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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周德东恐怖小说合集-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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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奶家给我留下印象最深的是咸鸭蛋,腌得特别好吃。
  她家的房子很奇怪,它不是正房,也不是厢房,而是一个土坯的圆形的房子,像粮囤。那时我家住的是厢房,如果说看不见厢房的五官,那么这个圆形的房子就没有五官。
  那一次,我在我奶家住了三天。我在那里听了一个惨烈的故事:20号有个妇女叫张彩云,开55型拖拉机。
  一天,她从林县拉化肥回来,横穿那个草甸子。
  (我在《穷追》一文中描写了那片草甸子,为了省事,现在,我把它们贴在这个故事里。)
  草甸子上有一条土道,时隐时现,都压不住茂盛的草。
  它耐心地向前方延伸着,像一把弯弯曲曲的刀子,刺向天与地的缝沿。
  55型拖拉机走在这条土道上。
  草甸子一片死寂。
  拖拉机轰鸣声巨大:“突突突突突突……”
  草甸子无边无际,令人想不出天比它更大。
  如果一只狐狸或一只兔子,一直朝前跑,决不会消失于坡坡坎坎,而会变小,变小,最后化成草甸子的肌肤上肉眼看不见的菌。
  那地方离20号还有百八十里,不见一个人影。
  张彩云开着开着,突然感到头皮发麻。
  她举目看看,前面荒草连天,天上有几朵定定的云,静静地悬挂着。
  没什么东西呀。
  但是,她还是加快了行驶的速度:“突突突突突突!……”
  走了一段路,她感到全身又像过了电一样掠过彻骨的冷意。
  真是怪了!
  接着,她的拖拉机就突然灭火了。
  她跳下车,打开滚烫的机盖,检查。油路、电路都没毛病。
  折腾了半天,拖拉机还是打不着火。
  她停下手,烦躁地在草地上坐下来。
  她坐在了拖拉机的阴凉里。
  草甸子燥热,一片死寂。
  毒辣的太阳高高地照耀,水气都被阳光吸食了。
  地气软软地晃动,地平线显得更远。
  高高低低的花草好像干涩的舌头,舔着张彩云的脚脖子,有些痒。
  她挠了挠,就有了四道白印印。
  有虫唧唧叫。
  冒炊烟的家遥不见踪影。
  无边无际是一种自由,有时候却是更可怕的束缚。
  张彩云看身旁的花,紫鸭嘴,蒲公英,喇叭花,太阳花……
  张彩云的眼睛越看越远……
  突然,她睁大了眼睛!
  有一群毛瑟瑟的东西在远处的草中隐现。
  她惊怵了,一下跳起来,跌跌撞撞地爬进驾驶室。
  她的双手都不好使了,关了几次车门才关紧。
  她土生土长,她知道那一群和草颜色相同的东西是什么。
  狼群迅速冲过来,有几十条,它们乱纷纷地围着55型拖拉机转圈,一边转一边抬头看张彩云。
  那些狼竟然都不叫。
  张彩云的脸都白了。她身体麻木,呼吸紧促。
  她知道这些异类的强大。
  它们的牙比人的牙长七倍,最擅长撕咬骨肉。
  它们的四肢异常健壮,在草丛中奔跑比她的拖拉机要快七倍。
  它们的肚子都瘪了,一点食物都没有。
  它们转眼就会撕光自己全身的肉,再吃掉大脑,眼珠,五腑六脏,最后再把所有的骨头都嚼碎,吸尽骨髓。
  为此,它们还会争抢,甚至打斗,最后说不准有一条狼会被咬死。
  它们离去的时候,驾驶室里只剩下一堆头发……
  张彩云已经不会动了。
  别说一群狼,就是一条狼,她最后剩下的也只会是一堆毛发。
  那些狼显然不甘心就这样围着张彩云转,它们上窜下跳,开始朝车上爬。
  55型拖拉机的驾驶室四面都是玻璃。
  张彩云像泥塑一样坐在驾驶室的正中。
