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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张小娴面包树出走了-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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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意识到爱和忘记能够同时降临。那段日子,竟然有一天,我忘记了林方文。 

         
 
 
 

第四章 最蓝的一片天空
 
 
  1

  我抱着刚刚买的几本书,挤在一群不相识的人中间避雨。马路上的车子堵在一起,寸步难移,看来韩星宇要迟到了。

  那个初夏的第一场雨,密密绵绵,间中还打雷,灰沉沉的天空好像快要掉到地上。一个黑影窜进来,顷刻间变成了一个人。那个人站在我身旁,怔怔的望着我。我回过头去,看见了林方文。

  我望了望他,他也望了望我。一阵沉默之后,他首先说:

  「买书吗?」

  「喔,是的。」我回答。

  他看着我怀里,问:

  「是什么书?」

  我突然忘记了自己买的是什么书。

  他站在那里,等不到答案,有点儿尴尬,大概是以为我不想告诉他。

  我从怀中那个绿色的纸袋里拿出我买的书给他看。

  「就是这几本。」我说。

  「喔——」他接过我手上的书,仔细看了一会。

  我忘记了自己买的书,也许是因为记起了另外的事情。眼前的这一场雷雨,不是似曾相识吗?两年前,我们站在一株老榕树下面避雨,我问他,一九九七年六月三十日,我们会不会在一起,没想到两年后已经有答案了。千禧年的除夕,我们也不会一起了。为什么要跟他再见呢?再见到他,往事又依依的重演如昨。猛地回头,我才发现我们避雨的银行外面,贴满了葛米儿的演唱会海报。这样的重逢,是谁的安排?

  我看到那些海报的时候,林方文也看到了。在一段短暂的时光里,我们曾经以为自己将会与一个人长相厮守,后来,我们才知道,长相厮守是一个多么遥不可及的幻想?

  我望着车子来的方向,韩星宇什么时候会来呢?我既想他来,也怕他来。

  「你在等人吗?」林方文问。

  我点了点头。

  良久的沉默过去之后,他终于说:

  「天很灰。」

  「是的。」

  他抬头望着灰色的天空,说:

  「不知道哪里的天空最蓝?」

  我看到了韩星宇的车子。

  「我的朋友来了。」他匆匆把书还给我。

  我爬上韩星宇的车子,身上沾满了雨粉。

  「等了很久吗?」韩星宇握着我的手。

  「不是的。」我说。

  车子缓缓的离去,我在反光镜中看到林方文变得愈来愈小了。他那张在雨中依依的脸庞,也愈来愈模糊。我的心中,流转着他那年除夕送给我的歌。

  要是有一天,你离场远去

  发丝一扬,便足以抛却昨日,明日

  只脸庞在雨中的水泽依依;我犹在等待的

  告诉我,到天地终场的时候

  于一片新成的水泽,你也在等待

  而那将是另外一次雨天,雨不沾衣

  甚至所有的弦弦雨雨,均已忘却

  为什么他好像早已经料到这一场重逢和离别,也料到了这一个雨天?

  「刚才那个人是你的朋友吗?」韩星宇问我。

  「是我以前的男朋友。」我说。

  他微笑着,没有答话。

  「哪里的天空最蓝?」我问。

  「西藏的天空最蓝,那里离天最近。」他说。

  「是吗?」

  「嗯。十岁那年的暑假,我跟爸爸妈妈一起去西藏旅行,那个天空真蓝!不知道是因为孩子看的天空特别蓝,还是西藏的天空真的很蓝。有机会的话,和你再去看一次那里的天空。」他说。

  「嗯。」我点了点头。

  哪里的天空最蓝?每个时候,每种心情,每一个人看到的,也许都会不同吧?葛米儿也许会说南太平洋的天空最蓝,南极的企鹅会说是雪地上的天空最蓝,鲸鱼会说海里的天空最蓝。长颈鹿是地上最高的动物,离天最近,它看到的天空都是一样的蓝吧?

