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王 作者:[美]罗杰·泽拉兹尼-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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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还记得吗,当我们在露台上对抗时,你是如何嘲笑我的?你告诉我说,我和你一样,也在你带给人的痛苦中感到快乐。你是对的,因为所有人的内心中都同时存在着光明与黑暗。你过去曾是一束纯粹的、毫无杂质的火焰,但人类与你不同,人的智慧时常反对他的感情,意志会抵抗他的欲望,理想总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如果他追随自己的理想,他深知旧有的一切将永不复返——但如果他放弃,他又会为失去一个崭新的、高贵的梦而痛苦万分。无论怎样选择,他的行动都既是收获又是失落,既是到达也是出发。他总会哀悼自己失去的,那崭新的又总令他有些畏惧。理性反抗着传统。感情要他打碎同胞强加于自己的种种限制。从这所有的矛盾中都会升起一种感情,你曾嘲弄地称之为人类的诅咒——负罪感!
“当我们存在于同一具身体里时,我也参与了你的行为,有时并非毫不乐意。但你要知道,在我们同行的道路上,车流绝不会永远往同一个方向前进。你扭曲了我的意志去参与你的作为,然而与此同时,你的某些行为在我心中引发了憎恶之情,这感情也在影响着你。你现在理解了负罪感,它会如一道阴影,永远投在你的酒肉之上。这就是为什么你的快乐不再完满,这就是为什么你现在想要逃离。但逃跑是毫无用处的,它会紧跟着你,直到世界尽头。它会与你一道升上高空,进入寒冷、清冽的风中。无论你走到哪里,它都会如影随形。这就是佛陀的诅咒。”
陀罗迦用双手捂住了脸。
过了一会儿,他说道:“原来哭泣是这个样子的。”悉达多没有做声。
“诅咒你,悉达多。”他说,“你又一次将我束缚,这次的囚笼比鬼狱更加可憎。”
“你束缚了自己。是你违反了我们的协议。我遵守了约定。”
“只有人类才会在违反与魔物的协议时受到惩罚,”陀罗迦道,“但从没有哪个罗刹有过如此遭遇。”
悉达多没有回答。
第二天早晨,他刚坐下来用餐,通向房间的大门突然发出一声巨响。
“是谁这么大胆?”他叫道。门“砰”地朝里炸开,铰链从墙里进了出去,门闩像一根干燥的木棍,瞬间断成两截。
一个罗刹摔进屋里,他有着一颗长牛角的虎头,猴子的肩膀,巨大的蹄子,双手则是两只利爪,嘴里还冒着烟。他的身影变得透明,而后暂时恢复成清晰可见的形象,接着又渐渐消失、再次恢复。从他的爪子上滴下什么东西,不过并非血液,胸前还有一道很宽的烧伤。空气中满是头发的糊味儿和身体烧焦的味道。
“主人!”它高喊道,“来了一个陌生人,他要求觐见!”
“而你竟没能说服他,让他明白我没空?”
“大王啊,有二十个人类士兵向他扑过去,他做了个手势……他朝他们一挥手,便出现了一道闪光,极其耀眼,连罗刹也不敢正视。那道光只持续了一瞬间——他们全都消失了,仿佛从未存在过……他们原本站在一堵墙前,墙上出现了一个大洞……并没有碎石溅出来,只是一个光滑、平整的大洞。”
“之后你们向他发起攻击了?”
“很多罗刹都扑了上去——可他身上有什么东西使我们不得靠近。他又做了那个手势,我们中有三个不见了,消失在他发出的光里……他没有从正面击中我,只是轻轻擦过。因此,他派我来为他送信……我没法再保持这个形体了——”
说着他消失了,那个生物刚才躺着的地方出现了一个火球。现在,他的声音直接出现在大脑中,而不再经由空气传播。
“他要你立刻去见他。否则,他说他会毁掉整座宫殿。”
“被烧伤的那三个也被打回原形了吗?”