  那些狼身手敏捷,转眼,驾驶室四周就爬满了狼,几十条啊。
  它们要进入驾驶室,它们的午餐在里面。
  张彩云看见无数的爪子,无数毛烘烘的肚子,无数尖尖的耳朵,无数闪烁的眼睛,无数沉重的大尾巴,无数惨白的牙……
  张彩云现在的问题是,马上被吃掉,还是迟一会儿被吃掉。
  狼在忙碌着,无数的爪子在抓挠车窗,那声音极其难听。
  随着那抓挠的声音,张彩云的心一阵阵抽搐。
  张彩云在等待着。
  她抖得像筛糠。
  她紧紧盯着那些只隔一层玻璃的狼。
  狼是异类。
  它们有长长的尾巴,它们的耳朵是竖立起来的,它们的四肢细如竹竿,它们的身上长着毛……
  它们这些特征跟人截然不同,偏偏有一个器官跟人是一模一样。
  那是眼睛。
  可以这么说,所有狼都长着一双人的眼睛。
  也可以这么说,所有的人都长着一双狼的眼睛。
  那些狼一边忙碌一边偶尔看张彩云一眼,人和狼的目光碰到一起,彼此都意会神通,心照不宣。
  它想吃她,她不想被吃。
  它们从张彩云的眼睛里看出了她的惊恐。
  它们的脸上没有显出得意,它们表情木然,只是抓紧破坏车窗,一声不吭。
  太近了,四面的狼都离张彩云咫尺远,仅仅是隔着玻璃罢了。张彩云甚至都好像听到了它们那粗重的鼻息声。
  张彩云突然举起自己的胳膊来,她看了看自己的肉。
  她胳膊上的肉并不像其他女人那样又白又软又嫩,她天天出车,经常劳动,胳膊上的肉显得黑红,甚至有几分结实。
  她呆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体。
  她看见了她的前胸。
  她穿的是一件粉色的低领半截袖,她看见了自己的乳房,那乳房还白一些。
  她开车接触的人多,她知道有很多男人都打过她肉体的主意,他们想方设法,献殷勤,抛媚眼……
  这些肉就要喂狼了!
  有的狼开始用脑袋撞玻璃:“嘭!嘭!嘭!……”
  张彩云知道快完蛋了。
  她要崩溃了。
  这时候,她猛地想起车上的工具箱里有一把蒙古刀。
  那刀很小,双刃,极锋利,刀把上镶嵌着玉石,十分漂亮。
  那是早上从林县出发的时候,化工厂一个开卡车的司机给她的。
  那个卡车司机也姓张,他比张彩云小四岁,长得有点瘦小,但还算周正,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没讨到媳妇。他一直对张彩云很好。
  今早上他说,一个女人家跑长途,还是有个硬东西心里踏实。
  说他一直对张彩云很好,主要有三个例证:一是他一见了张彩云就笑吟吟的。
  二是有一次张彩云的车在林县县城里被警察扣了,哭着找到他,他找人帮张彩云要了出来。
  三是有一回,他请张彩云到饭馆吃过一次饭。
  他从不吃肉,那次,他专门给张彩云要了一盘肉。
  他说那是狼肉,一般人都没吃过。
  张彩云以前没吃过狼肉,她吃过兔子肉。
  那次她吃狼肉没觉得好吃,有一股土腥气,她想那一定是兔子肉。
  张彩云伸手就把蒙古刀从油腻腻的工具箱里摸出来,攥紧了。
  她知道,蒙古刀抵挡不了这些狼,就是有枪也没有用。
  但是,她的心中有一种强烈的仇恨,在被吃掉之前,她要刺向那毛瑟瑟的肚子,刺向那白灿灿的牙,刺向那绿莹莹的眼睛……
  能扎死一条算一条。
  她原来心里只有绝望和惊恐,而想起蒙古刀之后,却燃起了仇恨的熊熊大火。
  那些狼极其聪明,它们立即效仿,都开始用脑袋撞玻璃:“嘭!嘭!嘭!嘭!嘭!嘭!……”
  拖拉机的风挡玻璃是很结实的。
  直到这时候,张彩云才知道狼的脑袋有多硬,车窗玻璃竟然被撞碎了。
  最先碎的是前面的玻璃。
  随着那玻璃漏了一个窟窿,张彩云的大脑一片空白。她一直没有哭。
  她的车被警察扣了时,哭了。
  哭是给人看的,当一个人要死的时候,就不会哭了。
  一只狼爪子伸进来,张彩云闭上眼睛猛地用蒙古刀切下去!
