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士无双-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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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子锟奇道:“一帮挑大粪的,有这么牛逼?”
薛平顺道:“我当巡警的时候,和他们打过交道,你别小瞧这个行当,这可是康熙年间就形成的行业,咱北京城几十万的人口,吃喝拉撒那可是个大数字,家家户户的马桶、粪坑,街头巷尾路边的马拉狗屙的野屎,谁来管?政府不管,巡警不管,就是这伙人管,掏了大粪挑到城外卖给农民从中渔利,以前叫粪夫,后来做大了,开了粪厂,雇了工人,就成了粪阀了。”
陈子锟道:“真是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挑个粪都能挑成门阀。”
薛平顺笑了笑,说:“可不是,大的粪阀,手底下几百个工人,十几条粪道,一条粪道就是五六百大洋的收入,可比开车厂拉洋车还赚钱,这里面门道很多,有旱道水道之分,旱道就是背着篓子拿着粪勺子刮粪,水道就是帮人家清洗马桶,赚点小费,除此之外还有跟挑道,专门收集刷马桶的粪水卖给城外的农民,干好了也能够一家人的嚼谷。”
陈子锟听得目瞪口呆:“赚钱一条龙啊,要不咱也去掏大粪。”
薛平顺道:“北京城的粪道早就划分好了,那可是一条条人命填出来的,谁也插不进去,就连巡警说话都不好使,早先掏粪都是免费的,现在不但收钱,还要给人脸色看,得罪了他们,十天半个月不给你家掏粪,你找别人,谁也不敢来,最后还得求他们。”
陈子锟这下明白了,林宅遇到的就是这种不讲究的粪阀。
“咱家的粪坑也满了,是不是没给他们红包,也不来掏了?”陈子锟问道。
薛平顺道:“他们按年结算,咱们宅子去年的费用赵镖师结清了,今年还没人门来谈。”
陈子锟明白,这帮掏粪的有恃无恐,以为这一行旱涝保收,所以才有了今天林宅门前的一幕。
……
第二天一早,林先生刚走出大门就滑了一跤,爬起来一看,地一层污浊的冰,隐约还有粪便痕迹,不知道是谁趁深夜浇了一些屎尿在自己门口,硬是冻成了冰。
林先生感觉受了侮辱,勃然大怒,也不衙门了,直接奔警所去了,一位巡官接待了他,林先生递自己教育部的片子,把事情一说,巡官啪的一个立正,信誓旦旦的表示,一定严办此事。
回来后,林先生又再次吩咐张伯,换一家掏大粪的来,务必把卫生问题解决。
可是当他从衙门回来后,却发现家门口又有一滩屎尿,而且是新鲜的,臭气熏天不说,连走路都要。
林先生彻底震怒,再次去了警所投诉,这回接待他的是一位年轻的巡警,他直截了当的告诉林先生,挑粪的从你家门口过,洒一些粪尿也是在所难免的,掏粪的和户主之间是雇佣关系,人家不乐意帮你家掏粪,巡警也管不着。
林先生虽然读了不少,但也不是呆子,听了这话自然明白,回到府,果不其然,张伯报告说,没人愿意来府掏粪,说后宅胡同是孙老板的粪道,旁人不好过界。
“这帮苦力,当真没有王法了。”林先生又愤怒又无奈,家里的粪坑问题必须解决,难道还能自己亲自出马掏粪不成,就算亲自掏粪,那掏出来的粪如何处理,如何运输,问题一个接着一个,根本无法解决。
家门口臭气熏天,后院茅房粪满为患,太太喋喋不休的唠叨,张伯头还缠着绷带,林先生哀叹一声,准备再次前往警所,请巡警出面说和,该给多少钱就给多少钱,自己认了。
正要出门,却见有粪夫门,高高的个子,背着篓子拎着粪勺,脸遮着一块布。
第四十六章 为粪而战
林先生正在着急火,忽然看到粪夫门,自然满心欢喜,掏出两块钱吩咐张伯道:“好好招呼,该给多少别吝啬,我还有事,先走了。”
张伯道:“先生,一准给您办的妥妥的。”
送走了林先生,张伯才问那粪夫:“小陈,你怎么来了?”