  那林方文看到的呢?我看到的呢?

  我靠着韩星宇的肩膀说:

  「你头顶的天空最蓝。」

  他笑了,伸手摸了摸我的脸。他的手最暖。

  反光镜里,是不是已经失掉了林方文的踪影?我没有再回望了。我已经找到了最蓝的一片天空,那里离我最近。

  2

  「葛米儿哭了!」

  报纸娱乐版上有这样一条标题。

  葛米儿在她第一个演唱会上哭了。那个时候,她正唱着一首名叫《花开的方向》的歌,唱到中途,她哭了,满脸都是泪。

  是被热情的歌迷感动了吧?

  是为了自己的成功而哭吧?

  我曾经避开去看所有关于她的消息。我不恨她,但是也不可能喜欢她。然而,渐渐地,我没有再刻意的避开了,她已经变成一个很遥远的人,再不能勾起我任何痛苦的回忆了。看到她的照片和偶然听到她的歌的时候,只会觉得这是个曾经与我相识的人。我唯一还对她感到好奇的,是她屁股上是不是有一个能够留住男人的刺青。如果有的话,那是什么图案,是飞鸟还是游鱼?

  3

  在报馆的洗手间里低下头洗脸的时候,我看到一只纹了莱纳斯的脚踝走进来,站在我旁边。我抬起头来,在镜子里看到葛米儿。她化了很浓的妆,头发染成鲜艳的粉红色。身上也穿着一条毛茸茸的粉红色裙子。

  她看见了我,脸上露出微笑,说:「刚才就想过会不会在这里碰到你。」

  看到我脸上的错愕,她解释说:

  「我来这里的影棚拍照。」

  「喔——」

  我用毛巾把脸上的水珠抹干。

  「你恨我吗?」她突然说。

  我摇了摇头。

  「我们还可以做朋友吗?」她天真的问。

  「曾经爱过同一个男人的话,是不可能的吧?」我说。

  「听说你已经有男朋友了。」

  「是的。」我微笑着说。

  沉默了一阵之后,她说:

  「林方文还是很爱你的。」

  他为了她而背叛我,而她竟然跟我说这种话,这不是很讽刺吗?我没有表示任何的意见。

  她眼里闪着一颗泪珠,说:

  「每次唱到那首《花开的方向》的时候,我就知道他最爱的人不是我。」

  我怔忡了片刻。为什么她要告诉我呢?我本来已经可以忘记林方文了。

  「我可以抱你一下吗?」她说。

  「为什么?」我惊讶的问。

  「我想抱他抱过的人。」她说。

  我在她眼里看得见那是一个善意的请求。

  我没有想过要去抱林方文抱过的女人,也没有想过要被他抱过的女人抱。可是,那一刻,我好像也无法拒绝那样一个卑微的恳求。

  最后,一团粉红色的东西不由分说的向我扑来,我被迫接住了。

  「谢谢你让我抱。」她说。

  那颗眼泪终于掉下来了。她是一只粉红色的傻豹,一只深深的爱上了人类的、可怜的傻豹。

  4

  我把葛米儿的唱片放在唱盘上。

  听说林方文最爱的是我,我心里有片刻胜利的感觉。然而,胜利的感觉很快被愤怒抵消了。在我已经爱上别人的时候才来说这种话,不是很自私吗?何况,我太知道了,他从来分不清自己的真话和谎言。

  我不是说过不会再被他感动的吗?可是,那首《花开的方向》是这样唱的:

  当我懂得珍惜,你已经远离

  我不感空虚

  因为空虚的土壤上将填满忏悔,如果忏悔

  还会萌芽茁长

  且开出花来

  那么,花开的方向

  一定是你离去的方向

  忽然之间,所有悲伤都涌上了眼睛。那天在雨中重逢,他不是一直也望着我离去的方向吗?当我消失了,他又是否向着我离去的方向忏悔?可惜,他的忏悔来得太晚了,我的心里,已经有了另一片蓝色的天空。那片天空,长不出忏悔的花。

