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弓蛇影-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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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地上跪了很久,一动不动,若非睫毛尚在偶尔颤动,看上去便如雕像一般。
过了不知多久,珠帘内一道沙哑声音响起:“自来无人知晓孤行迹,如何此次便出了岔?据此尔等已难辞其咎,何况那边动静,迄今未有进展。”
“末将知罪,请主人责罚。”兰寻剑神色未变,平静答道。
帘内的人顿了顿,道:“孤自是晓得,今次未必汝之疏漏。然,若要汝死,此刻早已死了千万回。此中含义,还望汝仔细思量。”
“末将明白。”兰寻剑道。
那人似是微微叹了口气,良久,又道:“如此,汝执意要留乌有,孤暂且不做阻拦。然,唯有一点,想来还须得提点汝一句……”
他又停了停,缓声道:“如今无论是哪一方,盯上尔等性命者,十之□□。”
兰寻剑神色一凛。
未及他回话,里面那人又道:“孤今日言尽于此。你且去罢。”
兰寻剑应了声是,又在原地跪了半晌,方才起身。
甫一起身,里面又传来声音唤道:“小九。”他立刻应道:“末将在。”
那人似乎思忖了片刻,道:“无他,你去罢。”
兰寻剑再次应了,俯首退出门去。
出了门,是一条长长的甬道,先前一段黑黢黢的,两边青砖墙似乎有斑驳痕迹,看来已是有年头的工程了。原来刚才所在乃是一处暗室。走了一段,渐渐明亮起来,只见两侧隔一定距离便设有小型灯台,其上竟俱是放的随珠,光莹润洁,且一见便知价值惊人,正所谓“昼视之如星,夜望之如月”,隔很远放一颗,也可使道内不致昏暗不明。
甬道一路有明显斜向上的坡度,看来,这暗室很可能是设在地下。
这条道走了约莫半柱香时间,甬道坡度平缓起来,兰寻剑一路神色在随珠光芒下掩映不定,不知在沉思什么。甬道到了头,是个手执长矛侍卫模样的人在门边把守,见他到了,便轻轻按了门边不知什么机关,只见那门整个的挪了开去。
虽说是门,也不过只到半身高度,勉强只能叫做出口。兰寻剑不得不弯腰探出去,出得外面来,只见旁边斜斜放置一只朱漆木柜,他轻运掌力,将那木柜推到出来的地方,挡住出口,而出口的门早在他出来那一刻便在身后关闭了。
环视四周,见多识广的诸君便可看出,这乃是一间宽大佛殿的后门,且很有可能是大雄宝殿。兰寻剑出来的地方其上,栩栩如生一幅直通殿顶的宏伟浮雕,便是描绘的南海观音与诸神。而刚刚他推回去的柜子,便是设在这殿内佛前常见的功德箱。
此时兰寻剑已绕过去走向另一侧的正门,随着他的步伐,整个佛殿的结构渐渐清晰,十八罗汉、佛祖及比丘像,佛前长明灯,铜碗清水,莲花蒲团。殿内十分安静,迈过高高门槛,到了外面院中,有位年轻小僧正洒扫庭除。兰寻剑经过,那僧人双手合十默念了句什么,他也依样回礼,随即出了院子。
这大雄宝殿前,自然只是偌大寺院中央的一部分,又走了好一会,才算出了寺院。此处究竟是皇家寺庙,手笔非同一般,一路禅门虚空金菩提,四海苍生如梦中,绵亘虹梁雕刻华榱,灵芝披崖仙花覆沼不在话下。
算来,这暗室设在如此一间寺中,理应是十分不稳妥的。然,这一路走来,却除了几位僧人,未见其他,可见这寺院已是被皇家定为私有,寻常人等难以进入。一则,这院中四散面相平和慈悲的僧人,必然个个身怀绝技;二则,在苔泉石壁竹风古树间,又必有来无影去无踪的影卫死士之类,以护全寺秩序。
不多时,兰寻剑已下至半山。正值三更时分,今夜月色并不晴明,循着山顶寺门通下来的石阶两侧设有灯台,内里却并无烛火灯光,想来是夜间出入此地之人大多不需要这东西。倒有萤火若隐若现从山间林里草丛流溢出来,整个情景显得诡异非常。
“你记住,这把剑要与你的性命同在。”
靴子在地上发出轻微一声,兰寻剑站住了,随即又摇了摇头……为什么无论过了多久,那些回忆还仍然那么清晰,清晰到毫发毕现,清晰到每每深夜时候,都会不由自主地出现在眼前?