粪夫打扮的人正是陈子锟,他换了一身又脏又破的衣服,戴着旧棉帽,背着荆条篓子,和平日里干练整洁的车夫模样大相径庭,怪不得林先生没认出来,不过可瞒不过张伯。
陈子锟说:“咱们街的粪夫实在不像话,我气不过,就自己动手了,听说您老到处找掏粪的,我寻思掏一家也是掏,两家也是掏,就过来帮忙了。”
张伯大受感动,把他拉进门房说:“天冷,先别忙干活,喝碗热茶暖暖身子。”
陈子锟掏出两个纸包说:“给你带了两包茶叶,也不是啥好的,您凑乎着喝。”
确实不是什么好茶叶,很一般的茉莉花茶,不过比起张伯平常喝的高碎来还是高了一个档次,当时张伯就又哽咽了,他只是简单提过自己喜欢喝茶,人家小伙子就记在心,买了两包茶叶来孝敬自己,茶叶贵贱不说,难得的是这份尊老的心啊。
再联想起自己两个不孝顺的儿子,张伯就更是越看陈子锟越觉得喜欢,恨不得能有一个女儿,好把这小伙子招了当姑爷。
喝饱了茶叶,张伯领着陈子锟去后宅掏粪,经过厢房的时候,陈子锟还特意朝林文静的房间瞄了一眼,正好看到心人坐在窗子后面读,一颗心顿时砰砰跳了起来。
“咦,你不是那个车夫么?怎么又成了掏粪的了?”林妈迎面走来,发出质疑,陈子锟的乔装打扮并没有瞒过她的火眼金睛。
张伯赶紧把林妈拉到一边低声解释,说现如今全北京城的掏粪工都不愿意接咱家的活儿,就人家小陈古道热肠来帮忙,你要是把他撵走了,我可再也找不来第二个。
林妈虽然素来讨厌陈子锟,但也是个拎得清的角色,茅房里臭气熏天,太太早就叫苦连天了,再这样下去,倒霉的可是自己。
于是她赶紧换笑脸:“要我搭把手么?”
两个大老爷们在,自然用不着她帮手,但林妈还是热心的拿来扫帚和铁锨,闲扯了几句就躲到一边去了。
通常小四合院里是不设茅房的,住户出恭都胡同里的官茅房,但林先生一家人是南方来的,又是衙门里班的斯文体面人,怎么可能去外面和那些平头百姓一起挤茅房呢,所以林家在东厢房南面设了一个茅房,这个位置在风水说是“煞”位,用茅房的污秽之气可以镇住。
茅房就是个露天的小屋子,里面用砖头砌了个粪池子,白天可以直接在茅房出恭,晚就在房里用马桶解决,然后倒进茅房,再由掏粪工把这些秽物掏走,往常掏粪工三天来一次,逢年过节稍微慢点,十天半月一次,掏粪工们也会借着这个当口向主人家讨些酒钱红包之类,确实算是惯例。
可林家是南方人,向来没有给刷马桶红包的规矩,而张伯以前也没给人家看过大门,所以就得罪了那掏粪工,一来二去造成这副局面,张伯并非一把年纪活在狗身,只是脾气倔了一点而已,他当然明白此事和自己脱不开干系,所以卖力的帮陈子锟干活。
林宅人口不多,所以产量也不算太高,远没有紫光车厂茅房里的景色壮观,再加冬天冷,秽物都冻得挺硬,用铁锨和粪勺铲到篓子里,再用水冲刷一遍,撒石灰,茅房旧貌变新颜,林妈进来参观,顿时眉开眼笑。
张伯也很高兴,把林先生给的两块大洋都塞给了陈子锟,陈子锟推辞不得,只好收下,背着粪篓子走了。
张伯送到大门口,目送他远去,再次发出感慨:“多好的小伙子啊。”
陈子锟背着粪篓子意气风发的走在胡同里,快活的好像三伏天吃了冰镇西瓜,终于又可以光明正大的出入林宅了,为了能看林小姐一眼,再苦再累都值得。
他兴高采烈的走着,没注意到路边官茅房里出来一个粪夫,狐疑的瞅了他半天,又看看林宅的大门,似乎明白了些什么,推着独轮粪车走了。
粪夫回到了位于外城天桥北龙须沟附近的粪厂,这里靠近臭水沟,地方空旷,居住的都是赤贫的百姓,于记粪厂就设在这里,老于家是山东人,自打乾隆年间进北京干掏粪的行当,至今已经有不少年头了,也从一个掏粪工渐渐演变成偌大一个粪厂,手底下十几条粪道,几百个粪夫。
