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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走过西藏-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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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以为,最令人信服的理由则是:地广人稀的大草原上,有时走上一天也见不着一个人影,人们很有孤独感。同时牧场青绿,牲畜膘情好转,一年中美好而短暂的黄金季节到来了,牧民的心开始骚动,渴望着聚会和交流。可以说,赛马会的意义最重要的恐怕还是一种精神需要。
  其次才是生活需要。藏北各地每逢赛马会,各地商人总要蜂拥而来,带来青稞和其他日用品。近些年来由政府组织的赛马会,更是伴随着大规模的物资交流会。不仅那曲的商人倾巢而出,连山南、日喀则、拉萨以及汉族地区的商贩也纷纷赶来,成交额往往很惊人。
  还有一点极其重要的参赛心理。既然命里注定做一名牧民,就命里注定决难出人头地。可是人们不仅要求生存,更要求一种光荣的生存。就这一点来说,赛马会几乎提供了唯一的机会。赛马会简直是应运而生。牧民的英雄主义理想,似乎都倾注在赛马夺魁上了。每一回赛马会的头马及头马的主人,立时名扬天下并传颂久远。人们可以如数家珍地数落出历史上的名马,并添枝加叶越传越神。一九八五年那曲地区赛马会,参赛的马有三百五十八匹,安多加傲乡的红马得了第一名。顷刻间,这匹安多红马“赤灵萨巴”——安多红马的名字恰好叫“万人称颂”——和马主人加查美名远扬。藏北高原有口皆碑。
  从此,安多红马和它的主人都走进传奇中。
  一九八六年夏天,我陪一位老诗人在那曲观看赛马会。不想老先生十分失望,参赛的马不多,马匹个头矮小,大跑骑手尽是羸弱少年。一切全不似他想象中的马背上的民族的英武蛮悍。令他扼腕叹息。
  确实,藏北的马极少高头大马,跑起来也远非疾如流星。这是对高寒气候长期适应的结果。青海、新疆的骏马乍进藏北,心脏很难适应。听说曾有个骑兵团驰骋藏北,马们全军覆没,临了那骑兵团长抱着个空马鞍,含泪离开那曲。
  诗人老先生显然把藏北赛马与国际赛场的赛马搞混了。那些出身名门的高贵的赛马,当然矫健善跑。一匹世界上最著名的赛马,售价高达一千二百万美金哩!而老诗人倘能稍稍深入了解一下,便会发现令人扫兴的事儿多着哪!如今不少地方赛马的兴致较之往昔低落多了,东部几县赛马会时有少至十几数十匹的。原因很简单,人们越来越愚不可及地心疼马,怕参赛活动量太大,累坏了宝贝马——关于马的特殊地位的由来,后文还将提及。再一点,许多赛马会组织者把奖品标准定得太低也不能不算是一个原因。
  假如继续深入并能等待一下,一直看到冠军马的终局,不止扫兴,简直大煞风景了。在此我补写一番一九八五年誉满藏北的“万人称颂”的安多红马赤灵萨巴的续篇:命运只肯给它一次成功机会。
  一九八六年在新疆举行全国少数民族地区运动会,有赛马、骑射等比赛项目。安多红马赤灵萨巴作为西藏方面赛马项目的第一号种子选手,衔命直奔新疆。安多红马穿过整个西部中国,完成了生平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远行。马主人加查紧随左右,更加精心照料这匹不仅为安多,也可能为西藏争来更大荣耀的心爱的马。尚未比赛之前,那曲、安多一带就盛传开安多红马已获赛跑第一名,拿到金牌的假新闻。当时我正在那曲,听文化局的格桑次仁说起。他原籍是安多,自然关切得很。但不久,凶讯便从几千里外传来:安多红马因前蹄骨折,无法参赛;马主人大恸,运回家乡,安多县领导前往慰问……云云。询问起来,那件极偶然的事情大约是这样发生的:安多红马好好地待在马厩里,一只猎溜过来,马吃了一惊,跳将起来——就这么一下子,从此这破足之马将虽生犹死,在昔日荣耀的阴影里度过惨淡余生。