“没有,”罗刹答道,“他们不存在了……”
“告诉我他的相貌!”悉达多费力地从自己的嘴唇中挤出了这几个字。
“他的身材十分高大,穿着黑色的马裤和黑色的靴子。上半身的衣裳很是古怪。有一只仿佛无缝的白手套,但只戴在右手上,并且一路向上延伸,从手臂一直环绕住肩头,裹起了他的脖子,最后将整个头部紧紧地包了起来。至于他的面孔,我们只能看见下半部分,因为他戴着一副很大的黑色护目镜,护目镜从他的脸上向外凸起,足有半掌长。他的腰带上挂着一个套子,是与上身衣物相同的白色材料——不过里边装的不是匕首,而是一根法杖。
在他的衣服下藏有一个凸起,就在肩膀和脖子相接的地方,仿佛是个小背包。”
“阿耆尼大人!”悉达多道,“你所说的是火神!”
“啊,必定是的。”罗刹说,“当我透过他的肉体注视他真正的自我时,我看见了有如太阳中心一般的光亮。如果真有一个火神,那一定是他了。”
“现在我们必须离开,”悉达多道,“因为这里很快就会有一场熊熊大火。我们没法同这个人对抗,所以还是赶紧走吧。”
“我不惧怕诸神,”陀罗迦道,“而且很愿意试试这一个的力量。”
“你无法打败火王。”悉达多说,“他的火杖是不可战胜的,那是死神送给他的礼物。”
“那我就把它夺过来,再用它来对付他自己。”
“任何人若试图使用它,都会付出视力和一只手的代价——所以他才穿着那样古怪的上衣。我们别再浪费时间了!”
“我必须亲眼看看,”陀罗迦道,“我必须这么做。”
“别因为你刚刚尝到的负罪感而轻率地走向自我毁灭。”
“负罪感?”陀罗迦道,“就是你教给我的那个微不足道的东西?那只啃噬你们人类内心的大老鼠?不,这不是负罪感,缚魔者。真正的原因是,除你之外,我曾是最为强大的,然而现在世上出现了新的势力。过去,众神并没有这样的力量。倘若他们果真变强了,那么他们的力量必须受到检验——由我亲自动手!我的本性便是力量,这本性让我与每一个新生势力对抗,要么战胜它,要么被它束缚。我必须一试阿耆尼大人的力量,我要战胜他。”
“但存在于这个身体里的不只是你自己!”
“这倒是……我保证,如果这个身体被毁掉,我会带你一起走。我已经以罗刹的方式增强了你的自我。如果这具身体死了,你会像罗刹那样活下去。我们过去也曾有过肉体,我还记得应该如何加固自我的火焰,好让它们能独立于身体。我已经这样做了,所以你无需恐惧。”
“多谢了。”
“现在让我们去面对烈火,然后熄灭它!”
他们离开皇家套间,走下楼梯。地下深处,韦德迦王子被囚禁在自己的地牢中,正在睡梦中抽泣。
挂在宝座后的帐幔掩藏着一扇门。他们拨开帐幔,发现巨大的接见厅里只剩下暗黑森林中的沉睡者和一个站在大厅中央的人。那人两只手臂交叉在胸前,一只白色的手臂,一只裸露的手臂。戴着手套的那只手用手指拈着一根银杖。
“看到他的站姿了吗?”悉达多问,“他对自己的力量满怀信心,他有理由这样自信。他是四大法王之一的阿耆尼。他的眼力极佳,只要没有障碍物,最遥远的地平线对他而言也近在咫尺;而且,他完全可以够到那么远的地方。据说,某个夜晚,他曾用那根法杖伤到了月亮。他的手套里有一个接触器,只要法杖的底部与之相碰,劫火就会喷涌而出,发出眩目的光芒,吞没一切物质、驱散所有能量。现在离开还不晚——”
“阿耆尼!”他听见自己大声喊道,“你要求觐见这里的统治者?”