所谓粪道,不但指旱道水道跟挑道这些门路,也指粪业的资源,一条胡同,一片街区,就是一条粪道,北京城里掏粪的主儿多了去了,起码有千把两千号人,要是谁都乱去别人的地盘掏粪,那规矩就乱了,所以有了粪道的区分,不同粪道的粪夫,是绝不可以跨过界的,要不然势必引起流血冲突。
石驸马大街就属于于记粪厂的粪道,于德顺年纪不大,三十来岁正当年,平时也不总是坐在粪厂里操持,而是亲自背着粪篓子拿着粪勺去干活,他为人仗义,出手大方,和巡警、卫生署的关系都处的不错,对手下粪夫更是照顾有加,在北京城粪业里绝对算一号人物,有好事者送他一个称呼“粪王”。
于德顺正坐在粪厂里看着工人们干活,一大片平地,粪便摊开了在阳光下暴晒,晒成干燥的粪饼好拿去卖给农民当肥料,如果不经过这一道工序,价格就要大打折扣。
粪厂里臭气熏天,一般人要是走进来都能熏晕过去,可是于德顺从小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嗅觉早已对这个免疫了,在他看来,这些肮脏的东西就是铺在地的一层铜元。
粪夫颠颠的过来,报告道:“于爷,大事不好了。”
于德顺拿着小茶壶滋溜滋溜喝着茶,眉头都不皱一下,北京城里有啥事是粪王摆不平的,笑话。
梆梆的就一个字。
“石驸马大街有人抢咱们的生意……”粪夫将自己看到的事情叙述了一遍,于德顺站了起来,嘴角漾起冷笑,放下茶壶道:“有人敢抢生意,我看他是活得不耐烦了。”
昨天,于记粪厂的一个伙计在石驸马大街后宅胡同挨了揍,事情的原委,于德顺已经弄清楚了,是自己手下人嘴不干净,骂了老年人,挨打那是他活该,于爷并不打算出头,但是于记粪厂的规矩不能坏,过年过节的酒钱红包必须要给,谁不给就不去掏他家的粪,而且不许别人去掏,直到这家人屈服为止。
就算是什么总长次长家的茅房,粪王都是一视同仁,长期以来,这套招数无往不利,因为谁也犯不为了那一两个小钱和掏粪的过不去,可现如今竟然有人不给粪王面子,跨界掏粪,简直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你看清楚了么,是谁家的人,李逢吉还是孙兴贵?”于德顺问道,他说的这两个名字,都是京城粪业的翘楚人物,和自己一向不对付。
“于爷,我看清楚了,不是李家的人,也不是孙家的人,是新来的。”粪夫答道。
“有意思了,走,看看去。”于德顺一摆手,立刻有几个年轻力壮的粪夫停下了手的活计,拿着粪勺跟着于爷出去了。
按照于德顺的估计,来抢粪道的人绝不会只掏一户宅子,整个胡同的大粪他们都得抢,所以一时半会走不掉,兴许能堵在路。
此时紫光车厂里一帮人正对着大锟子挑来的两篓子大粪发愁,人家都是往家里挑米面粮油瓜果蔬菜,咱家这位爷倒好,挑回来两大篓子米田共,这是唱的哪一出?
薛平顺问他:“大锟子,你弄这个是?咱又没有地要肥田。”
陈子锟道:“您误会了,我是帮人家掏茅房去了。”
薛平顺道:“这样啊,那赶紧拿出去倒了,咱留这个没用,栋梁,去把这两篓东西倒到胡同茅房里去。”
正在一旁擦车的王栋梁赶紧过来,挑起两个篓子就出去了,不巧的很,刚出门就遇到了气势汹汹的于德顺一行人。
粪王和他的手下们倒不是奔着紫光车厂来的,而是抄近路去石驸马大街,这个寸劲儿,正好被他们撞到背着粪篓子出来的王栋梁。
于德顺一看,这还了得,你小子是想连这条粪道的生意也抢啊,当即一挥手:“给我打!”