“师父,我为什么不能出去?”
“九儿,等你长大了,自然便能出去。”
他扬着稚嫩的脸,不解地盯着师父。
那男人微微闭起眼,叹了口气,没再说话。
那雨连下了三天。他一直站在院里练剑,昼夜不歇,舞动的剑光如同张扬游走于无垠海洋的白蛇,教人看不清踪迹。
整本剑谱,连着师父手抄后又烧掉的当年遗失的那几篇,他练习了无数遍。最后一个动作,在空中翻转以剑触地,侧旋落下,剑从身后抛出,划过完整的弧线准确回到手中。
吱呀一声,身后的门开了。
“师父!”他惊叫出声,不过几天时间,师父竟已须发尽白!
看起来蓦然苍老的师父摇摇晃晃走过他身边,见他仍维持着那个姿势与目瞪口呆的表情,只轻轻抬手扶正了他指向前方的剑。
“西风满天雪,何处报人恩……哈哈哈……”那苍老的人一步一晃走出了院子,仰天大笑。末了口中念道,“九儿,只有你长大了,你才能出去……杀出去。”
师父的身影消失在渐歇的雨中,他浑身湿透,头发沾在额上脸上,狼狈不堪地站直了身体。
他说,杀出去。
原来是这个意思么?
兰寻剑再次摇了摇头,努力摇掉那些幻象,忽然脚下发力,几个纵跃消失在山林之中。这座山本就坐落于城外,加之兰寻剑身影迅捷,不多时便远离了长安。他一路未作休息,走得是荒无人烟的道,如此行了约莫一天路程,又翻过一座山,夜色再度降临。
兰寻剑慢慢地走在林间一条似是人为开垦出的道路之上,不知想着些什么。忽然,仿佛听到了什么声音,眸光如电向某个方位射去。
呼啸风声在耳边响起,一道毒蛇般的黑色长鞭随之而至!兰寻剑身形急急拔起丈许高,躲过那鞭子凌厉攻势,黑鞭即便又灵蛇一般蜿蜒退去,无影无踪。
一击不得手,那人倒几个翻身,从林间跃出现了形。
兰寻剑落地,刀已出鞘,戒备地盯着这人。
只见来者一袭黑衣,正一脸戏谑地看着他,手中鞭子合起,闲闲把玩着,光凭刚才那一声鞭的啸响、和此人跃出的身法,并这一脸无谓的现身,便可知非等闲之辈。
“这位兄台,着实对不住,”黑衣人笑笑,“虽然不知你姓甚名谁,但不才这趟是奉命来取你项上人头,多有得罪!”
话音未落,他手中黑鞭疾如闪电甩出,兰寻剑心底一惊:竟看不清他动作!
电光火石间,已不及多想,他猛地向后退去,同时挥剑向那鞭子斩去。谁知甫一出手,那人不知动了什么机关,鞭上就长出层层钢铁倒刺来,不单一下便缠住了他的剑身,鞭梢还如活了一般,尚有余力向他面门而来!
兰寻剑此时已退至林边,见此脚下一点,翻身上树躲过鞭梢,同时手腕一抖,就要引那鞭子绕进层层错错的枝桠中来。然,那鞭子未及他下一步动作便已闪电般利落退回。
兰寻剑侧身站在树上,在树叶间缝隙看到那人依然把玩着合起的鞭子,如同从未出手一般,心下讶然,道:“索命鞭李行欢?”
那人仰起头来眼角弯弯,道:“幸会幸会,兄台你知晓不才名号,实在令不才惊讶得很。”此人嘴上客套着,面上却是半分惊讶神色都没有,也不知手上如何动作,那黑鞭又鬼影般呼啸着闪来,其速度着实难以形容。
兰寻剑心道不好。他自小在深谷中长大,甚少接触外人,后来又多是为宫里做事,江湖中事并不熟知,然,这人他却是知道的。索命鞭李行欢,在武林权威的白氏一族兵器排名中位列第三,在高手济济的武林中,由此可窥知此人实力之强大。
心思电转之间,兰寻剑已掠过层层树冠,进入山林深处,鬼魅般的黑鞭如影随形,狠厉非常,招招都是为夺命而来!