  这件真实的事情令人伤感。由于这种偶然在生活中时有发生,又难说是偶然是必然。总之它带有宿命色彩。每一个了解安多红马遭际的人感情上无不涌起过波澜。英雄末路比英雄的凯旋更震撼人心。
  还是让我们在赛马会上继续浏览吧。游人们可以从赛马会上观赏到藏北牧民美学观念的大展示。大约出于一种对单调生活的补偿心理,整个藏民族都喜爱明亮和浓艳的色彩,尽其所有、尽其可能地装饰凡能装饰的一切。赛马会开始前几天,那曲镇居民便在赛场周围搭起帐篷城,数以百计的绘有蓝色吉祥图案的白布帐篷、蓝布帐篷篷篷簇簇平地而起。最豪华的一座是地区藏医院的。那座帐篷阔如大厅,上方有遮阳的帐外之帐,巨幅花纹图案;帐周身精心缝制象征性的窗棂和吉祥八宝'注',帐内壁悬挂名贵的唐嘎。这一顶帐篷,耗资九万人民币。所有人家的帐篷里,都摆设着描金绘银的红漆藏桌,桌上摆着银盏玉碗,坐垫上铺着艳丽的藏毯,居民们和来自牧区的男男女女都穿着大紫大绿缎面的皮袍或夹袍,阳光下光彩闪耀;男人们把辫子高高盘在头顶,英雄发上红丝穗垂落耳旁;女人们头发上缀满红珊瑚、绿松石、头饰、胸饰、腰饰叮当作响,走动起来一路清脆悦耳。曳地的藏式女装很美,形如座钟,看起来端庄娴雅。男式藏袍也长可及地,夜间要作被子用的。但穿起来把它们堆积腰间,留个短下摆不过膝,显得精干矫健。所有牧男牧女的肤色和装束及形态都富有雕塑美,他们三五成群站在那里,就是一组组石雕。他们处处寻求着美,其实他们自身就提供了一种几乎难以再造的美。
  赛马会期间,还可以观赏到来自东西部不同风格的民间艺术。除锅庄外,还有东部的热巴舞。热巴是一门集歌舞、杂技、藏戏(有情节)于一体的艺术,因其动作高难,通常由专业艺人演出。现在东部几县的歌舞队都有热巴节目。集体舞一般执铃鼓热烈奔放;独舞者手拉牛角胡,边拉边唱边舞。牛角胡是西藏最古老的乐器,野牛角作琴箱,山羊皮作琴蒙,马尾既作琴弦又作琴弓,音量不大,音域不宽,嗡嗡嘤嘤,把一支单调而动人的旋律,演奏了一遍又一遍,诉说着漫长的生活。藏北草原还有一种独特的乐器——鹰笛。当鹰笛哽咽着吹响的时候,顿时感到一派辽阔苍凉。
  赛马会上的传统节目,是说唱格萨尔。幸好《格萨尔王传》各部都可以独立成章,故事情节一般地说也不很严密,随时可以听。格萨尔是传奇,说唱艺人本身也是传奇。这些艺人大都目不识丁,一部可以说唱几十年的故事,是通过怎样的形式传授的呢?所有艺人都声称自己是天降的“帕布中”,大都是在十多岁时因梦中所见或大病错迷中神示而成。经历大同小异:在山上放羊时,见一白衣白马人来,回家后就生了病,卧床一个多月,不思饮食,每时每刻脑海里都闪现着古战场上的旌旗、马嘶、刀光剑影,格萨尔南征北战的事迹电影似地放了一遍。等到病愈,就开始说唱。说唱故事的大体轮廓也都大同小异。一直唱到最后一部《岭与地狱》,这位艺人便完成了在人间传播格萨尔英雄业绩的使命,将被重新召回天庭。格萨尔说唱,在藏北可算一奇。
