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人在纽约-第23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
虽然时间只是下午两点,天空却已完全黑了下来,同平时的傍晚差不多。公路上的汽车迫不得已打开了车灯。
开始起风了。
阴沉沉的乌云压在纽约摩天大楼的楼顶,不一会儿,大楼的顶层已经完全笼罩在乌云里难于辨认了。
风越刮越大。它卷起地上的旧报纸,把它横扫过没有行人的马路,有的报扑上了街灯,哗哗啦啦地作响:有的报纸沿着墙角,象老人踏着碎步那样前行。
开车的人们,都知道一场暴雨即将来临,加大了油门,赶在大雨倾盆之前到家。
轰隆隆的惊雷,就在头顶上炸开了。
王起明驾驶着他的新车,刚刚通过海底隧道,大雨就如同尼加拉瀑布一样直泻而下。
雨水重重地打在他的车顶上,发出“砰砰”的声响。
雨刷以第三档的速度忙碌着,快速地抹掉雨水。可是,前面的一切,仍然罩在雨帘之事,什么也看不清。
汽车溅起了两排水浪,就象一艘在水里疾驶的快艇。
车子不断受到积水的阻碍,所以,他很难把握住方向盘,车子左摇右摆。可他根本不减速,右脚始终没有离开油门。
汽车在暴风雨中冲杀着,搏斗着,疾驶着。
放在驾驶台前的一束白花,被车身剧烈的摆动甩在了地上。
他左手扶着方向盘,腾出右手,弯下腰去拾那白花。他两眼仍然注视着前方,右手在地上摸索。
终于,他摸到那束小白花了。他用手指夹住它,正想把它放在胸前时,猛然发现前方一对红色的刹车灯闪亮。争刹车已经晚了。
他飞快地朝左一打方向盘。可左边的高速公路墙,顶着他的车鼻子冲了过来。
他又向右一打方向盘,车子擦着水泥墙,击溅起一串火花,冲了过去。
这辆新车的车体上,留下了一条从头到尾、永远不可能修复的深深划痕。
王起明处泰然,还在加速行驶,让受了伤的车象箭一般地冲过雨障。
墓地里,平时就人迹罕至,今天这样恶劣的气候下,就更没有人了。
他打开车门,头刚一伸出去,大雨扑面而来,打得他抬不起头。
他弯下腰,紧护着那束白花,在大雨中寻打着女儿的墓碑。
大雨之中,他在寻找。雨水打得他睁不开眼,那些墓碑也变得字迹模糊,一时间难于辨认。
一道闪电,划过天际。
仿佛是借助这闪电的提示和指引,他一眼就发现了宁宁的墓碑。
她每次出现都是这样的突然,使他猝不及防。
他站立在女儿墓碑前面。
墓碑上镌刻着CATHYWANGEEB1969—DEC1988(凯丝·王,生于1969,殁于1988)
他辨认着墓碑,如同端详着女儿的脸。
他又手颤颤地捧出那束小白花,放置在墓碑前。
那娇嫩的小花,哪能经得起狂风暴雨的吹打,眨眼之间全部被打瘫在墓碑前的草地上。
轰隆。
又是一长串的巨雷,象是一百门大炮,向这里轰来。
他觉得是自己的皮,被人剥下来,蒙成鼓面,有十几磅重的鼓槌,在敲打他的背。
震撼他的心。
他用胳膊、用手背,一抹脸上的水珠,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他想再看一眼那白色的小花。可是,白花已在暴雨中消失了。
“宁宁。”
他说,那声音只有他自己能听到,他却坚信,宁宁也听到了。
“爸爸来看你啦。”
他停了半晌……“是爸爸错了,宁宁!是爸爸对不起你!”
说到这里,他身不由已地跑在墓碑前,头抵在墓碑上,双肩止不住地抽动。
他哭得伤心,一句话早已不连贯了,可他还在对女儿说着,说着,他坚信,宁宁在九泉之下会听得见他的忏悔。突然,他发现了一片白花的花瓣。他象发现了什么宝贝一样地把那花瓣放在自己的嘴唇上,吻着,吻着……
“宁宁,我错啦,真是我错啦!”
是什么错了呢?
是打了女儿?
是不允许她独立,还是过早地允许她独立呢?
是不该去那个地狱似的桥洞,还是应该去那儿?
是不应该让她来到纽约?还是干脆连自己都不该来?
究竟是什么错呢?
王起明自己也说不清楚。他只是有让泪水把他心里头的一切——明白的、不明白的,对的、错的——都倾诉给女儿。
女儿肯定会听懂。
王起明回到家后,换了一套衣服。他想起CAAC中国民航的航班再有两小时不要到达纽约了。
他得去接人。
可就在他正要出门时,电话铃声响了。他决定不去接电话。
在他锁上大门时,那电话铃声还在响。他改变了自己的决定,打开门,去接那电话。
电话是安东尼打来的。他告诉王起明,他的经济状况有所好转,以前那些货的欠款,他会在近期内付清。
“我再一次表示歉意,”安东尼在电话中这样说,“希望我们日后会有更成功的全作。”
“谢谢你。”王起明态度冷静。
“什么时间和你谈谈你的下一步?”安东尼热情地问。
“现在不成,我要去机场接从中国来的朋友,很抱歉!”