黑色的护目镜转向他。阿耆尼翘起嘴角,摆出一个微笑,微笑终于化成了语言:“我就知道我能在这儿找到你。”他的声音带着鼻音,很有穿透力,“那一套貌似崇高的神圣玩意儿终于让你不堪忍受,只好逃之夭夭,对吗?我该怎么称呼你呢?是悉达多、如来、无量萨姆大神——还是就叫你萨姆?”
“你这个大傻瓜,”他回答递,“你们所认识的那个缚魔者——无论你用哪一个名字称呼他都好——总之,缚魔者自己成了被束缚的人。你现在有幸见到罗刹的陀罗迦,鬼狱之王!”
“咔哒”一声之后,护目镜变成了红色。
“是的,我看出你所言不虚。”对方回答道,“站在我眼前的正是一个被魔物附身的人。有意思。无疑也很难受。”他耸耸肩,加了一句,“不过,对我而言,消灭两个与消灭一个同样易如反掌。”
“你真这样想?”陀罗迦将双臂抬高到身前。
随之而来的是“隆隆”的声响。转瞬间。漆黑的树木越过地板,吞没了阿耆尼,黑色的树枝在他周围翻腾着。隆隆声还在继续,他们脚下的地板上升了好几寸。头顶上传来“吱吱”的响声和石块断裂的声音。尘土和沙砾开始纷纷落下。
一道眩目的闪光过后。树木全都消失了,地上只剩下短小的树桩和黑色的污迹。
天花板呻吟一声,轰然倒塌。
在他们从王座后的门退出去之前,萨姆看见那个人影依旧立在大厅中央,他将法杖举到头顶正上方,画出一个小圈。
一个闪亮的圆锥直射上去,融解了途中的一切。阿耆尼的嘴角仍然带着笑容,巨大的石块如暴雨般纷纷坠下,却没有一个落在他周围。
隆隆声还在继续。地板爆裂开来,墙体开始晃动。
他们“砰”地关上门。萨姆发现原本远在走廊尽头的那扇窗子竟忽地到了他身后,这样的速度让他不由得头昏眼花。
他们正朝天空、朝远处走,他的体内充满了刺痛、飘忽的感觉。他感到自己仿佛变成了液体,而一道电流正从中穿过。
凭着魔物那可以同时看到四个方向的视力,他看见了被他们远远抛在身后的帕拉芙得苏。从这样的距离望去,它几乎可以加上画框挂在墙上。城中央的高山上,韦德迦的宫殿正向内坍塌,一道道巨大的亮光从废墟中跃上天空,仿佛颠倒的闪电。
“这就是你想找到的答案,陀罗迦。”他说,“要不要回去,再试试他的力量?”
“当时我别无选择,我必须亲自试过。”
“现在让我再给你一个忠告。我曾说过他能看到最远的地平线。这绝非玩笑。如果他能很快脱身,把视线转向这个方向,他定会发现我们。我不认为你的速度能赛过光束,所以我建议你降低高度,以地面做掩护。”
“我已经让我们隐身了,萨姆。”
“阿耆尼的眼睛远超人类,可以看见红外线与紫外线。”
话音未落,他们已经开始快速下降。不过,萨姆还是最后看了一眼帕拉美得苏。韦德迦的宫殿已经消失,只剩下灰色山坡上的漫天尘埃。
他们如旋风般往南方急驰而去,终于,拉特纳迦利丝出现在他们脚下。他们来到查纳山,飘过山顶,落在鬼狱敞开的大门前。
他们走进去,关上大门。
“追兵很快就到,”萨姆说,“即使鬼狱也无法抵挡。”
“他们对自己的力量真是自信,”陀罗迦道,“竟然只派来一个人!”
“你觉得这种自信没有根据吗?”
“不。”陀罗迦答道,“但你提到的那个红衣人呢?能用双眼攫取生命的那个?你不认为他们本该派阎摩大人来,而不是阿耆尼吗?”