  5

  「是你吗?」他说。

  在电话那一头听到我的声音时,林方文显得很雀跃。

  「我听了那首《花开的方向》。」我说。

  他没有作声。

  「我一点也不觉得感动。」我冷冷的说。

  他也许没有想到我会那么冷漠,电话那一头的他,没有说话。

  「向我忏悔的歌,为什么由葛米儿唱出来!」我哽咽着骂他。

  我们在电话筒里沉默相对,如果不是仍然听得见他的呼吸声,我会以为他已经不在了。

  「根本你就享受自己的忏悔和内疚;并且把这些忏悔和内疚变成商品来赚钱。这首歌替你赚到不少钱吧?」我说。

  「你以为是这样吗?」他终于说话了。

  「不管怎样。如果你真的忏悔的话,请你让我过一些平静的日子,我已经爱上别人了。」

  「就是那天来接你的那个人吗?」

  「是的。」

  他可悲地沉默着。

  「我已经忘记你了。」我说。

  最后,我挂断了电话。

  听完那首歌之后,我本来可以什么也不做,为什么我要打一通电话去骂他呢?是要断绝自己的思念吗?当我说「我已经忘记你了」的时候,孩提的日子忽尔在我心里回荡。童年时,我会躺在床上,合上眼睛,假装自己已经睡着了,并且跟爸爸妈妈说:「我已经睡着了呵!」以为这样便能骗倒别人。二十年后,我竟然重复着这个自欺欺人的谎言。我唯一没有撒谎的,是我的确爱上了别人。如果不是这样,我早已经毫不犹豫地奔向那离别的花。

  6

  「躺在地上看的天空特别蓝。」韩星宇说。

  我们躺在他家的地板上看天空。这幢位于半山的房子有一个宽大的落地窗。晴朗的早上,躺在窗子前面,能够看到最蓝的一片天空。

  「这个角度是我无意中发现的。搬来这里好一段日子了,从不知道这个天空是要躺下来看的。」他说。

  天空本来是距离我们很遥远的;然而,躺着的时候,那片蔚蓝的天空仿佛就在我脚下。当我把两只脚掌贴在窗子上面,竟然好像贴住了天空。

  我雀跃的告诉韩星宇:

  「你看!我把脚印留在天空了!」

  他也把脚贴在窗子上,说:

  「没想到天空上会有我们的脚印!」

  「智力题——」我说。

  「放马过来!」他说。

  「天空是从哪里到哪里?」

  以为他会说,天空的大小,是和地上的空间相对的。以为他会说,天的尽头,是在地平线。以为他会说,天空在所有的屋顶上面,他却转过头来,微笑着说:

  「从我这里到你那里,便是天空。」

  「记得我说过西藏的天空最蓝吗?」他说。

  「嗯。」

  「也许因为那时年纪小。童年的天空,是最蓝的。」

  「现在呢?」

  「现在的天空最近。」

  「四只脚掌贴在宽大的窗户上,骤然变得很小很小,我们好像就这样飞升到天际,而且是倒挂着走路的。我们走过的地方,白云会把脚印抚平。

  我躺在他身边,就这样从早晨直到黄昏,忘记了时光的流逝。落日把天空染成一片橘子红。当夕阳沉没了,天空又变成蓝色。我在书上读过许多关于蓝色的描写,可是,眼前的一片辽阔的蓝,却是无法描摹的。蓝最深处,是带点红色的。我想起我在书上看过一种鸟,名叫蓝极乐鸟。这种鸟的翅膀是蓝色的,求偶的雄鸟会倒挂在树枝上,把身上的蓝色羽毛展成一把扇,不断的抖动。那像宝石般的蓝色羽毛。是求爱的羽毛。我看到的蓝色,便是成群的蓝极乐鸟展翅同飞,滑过长空,把一大片天空染成缠绵流丽的蓝,那是爱的长空。