  也许是因为那刀太快了,也许是因为她用力太猛了,那只狼爪子竟然齐崭崭地被切下来。
  幸好那刀是双刃,否则,她也许会用刀背切下去。
  那条狼惨叫一声,把那断了爪子的前肢抽回去。
  但是,它并没有翻落到车下去。它的眼睛蓦地射出凶残的光,死死盯着张彩云的眼睛,把那一只没有爪子的前肢缩回胸前,嚎叫着,更加猛烈地撞玻璃。
  血染红了它前胸杂乱的毛。
  “嘭!嘭!嘭!……”
  那窟窿越来越大了。
  “嘭!嘭!嘭!……”
  另外几面的玻璃也出现了裂纹和漏洞。
  张彩云看着掉在自己怀里的那只毛烘烘的狼爪子,感到很恶心。
  那爪子还在软软地动。
  玻璃不断掉下来:“哗啦,哗啦……”
  那些狼的表情不再像刚才那样心不在焉,它们的眼神变得急切、凶狠、疯狂。
  玻璃漏了,它们已经闻到了张彩云散发的人肉味。
  一颗狼脑袋伸进来,又一颗狼脑袋伸进来……
  张彩云狂乱地惨叫起来,举刀乱扎。
  那些坚硬的狼脑袋扑过来,一张张狼嘴咬住她的脖子,咬住她的肩膀,咬住她的脸……
  她闻到满鼻子浓郁的腥臭味。
  她惨烈地嚎叫着。
  她眼看着自己被一张张狼嘴撕扯。
  她眼看着自己的肉在一张张狼嘴里咀嚼、吞咽。
  她眼看着一条接一条的狼钻进驾驶室,把嘴伸向自己。
  她眼看着自己的血把驾驶室溅红了……
  那群狼散去的时候,驾驶室只剩下了铁框架。
  驾驶室里到处都是碎玻璃。
  还有一堆血糊糊的毛发。
  还有一只僵硬的狼爪子。
  张彩云的丈夫叫穆万江。
  他是个很老实的农民,平时很少说话。
  他没有脾气,没有火气,在家里张彩云是支柱。
  是一个到甸子上割碱草的村民发现了这凄惨的场景。
  他不是20号的人。他记住了车号,到林县报了案。
  20号归黑龙镇管辖,黑龙镇归清泉县管辖。
  于是,林县把这个情况通知给清泉县,清泉县根据车号找到了穆万江。
  穆万江接到通知,赶到出事地点,已经是第四天下午。
  屯子为穆万江派了一辆拖拉机车。
  会计也去了。
  他带了四五个村民,陪穆万江。
  穆万江到了出事地点,他爬上那辆55型拖拉机的驾驶室,看见了媳妇的一堆头发,呆了。
  他一直坐在那里怔忡。
  大家都在下面观望。
  就这样过了一个多小时,穆万江才慢慢弯下腰,把那血糊糊的头发捧起来,用一只手慢慢地抚摩,梳理。
  天快黑了。
  穆万江还在为张彩云梳头。
  几个人在下面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会计终于仰头轻轻地说:“万江,我们得走了。”
  他叫了三声,穆万江好像才听见,他慌张地点点头,然后,抱着媳妇的头发下了车……
  从那以后,穆万江一下变了一个人。
  他还是不爱说话,变的是他的眼睛。
  我说人的眼睛和狼的眼睛一样,那只是说形状,人的眼神和狼的眼神决不相同。
  而穆万江的眼睛变成了狼。
  他没有再找女人。
  他一直孤独地生活。
  他养了十几条细狗。清一色,都是白的。
  他成天扛着双筒猎枪,在草甸子上转悠。
  大家都知道,他的目的不是打猎,而是复仇。
  他出发之前,把那十几条细狗都用铁链子锁在院子里,几天不给它们吃一点食物。
  在狗们饿得满院子乱窜、狂吠的时候,他低着头磨一把重三公斤的剁骨菜刀:“霍!霍!霍!——”
  先后有两条狼被穆万江消灭。
  穆万江发现了狼的踪影,眼睛立即就变绿了,他举枪,瞄准,扣动扳机:“嘭!——”
  他散发的铁砂弹是不会要狼命的。