“那不能耽搁,你去吧,我们再谈。顺便问问,Chineseboy?”(中国男孩?)
“是的。”
“希望他和你一样走运。”
“我想会的。”
他挂断了电话,重新走出房门,驾车去肯经迪国际机场。
雨停了,他的车行驶在被雨水冲洗过的高速公路上。
远处,曼哈顿高大的建筑物已经亮起了灯光。
那灯光格外的耀眼。
特别是那两座最著名的建筑,帝国大厦和纽约大教堂,两座建筑的顶端,象两把锋利的尖力,插进了天空。
布满了雨水的高速公路上,出现了那两把尖刀的倒影。
他忽然感到自己的胸口疼痛,好象是有尖刀刺进了自己的胸膛。
他及时赶到了肯尼迪国际机场。
那架CAAC的航班刚刚进港,大批大批从中国大陆来的旅客,正从大厅里涌出来。
他们每一大眼睛都流露出不加掩饰的好奇和惊叹。
“起明——哥儿们!”
王起码听见有人喊他,抬眼望去,是邓卫。邓卫扛着大箱子,拎着大行李,向他这里疾步走来。
王起明迎上去。
邓卫放下大箱子和行李,和他热烈拥抱。邓卫热泪盈眶,激动至极:“我太感激你了,哥儿们!没你,我死活也出不来啊!”
“我们上路吧,邓卫。”王起明想笑又笑不出,又得强作笑脸。
肯定的,这笑比哭还难看。
“起明!嫂子呢?”
“她太忙!”
“再忙也不能不接哥儿们呀!她要是跟哥儿们摆架子,赶明儿,我臭骂她你可别拦着!”
“走吧!”
“宁宁呢?其实我最想的还是她。你不知道,自你走后,她对我有多亲。你猜怎么着,她都叫过我爸爸啦。这丫头见到我肯定比见你还高兴——我还给带来萨其马呢——她爱吃这个!”
王起明忙用皮箱挡住自己的脸。
邓卫边走边兴奋地唠叨不休:“真想不到,咱们哥儿们又在纽约聚齐了!你还记得十年前,你临走的那一晚吗?咱们四个,吃生拌白菜心喝茅台?你小子肯定早就忘了吧!”
王起明用皮箱挡住脸,眼泪可以尽情地往下流,流。
邓卫还在说:你猜怎么着?关于你们俩在美国的业绩,团里可传海子去了。大暴发户、大老板、发大洋财!谁不羡慕呀!“
他们出了机场,进了汽车,上了高速公路。
“哥儿们!”邓卫问,“你这车得多少钱啊?这车,这车要是在北京一开,非震倒一大片不可呀!”
王起明记得女儿刚到纽约的时候也这么说,不由得心头一紧。
“嘿!瞧瞧人家这车。”邓卫望着窗外,“怎么这么多啊!
这路又宽又平,哟,那是立交桥吧,这才叫现代化哪!“
王起明不说话,两眼只望着前方。说?说什么呀?
邓卫也发现了他的沉默,问:“哥儿们!你怎么不说话呀?
见我来了不高兴?怕给你添麻烦?哥儿们!你放心,我绝不给你添麻烦。你能两手空空当上百万富翁,我也能,咱位跟您学,照方拿药了,您哪!“
“我不是怕麻烦,”王起明说,“我不太舒服,头疼。”
“你怎么不早说啊。”
邓卫这才闭上了嘴。
车子开进了曼哈顿,他又忍不住了。
“盖啦,这地方真漂亮啊!天堂啊……”他摇下车窗,贪婪地看着这里的一切。
王起明驾车驶过曼哈顿,来到了哈莱姆区。
“哥儿们!你这是把我往哪儿拉呀?”邓卫又忍不住了,“这是他妈的什么地方啊,怎么纽约也有这么操蛋的地方呀!
别逗了嘿,别逗了,你怎么停下了。“
车子停在了王起明当初初到纽约的时候住的那房子前。
王起明走下车,为邓卫拿行李。
邓卫疑惑地问:“哥儿们,怎么回事?”
“考虑到你初来的经济问题,这儿的房租比较便宜。”他帮助邓卫把行李搬进又脏又黑的小楼里。
“怎么着,你给哥儿们撂这儿啦?”
“不。这一层太贵了,我给你预定的是地下室。”
“我说……哥儿们,你拿我开涮哪,是怎么的?”
王起明转过身来,拿出一个信封说:“这里是五百美金,加上房租和押金一共九百块。你先拿去用,等你有钱了,再还给我。”
邓卫目瞪口呆。
王起明看看表,说:“我有急事,得走了。”说完,王起明找开门,出去了。
地下室的小窗口里,传出了邓卫骂声:“这可真邪门儿!人到了美国,怎么就变这操性了!这……这哪是人呆的地方啊,我操他妈的!”
王起明安排好邓卫以后,驾车驶在公路上。他要去看望郭燕。
漆黑的夜,漆黑的路。他凭着感觉在向前开。
他找开了录音机,传送出的还是那首歌:如果你爱他,就把他送到纽约,因为那里是天堂;如果你恨他,就把他送到纽约,因为那里是地狱……
1990年12月25日。圣诞二稿于纽约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