黑鞭又一次逼近,兰寻剑蹙起眉,突然手中发力,利剑猛然向下劈去,这一下居然生生劈落半棵参天古树上半部分,他借力一踏倒塌中的树体,身形当即又向前飞掠了几丈。
这一下显然是出乎李行欢意料之外,他眯起眼睛,长鞭不知何时又收回了手中,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已深深砸在地上的古树,在飘飞的树叶与烟尘中继续纵身追去。
兰寻剑蹙起的眉却未曾放松过,左手轻轻按住胸口——前次在那伙人那里吃亏不少,虽说中的毒马上解了,内伤却一直未好干净,况且那毒极有可能是来自南疆一带,阴狠毒辣,总觉有些未逼出体内,时时阻碍体内气息,却又无法可施。
若是平时,不论对战,要单是从这人手下逃脱,倒也非难事。然,赶了一天的路,又有棘手内伤在身,此刻脑中飞速运转着,只觉是大事不好。
兰寻剑面色一僵,黑鞭已迫近身前,他猛地压低身形,滚落在树下草丛中。他以剑尖触地,翻身就想起来,却蓦地感觉到后背一凉——
回头一看,节节倒刺的长鞭已扫过身后,不单彻底划开了衣服,似乎还在脊背上留下一大师而深的伤口,只能看到肩上的鲜血已向下滑落,看不清那伤口还蔓延至何处。此时,他方才觉得迟来的疼痛席卷了全身。
李行欢慢悠悠收回鞭子,见兰寻剑仍持剑紧盯着他,嘴角轻轻上挑,只略带轻视地瞟了他背上伤口一眼,便一个纵身不见了。
难道此人不是来取我性命?兰寻剑疑惑地看着他消失的方向。
这伤口亦非什么致命伤,况且他追了这许久,为何却又此时罢手?还未及细想,眼前一黑,兰寻剑登时心内一闪……索命鞭,索命鞭,怎会是简单一条鞭子而已?
原来,那鞭上淬的毒,可以使他自信到一得手便扬长而去,确定身后留下的这人不久必将成为一具尸体。
兰寻剑闪电般出手封住几处大穴,未收回手,却是已一口血呕出,乍看血迹已带着青黑色,肩上血色亦然,心下自嘲一声,呵,想不到自己竟然命绝于这种地方,天意难测。
死在武林兵器榜上探花之位的索命鞭下,也许对这条命来说,已算值得。
兰寻剑跌跌撞撞行于山林之间,恍惚想着,最好走到丛林更深处,使得自己在人迹罕至地方安息,免于曝尸荒野被人猜疑惊扰为好。往事如走马灯般在眼前轮转,草木飞转,花鸟细语,夜里看剑连云啸月,沧海横流饮血低吟,无数身影不断放大又隐没。
不知走到了哪里,兰寻剑意识模糊间感觉自己行进中似乎是猛地撞上了一个人,来不及反应,便彻底失去了知觉。
作者有话要说:
☆、中毒这种事当然比受伤更加麻烦
兰寻剑是在一阵诵经与木鱼的声音中醒来的。
和他一起苏醒的还有无尽的疲惫与疼痛。睁开眼仍然是一片漆黑,四周有淡淡檀香的味道,他想撑着身体坐起来,不料才动了动胳膊就传来一阵剧痛,使得他倒抽一口冷气。
看来自己还没死。
诵经与敲打木鱼的声音同时停止了,随之一个显然上了年纪的声音传来:“施主,你身上有伤,还是请勿妄动为好。”
兰寻剑默然,仍然忍痛勉力撑起了身子,道:“我失明了?”
一阵轻微的响动,似乎是屋子另一头那人起身向这边走来,道:“施主你看不见?”
兰寻剑凭着感觉点了点头,又道:“是你救了我?”