“是的,”他们往魔物之井走去,“我原本认定他会跟来的,现在我依然这么想。在我们上次见面时,我让他有些难堪。相信无论我到哪里,他都会尾随而至。谁知道呢,也许他现在就藏在鬼狱深处,等着伏击我们。”
他们来到魔物之井的边缘,走上了墙上的小径。
“他不在里边,”陀罗迦告诉他,“若有罗刹之外的人来到这里,那些仍被束缚在鬼狱中等待的罗刹一定会与我联系。”
“他会来的,”萨姆道,“当他来到鬼狱时,绝不会允许任何人挡住他的去路。”
“但我的族人会尝试的。”陀罗迦道,“这是第一个。”
路旁的壁龛中出现了第一团火焰。
他们走过时,萨姆释放了它,它像一只明亮的小鸟冲入空中,随后盘旋着往井底飞去。
他们一步步朝下走,火焰从每个壁龛中溅出来,流入空中。其中一些遵照陀罗迦的命令向上消失在井口,从外侧刻着诸神警告的那扇巨门飞了出去。
来到井底后,陀罗迦说道:“让我们将囚禁在洞穴中的那些全部释放吧。”
于是,他们穿过隧道和深深的洞穴,释放了囚禁在那里的魔物。
过了一些时候——究竟是多久,他难以判断——它们全部获得了自由。
罗刹们聚集在洞穴周围,所有的火焰密密麻麻地排在一起,它们的呼喊汇聚成响亮而稳定的声音,敲击着他的脑海,不断地循环、再循环。最后,他突然意识到它们在歌唱,这想法让他吃了一惊。
“是的,”陀罗迦说,“多少个世代以来,他们第一次这么做。”
萨姆倾听着自己头颅中的共鸣,在所有的咝咝声与光芒背后抓住一星半点含义,接着,与之相伴的感情化为他更加熟悉的词语和重音:
我们是鬼狱的军团,受人诅咒,
坠落的火焰,遭人驱逐。
我们是被人类毁灭的种族。
于是我们诅咒人类。埋葬他的名字!
诸神之前,人类之前,
世界原属于我们。
等神与人逝去,
它还会重回我们手中。
群山总会塌陷,大洋总要干涸,
月亮会从空中消失。
诸神之桥也不免分崩离析,
但凡呼吸的都难逃一死。
鬼狱的我们终将凯旋,
只等诸神失败,只等人类失败。
被诅咒的军团永不消亡,
我们等着,我们等着,直到再来的那天。
这歌声让萨姆战栗不已。它们一遍遍地重复,追忆着逝去的辉煌;它们满怀自信,相信自己能比任何力量坚持得更为长久。无论任何力量,它们只需一推、一拖,再加上长久的等待,等着不被它们认同的一切自食其果,消失在时间的长河中。那一刻,他几乎相信了它们所唱的,相信总有一天,世界会回复一片死寂,只有罗刹会存活下来,在废墟上空翱翔。
后来,他把心思转到其他事情上,强迫自己从这种情绪中走出来。但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有时甚至在好多年过后,这种情绪都会回来,困扰他的努力,嘲笑他的欢乐,促使他思索,让他悲伤,带给他负罪感,也由此使他变得谦卑。
过了一阵,先前离开的一个罗刹回到鬼狱,下至井底。他飘在空中,报告自己的所见所闻。说话时,他的火焰散开,变成了一个“T”形。
“这就是那辆战车的形状。”他说,“它燃烧着穿过天空,然后降落下来,停在南峰背面的山谷里。”
“缚魔者,你了解这艘飞船吗?”
“我曾听人形容过,”萨姆道,“这是湿婆大人的雷霆战车。”
“告诉我战车里有什么人。”他对那魔物说道。
“一共有四个,主人。”
“四个!”
“是的。其中之一是被你称为阿耆尼和火王的那个。另一个锃亮的头盔上竖着一对牛角——他的铠甲好似年代久远的青铜,但却不是青铜;铠甲上满是蛇的图案,似乎对他的活动没有丝毫妨碍。他的一只手上握着一把闪着微光的三叉戟,但是并没有盾牌挡在身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