粪夫们二话不说,挥舞着粪勺打过去,可怜王栋梁稀里糊涂就挨了一顿胖揍,倒在地,大粪浇了一身,木制的粪勺虽然不如铁器打人好使,但是又臭又硬,勺子里积着陈年的老粪,宛如一层装甲,打在身也不舒坦。
王栋梁被他们打得嗷嗷直叫,车厂里的人听见了,奔出来一看,居然有人打门来了,一声大喊:“兄弟们,抄家伙!”车夫们拿着扫帚铁锨木棍,冲出来和粪夫们打作一团。
粪夫和车夫,都是苦力行的一分子,打起架来不分伯仲,不过有了陈子锟的参与,胜负基本就是一边倒的事情了,几分钟后,于德顺带来的人马就全部横卧街头了,就连粪王本人都挨了陈子锟一记鞭腿,差点爬不起来。
“来紫光车厂找茬,瞎了你的狗眼。”陈子锟恶狠狠的骂道。
第四十七章 师父出马
于德顺到底是京城的粪王,被打得鼻血长流,依旧气势汹汹,胡乱抹一把脸的血,冲薛平顺抱拳道:“爷们,领教了,我是于记粪厂的于德顺,今天的事儿咱们没完。”
他是把薛平顺当成紫光车厂的老板了,也难怪,这里面就数他年纪最大,又是当过巡警的人,大小场面都见过,气度那些车夫就不一样。
薛平顺刚要说话,陈子锟站了出来,抱着膀子居高临下看着于德顺道:“横行乡里,聚众斗殴,还敢威胁良民,你好大的威风。”
一个粪夫跳将起来,鼻子青筋一条条的,指着陈子锟喝道:“威风怎么了,你知不知道和谁说话呢,北京城的粪王,于爷!”
陈子锟哈哈大笑:“敢情你们这帮掏粪的都掏出优越感了,还粪王,哈哈哈。”
紫光车厂的车夫们也跟着捧腹大笑起来,虽然都是卖力气混饭的下层贫民,但车夫们总还有些职业荣誉感,觉得比掏粪的高出一个档次来,再加打架占了风,自然洋洋得意。
于德顺脸青一阵白一阵的,今儿个轻敌了,只带了三四个弟兄出来,结果让人一顿胖揍,眼前这个大个子显然是练家子,自个儿虽然也跟师傅学过三年拳,但在他面前一个回合都过不了,好汉不吃眼前亏,他一抱拳:“未请教?”
“陈子锟。”
“走!”于德顺一挥粪勺,带人撤了。
粪夫们骂骂咧咧的走了,车夫们哄笑着调侃道:“这就走了,再玩会啊。”
回到粪厂,于德顺气的把心爱的小茶壶都摔碎了,粪夫们更是义愤填膺,准备召集人手大干一场,但是于德顺却阻止了他们。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啊。”粪王摩挲着下巴沉吟道,忽然一拍桌子,“请闫大哥来,约他在茶楼碰面。”
闫大哥名叫闫志勇,是于德顺的结拜兄弟,北京武行里成名的人物,去年又拜了打遍京师无敌手于占魁为师,帮他操持武馆,要论拳脚的工夫,闫志勇在北京城起码能排进前五十名去。
一听到要请闫大哥出马,粪夫们立刻兴奋起来,一个腿快的飞奔着去了,武馆距离粪厂不远,一刻钟后回报,闫大哥答应帮忙。
粪厂太臭,不是谈话的所在,于德顺在茶馆里约见了闫志勇,简单把事情叙述了一遍,闫志勇沉吟道:“你说的这个人,叫陈子锟?”
“对,就是这个名字,二十郎当岁的样子,个头挺高。”
闫志勇一抱拳:“还有事,回见您呢。”
于德顺赶紧拉住他:“闫大哥,这是怎么话说的?”
闫志勇道:“打败我师父的,就是陈子锟,不是我不帮你,是帮不了,对不住,先走了。”
他这就匆匆离去,丢下一个于德顺目瞪口呆,傻傻的坐了一会,茶水都凉了,老于家在京城干掏粪的行当,到他这一辈有六代人了,莫非就要坏在自己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