  「我以前的男朋友好像仍然挂念着我。」我告诉韩星宇。

  「你呢?你是不是仍然挂念着他?」

  「如果我说是,你会不会生气?」

  「也许会的。」

  「是的,我仍然挂念着他。你生气吗?」

  「有一点点。」他老实地回答。

  「初恋总是难忘的。正如你童年的天空。」

  「我明白的。」

  「你真的生气?」我问。

  他摇了摇头,说:「我知道,至少在今天,你没有挂念他。」

  不单单是今天,跟韩星宇一起的许多天,我也忘记了林方文。一个人静下来的时候,才又会被思念苦苦的折磨。

  「如果不是你,我也许没有勇气不回去。」

  「我是障碍吗?」

  「不。你让我看到了另一片天空,更辽阔的天空。」我说。

  「肚子饿吗?」他问,「我们已经躺在这里很久了。」

  「很饿呢。」我说。

  「冰箱里有Cannele ,冰了的Cannele 更好吃。」

  「我不吃。」

  「那你想吃什么?」

  我趴到他的胸膛上,说:

  「我要吃掉你!」

  「我还没有拿去冰镇。」他说。

  「我就是要吃暖的!」

  长天在我背后,温柔了整个夜室。我在他心里,找到了最蓝的天空。我俯吻着他湿润的头发,他嗷嗷地吮吸我的奶子,一瞬之间,我忽然明白了,万物有时,离别有时,相爱有时。花开花落,有自己的时钟;鸟兽虫鱼,也有感应时间的功能。怀抱有时,惜别有时,如果永远不肯忘记过去,如果一直也恋恋不舍,那是永远看不见晴空的。回去林方文的身边,不过是把大限延迟一点;延迟一点,也还是要完的。难道,在我短暂的生命里,还要守候着一段千疮百孔的爱情吗?

  我躺在韩星宇的身体下面,看到了爱的长空。我怎么能够否定这种爱呢?思念,不过是习惯。直到夜深,当我在他身畔悠悠醒来,他仍然握着我的手,深深的熟睡了。为什么天好像不会黑的?成群的蓝极乐鸟忘记了回家,留下了无法稀释的蓝,缠绵如旧。

  当我醒过来,已经是天亮了。蓝极乐鸟回家了,飞过之处,流下了一片淡淡的蓝,荡进清晨的房子里。

  韩星宇张开眼睛,说:「我们竟然躺了这么久。」

  「昨天晚上,你睡着的时候,天空还是蓝色的。」我说。

  「是吗?」他悠然问我。

  那是我见过的,最蓝的天空;是我心里的天空。

  7

  「我很爱他!」

  娱乐版上,我看到了这样的一条标题。以为又是葛米儿的爱的宣言;然而,照片里的她,却哭得眼睛和鼻子皱在一起,只剩下一张大嘴巴。她向记者承认,她和林方文分手了。她没有说为什么,只是楚楚可怜的说,她仍然爱着他。

  记者问:「你还会找他写歌词吗?」

  葛米儿说:「我们仍然是好朋友。」

  这是林方文要向我传达的信息吗?

  可惜,我已经不是那个永远守候的人了。

  8

  夜里,我站在阳台上,无意中看到了林方文的蓝色小轿车在下面驶过。他来干什么呢?以为他来找我,他的车子却并没有停下来。隔了一会,他又回来了,依然没有停车。漫长的晚上,他的车子在楼下盘桓;最后,失去了踪影。他到底想干什么?

  许多个晚上,他也是这样,车子缓缓的驶过,离开,又回来。渐渐地,当我一个人在家里的时候,我会走出去看看他是不是又来了。他这个可恶的人,他成功了。

  我穿上鞋子冲到楼下去。当他的车子再一次驶来,他看见了我。他停了车,从车上走下来,面上带着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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