  他放枪更大的含义是向狗发出命令,于是,那十几条饿疯的细狗立即追上去,它们在草丛中奔跑的速度风驰电掣。
  就这样,惨剧又发生了。
  那条狼先是受了伤,它忍着巨痛一瘸一拐朝前逃窜。
  那十几条细狗转眼把狼追上了,狗和狼咬成一团,狼终于寡不敌众,哀号着倒下了,十几条细狗把它团团围住,吃它。
  从那些细狗撕咬的动作看,开始狼还在反抗,渐渐它不挣扎了,那些狗吃得越来越从容。
  最后,那狼就只剩下了皮毛和骨头。
  当然,平时很难发现狼的踪迹,更多受连累的是兔子之类,它们都死在饥肠辘辘的细狗牙齿下。
  但是,他经常可以找到狼窝。
  他坚决不让细狗吃狼崽。
  开始的时候,有的细狗朝狼崽扑,当场被他用枪放倒了。
  其它的狗再也不敢了。
  他用锋利的剁骨菜刀,剁狼崽。
  他开始总是剁狼崽的四个爪子,接着剁四肢,再接着剁尾巴,最后剁脑袋……
  狼崽在惨叫,狼崽的叫声像小孩。
  穆万江把一条条狼崽分解之后,再把那些尸块组装在一起,很完整地摆在狼窝旁,然后带着细狗离开。
  半年多,他亲手剁了几十条狼崽。
  张彩云的死是真事。
  她死于一九七二年夏。
  她连尸身都没留下,只剩下头发。
  她生前,我没有见过她。我去我奶家的时候,她已经死半年了。
  关于她惨死的描写是我的想象。
  真实情况应该比我的想象还要恐怖。
  当时,几十条狼包围驾驶室的情形,张彩云临死之前的心理……
  没经历过的人谁都想象不出来。
  不过下面是我亲身经历的。
  那记忆已深深刻在我的脑子里,一辈子都忘不掉。
  那天,我姐领我去草甸子上挖草药,回我奶家的时候,天黑了。
  黑压压的草甸子像我奶家的房子,是圆的,根本没有方向。
  我们迷路了。
  我姐抓着我的手,跌跌撞撞在草甸子上奔走,我们的心里无比惊恐。
  我的心里一直想着那饥饿的狼群,想着那只剩下毛发的张彩云,想着那一条条被剁碎的狼崽……
  起风了,风远远地在嚎叫。像女人在哭。
  真的有女人在漆黑的草甸子上哭!
  我和我姐几乎是同时感觉到了那是女人的哭声。
  她一下抱紧了我。
  或者是她先听见的,她触电一样抱紧了我,而她的惊怵使我确定了那就是女人的哭声。
  我姐的身体很凉,我能感觉到她在剧烈地抖。
  那哭声裹挟在浩浩荡荡的风声里,断断续续。
  实际上,那不是哭,是嚎,是没有泪水滋润的干嚎。声调悠长,焦枯、惨烈,令人毛骨悚然。
  就像一个人被活活扒了皮一样。
  我也怕极了,但是我竟一点都不抖。
  我相信如果我是跟着父亲,不会这样怕。
  我姐太脆弱了,太单薄了,她哭起来。
  想想,她当时也不过十九岁。
  我家那里说的都是虚岁,实际上,她只有十八周岁啊。
  她的哭扰乱了我的听觉,我听不清那女人的哭声了。
  七岁的我就有一种男子汉的气势,我说:“姐,有我呢,你别哭。”
  这一说,我姐抱住我的头,哭得更厉害了。
  那女人的哭声时远时近,时隐时现。
  我拉着我姐的手:“走啊!”
  实际上,当时我们已经接近20号屯子了,只是因为太晚了,屯子里家家户户都睡了,没有一盏灯火,我们就找不着了。
  那时候,我们已经看见了屯子的轮廓。
  我的眼睛不自觉地瞟向屯子头的一棵孤树。
  就像对厢房的感觉一样,我同样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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