那人到了近前,又道:“并非老衲……”
吱呀一声门开的声音传来,接着盛仙的声音又惊又喜地在屋内炸开来:“亲爱的你终于醒了!”随着话音便直扑到兰寻剑身上,他只觉得身下的床一颤,一个人就缠了上来。
先前那僧人默不作声地退到一边,双手合十念了三遍阿弥陀佛。
兰寻剑想推开他,无奈此时半分力都使不上,手臂一动就痛苦万分,只咬牙道:“你给我下去。”
盛仙得此大好机会,岂有放过之理,双手抱得更紧,八爪鱼一样攀在兰寻剑身上,连珠炮一般道:“哎唷,我等你等得好痛苦哦,所以我就踏上了万里寻妻之路,我心想你肯定不会走闹市大道,就专挑荒山野外的路走,那天刚巧不知怎的走到这附近,谁知你就直直撞上来了,你说我们是不是很有缘呢?”
兰寻剑狠狠从牙缝里面吐字:“你,给,我,下,去!”
盛仙充耳不闻,拉过那僧人道:“来,娘子啊,我给你介绍,这位是梦疑大师,巧得很,我曾与他学习过佛法,也算是我半个师父了!”
大师面色十分痛苦,道:“施主你记错了。”
“师父,出家人不打诳语,你怎能这样呢?”盛仙正色批评了大师一句,又转向兰寻剑继续道:“我师父恰巧前些年收了个弟子,就是江湖闻名的神医‘鬼手佛’章仲璟了!说起来,那天你浑身是血,吓都吓死我了,还好我想起师父就在这附近,来寻他救命,你说这是不是上天注定呢?要不,择日不如撞日,择地不如撞地,我们干脆在这边成亲算了!”
兰寻剑额上青筋直跳,半天才说出话来:“你下不下去?”
盛仙瘪瘪嘴,很委屈:“喂,怎么会有这样的娘子,干嘛一见面就赶人啊,好久不见我想死你了啊,让我抱一抱会死啊。”
梦疑大师咳了两声,道:“你好像压到这位施主的伤口了……另外,这位施主刚才说他失明了。”
“啊?”盛仙赶紧起身,紧张地看着兰寻剑,“没弄疼你吧亲爱的?你怎么看不见了呢?什么都看不见吗?你看这里,快,看你夫君一眼……”说着在兰寻剑眼前晃动五指。
兰寻剑道:“大师,多谢你救命之恩,可否再帮在下一个忙。”
梦疑大师淡定道:“施主,出家人不可杀生,否则我几年前就动手了。”
盛仙装作没听到,清清嗓子,道:“师父,师弟不是说过已无大碍了吗?为何我娘子会出现这种情况?”
梦疑大师道:“这……老衲去寻他来问问。”合十行了个礼,又对兰寻剑道:“施主乃是有福之人,此番保住性命想必是天意,我想不必太过挂心。”说罢推门出去了。
屋内只剩下他们二人,盛仙反倒安静下来,盯着兰寻剑看了半晌,饶是兰寻剑这此时什么也看不到的人也感觉到两道火热目光在自己身上巡逻。
末了他嘿嘿一笑,直笑得兰寻剑寒毛根根立起,才道:“我娘子长得真好看。”
兰寻剑闭上眼——虽然本来就是一片漆黑——决定不理他。
好在这时,梦疑大师带着那神医弟子进来了。这位弟子造型颇为后现代,上衣像是被谁划了几刀破破烂烂,下身的袍子前短后长,颜色更是泼墨重彩,大有深意。此外,这位神医脖子上还显眼地吊着一大串足有手腕粗的佛珠,加上他油光锃亮的秃头,整个人一身诡异的搭配堪称当朝行为艺术家了。
盛仙亲切道:“师弟,还烦请你替内子瞧瞧,这失明是什么原因。”
章仲璟没什么表情,语调平缓:“医者仁心,贫僧自当尽力而为。”
兰寻剑嘴角抽了抽,没说什么,只伸出手去方便章仲璟号脉。那章仲璟一只手从宽大袖子中探出来,居然是焦黑色如同被火烧过一般,手指干枯细瘦,扣上兰寻剑腕处,又很快收回去,道:“施主你之前可是中过南疆的‘珊瑚碎’?”
他这手一探一回,兰寻剑竟未感到其中力道,也不知他是如何切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