  《格萨尔王》搜集整理工作将长期进行下去。磁带每天都在转动,一大批年轻的、年老的艺人工作在录音机旁,每人每天可录制四、五盘磁带。然后再经人整理,拿去出版。数以千万字计的格萨尔陆续面世。它是迄今为上世界上最长的一部史诗。研究工作已经开始。非学者的干部、百姓们也有不少人关注这项事业。胖胖的那曲干部李彬,就热心搜罗了藏北有关格萨尔传说遗迹几十上百处。例如何处是格萨尔的马蹄印,卸下的马鞍,与魔女下棋“的棋盘,用来拴太阳的桩子;何处是格萨尔爱妃珠牡的诞生地,灰堆,氆氇桩,与格萨尔话别的地方;何处是格萨尔的大将们、对手们活动的场所……格萨尔故事就凭借这些真实的地名遗迹的典故,更显得神乎其神了。
  我对那曲镇是如此熟悉,以至于想要向世人展示它竟然不知从何处着笔。本章叙述了对那曲的感觉,描绘了小城外貌、那曲人生活形态,介绍了作为民俗的牧区婚礼,作为民情民风大展览的一年一度赛马会,作为藏学北方学派中心的藏医、历算、及至李彬的谜语、叶甸的歌舞、黄君的蜡烛泪。读来如果感到七横八竖、混乱不堪,风马牛不相及——那就对了,那正是那曲形象:乱七八糟的那曲,令人魂牵梦绕的那曲。它本身就是非自然因素的自然,不和谐之美,反戏剧的戏剧效果。
  让我用一个非那曲莫属的场景结束本章。那曲群艺馆考究的舞厅内,音响控制的彩灯随着音乐之声明明灭灭。迪斯科早已风靡了那曲,一帮藏族青年人跳出了国际水平。偶尔播放一支交谊舞曲,立即引发出全场有节奏的召唤:“迪斯科!迪斯科!”
  身穿厚重老羊皮袄、头戴狐皮帽的牧民们拥进舞厅,特有的味道弥漫开来。不久以前,藏族人还对迪斯科不以为然:“他们把屁股甩来甩去是想说明什么呢?”但此刻,他们津津有味地看那么一会儿,便得了要领,挤进舞池,扭胯顿足——牧民是天生的舞蹈家。
  舞会行将结束,辉煌的转盘灯下,人们围起象征圆满和美的大圆圈,跳起牧区锅庄。男声女声无伴奏合唱,和着坚实而缓慢的舞步,一声声叩打着红漆木地板之下的大草原。
  第六章 东四县风采
  ——高山深谷间人声的召唤——比如传奇——冰天雪地朝圣者——老嘉黎多雨雪的秋季——我们的藏北姐妹——索县之战——强盗崇拜——糜费惊人的火葬——原始宗教之魂——感恩节:永远的自然崇拜——
  从行政区划分归属于那曲地区的东部四县嘉黎、比如、索、巴青,地处藏北高原与横断山脉衔接处。严格地讲,它们并不属于藏北高原,自然环境和文化传统当属于别一世界,接近于藏东的昌都地区。但作为对西部的关照和对应,它们的存在便具有了意义。这一带自然景观纷繁多姿,延续了中、西部平缓辽阔的高山牧场,而越往东走壁越陡、谷越深,直到骤变为峭拔峥嵘的崇山峻岭。怒江、索河、巴青河等大江大河从这里劈山穿涧而过。江河流域萃集了农田、牧场、原始森林。各类植被随地势高下作垂直分布,从雪峰之下的高山草甸地带直达谷底茂密的松柏桦林。尤其春夏之交,山桃花、杜鹃花开得烂醉如泥。
  以巴青为中心,东至昌都、南至嘉黎、西北聂荣、北方青海等部分地区,史称为三十九族'注'地区。元朝以来的六百多年间,由蒙古血统的霍尔王统辖。由于不同的历史时期,此地经由四川汉人、蒙古王及藏政府统治,所以在比如等县分,许多人自称为“汉人”,说自己的家乡为“汉部落”。加之远离喇嘛教中心的前藏后藏,巴青一带成为当前本教徒最集中的地方,东四县人文景观别具一格。
  东部奇观之一的溜索桥已经消失,代之而起的是木板桥和金属桥、几十年来所建桥梁由国家投资,体现了公有制的优越。东部还保留着人声的召唤。东部较之西部虽然人烟稠密一些,但置身于高山深谷的阴影中,人们顿感渺小和孤独。砍柴和赶路或放牧牛羊时,为了恐吓野兽,与外部联系,或仅仅为了听取远方的回声,便高声呼唤——噢……嗬嗬……
