌帮徒的呼叫之声,渐渐远去。
瑛姑转过身来,对郭靖道:“你想不想救你师妹?”郭靖一呆,猛地双膝点地,叫道:“老前辈若肯赐救……”瑛姑脸上犹似罩了一层严霜,道:“老前辈!我老了么?”郭靖忙道:“不,不,也不算很老。”瑛姑双目缓缓从郭靖脸上移开,望向窗外,自言自语的道:“不算很老,嗯,那毕竟是老了!”
郭靖又喜又急,听她语气之中,似乎黄蓉有救,可是自己一句话又得罪了她,不知她还肯不肯施救,欲待辩解,却又不知说什么话好。瑛姑回过头来,见她满头大汗,狼狈之极,心中一酸:“我那人对我只要有这傻小子十分之一的情意,唉,我这生也不算白白虚度了。”轻轻吟道:“四张机,鸳鸯织就欲双飞。可怜未老头先白,春波碧草,晓寒深处,相对浴红衣。”
郭靖听她念了这首短词,心中一凛,暗道:“这词好熟,我曾听见过。”可是曾听何人念过,一时却想不起来,似乎不是二师父朱聪,也不是黄蓉,于是低声问道:“蓉儿,她念的词是谁作的,说些什么?”黄蓉摇头道:“我是第一次听到,不知道是谁作的。嗯,可怜未老头先白,真是好词!”
有宋一代,词学极盛,文人学士固然人人会填词谱歌,就是普通百姓,也都会唱得几首,哼得几句,有谁作得一首好词来,不多时全国皆闻。像柳永所作之词,竟称天下凡有井水之处,都有流传。郭靖心想:“蓉儿家学渊源,凡是出名的诗词,决无不知之理。那么是谁吟过这词呢?当然不会是她,不会是她爹爹,也不会是归云庄的陆庄主。然而我确实听见过的。”
瑛姑此时也在回忆往事,脸上一阵喜一阵悲,顷刻之间,心中经历了数十年的恩恩怨怨,猛然抬起头来,道:“你师妹被裘铁掌击中,不知什么东西从中挡了一挡,总算没有当时毙命,但无论如何,挨不过三天……嗯,她的伤天下只有一人救得!”郭靖怔怔的听著,听到最后一句话时,心中怦的一跳,真是喜从天降,在地下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叫道:“请老……不,不,请你施救,感恩不尽。”
瑛姑冷冷的道:“哼!我那里有救人的本事?倘若我有此神通,怎么还会在这阴湿寒苦之地受罪?”郭靖不敢接口,过了一会,瑛姑才道:“也算你们造化不浅,遇上我知道此人的所在,又幸好此去路程非遥,三天之内可至。只是那人肯不肯救,却是难说。”郭靖喜道:“我苦苦求他决不至见危不救。”瑛姑道:“什么见危不救?见死不救,也是人情之常。你给他什么好处了?他为什么要救你?”语意之中,实是含著极大怨愤。
郭靖不敢接口,也不敢起来,只见她走到外面方室,伏在案头,提笔书写什么,写了好一阵,将那张纸用一块布包好,再取出针线,在布包折缝之处密密缝住,这样连缝了三个布囊,才回到圆室,说道:“出林之后,避过铁掌帮的追兵,直向东北到了桃源县内,开拆这白色布囊,下一步该当如何,里面写得明白。时地未至,千万不可先拆。”郭靖大喜,连声答应,伸手欲接布囊。
瑛姑缩手道:“慢著!若是那人不肯相救,那也算了。倘若救活她的性命,我却有一件事相求。”郭靖道:“活命之恩,自当有报,请前辈吩咐便了。”瑛姑冷冷的道:“假若你师妹不死,她须在一月之内,重回此处,和我相聚一年。”郭靖奇道:“那干什么啊?”瑛姑厉声道:“干什么跟你有何相干?我只问她肯也不肯?”黄蓉接口道:“你要我授你奇门术数。这有何难?我答允便是。”
瑛姑向郭靖白了一眼道:“枉为男子汉,还不及你师妹十分中一分聪明。”当下将三个布囊递给了他。郭靖接在手中,见一个白色,另两个一红一黄,当即稳稳放在怀中,重行叩谢。瑛姑一闪身,不受他的大礼,说道:“你不必谢我,我也不受你的谢。你们与我无亲无故,我干么要救她?就算沾亲有故,也犯不著费这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