  十二月上旬自无人区归来,在那曲稍事休息后,赶巧新上任的地委书记要去比如县,便搭上了车子。这位藏族书记李光文生长于川西高原,多年前他在藏东工作时我曾同他有过交往,当年他在类鸟齐组织围猎饲养马鹿,并带我们参观了长冒岭养鹿场,我把这位年轻的县委书记和那个养鹿场都写进一篇散文里。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李书记已成为地道的中年人,我也把自己儿子的高矮比划了一番,不免感慨。命运感很强的藏北土地上,地方长官像流水一样。在最近的机构调整中,李书记取代了洛书记。洛书记在藏北工作二十六年,大半是马背生涯。他所乘坐的米色丰田,连同他的老搭档、驾驶员李师傅,都一道转交给新书记。真是物是人非,今非昔比:李书记刚刚走马上任,便赴法国、奥地利考察畜牧业生产——又不免感慨。令人一下子感到前书记洛桑丹珍时代已成为历史。
  为了那个恼人的能源问题,李书记此番来比如视察工作,私心里也想了解一下怒江水利情况,但很快打消了有关怒江的念头。比如不仅遥距那曲二百公里还多,更由于怒江在冬季是枯水季节,流量小而冰层厚。建个小发电站供应县城还差不多——很遗憾。
  我此行目的很明确,只想验证两个传闻:一是某天葬台保存有上万个死人头骨,其中有一个是头顶长角的;二是二十年前拆除某座肉身塔时发现活佛完好的尸体。
  一位西方人归纳了东方国家的一个民间特征很令人折服。他说在这些地方发生的事情,传得越远越真切,距离越近反倒越模糊。我在藏北就多多碰过这样的事,常感“百见不如一闻”。其实验证传闻本身就是可笑的事情。在藏北,事情越真越实在,越缺乏魅力。人们津津乐道的是那些子虚乌有的事情。这两件事情虽全部属实,但我在县城经多方查询后,方才得到一点模糊的线索。人们似是而非地告诉我:比如县热西区茶曲乡多多卡地方有个天葬台,文成公主进藏时路经此地,曾嘱咐要保留死者头骨,不要喂了老鹰。还说数以千计的骷髅“文革”中被抛入怒江,近些年来情况不明。
  我便急着去热西区,县上人说不行,如今冰天雪地,通往热西区的路已被冰雪所封。
  事实上我在县城听说的情况极不准确。不仅文成公主没有路经比如,天葬方式更在文成公主之后很久。回那曲后无意中同文化局的格桑次仁谈起此事,他二话没说,转身取来一张彩色照片:石头墙的院落里,整整齐齐码着一面墙似的骷髅头。这是同年夏季里格桑次仁他们采风时顺便拍的。多多卡天葬台的天葬师阿旺丹增正巧是地区文化局小车驾驶员的舅舅,不免亲切而深入地攀谈过。阿旺丹增划着牛皮船载他们到了对岸的天葬台。阿旺丹增藏袍里面贴身穿一件火红的运动衫,光着大脑袋,很精神的一位中年人——阿旺丹增划牛皮船的身姿也上了彩色照片。他一出现,铺天盖地的骛鹰便呼啸着簇拥而来,向他欢呼致意。他与它们相互依存的关系很亲密。在堆积如丘的骷髅里,格桑次仁他们发现了一个年代很久的头骨顶端,有一骨状凸起物。说不定是某种骨疾造成的病变。在那曲传来传去,便传成“头顶长角的人”。西藏正史中,确也记载着第一代吐蕃王聂赤赞普和最末一代吐蕃王朗达玛都是头上长有牛角的异人。
  阿旺丹增告诉格桑次仁,此系已故朱带寺达普活佛的指令。达普活佛关照当年的天葬师:尸首喂了老鹰,头骨可以保存起来。使每一个活着的人看到它们,都会想到自己的归宿,不由自主要念一遍六字真言——于是,多多卡便成为全西藏唯一保存头骨的天葬台了。
  在比如县,多多卡天葬台不是最驰名的。名扬四方的是距县城百多公里远的羌达尼姑寺的天葬台。从前,那里苍松蔽日,风景优美,真是理想的归宿地。不仅比如、索县一带的死人要送来,连昌都地区了青、边坝县以及更远的,需翻山越岭十六天的,都辗转而来。这个天葬台好就好在是建在地狱之王的眼睛上。每当尸体送来,地王慧眼即刻能识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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