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一样 by亦舒-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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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之间,有一把小小声音柔丝般钻进她耳里:以玛,以玛,你自由了,上天送大礼给你,释放你,在这苦难的世界里,现在你只需照顾你自己,不必肩负重担,你高兴还来不及呢。
以玛吃惊,谁?
谁这样没有心肝?
谁敢说这样残忍的话?
她掬起冷水洗一把脸,抹干,走到街上。
可是,那像魔鬼般密语,难道不是真话?孪生女出生,养到三个月,医生已发觉其中一个不妥,生父年轻,受不住压力,忽然失踪,声称到中东工作,再也没回转,由母亲独力照顾两女。
那不幸女子三年前患癌症辞世,办完大事之后,家里已一穷二白,以玛连忙找工作,把妹妹送进护理院,熬足两年,落到今日。
妹妹抱紧她腰,“以玛,以玛。”不让她离开,以玛痛恨自己不能变成巨人保护至亲,体内细胞像是死掉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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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她找到一间互联网咖啡厅坐下,只觉四周昏暗,光线浑浊,像做噩梦一般,她坐在电脑面前,打入天堂两字,那网页缓缓出现荧幕上。
询问:“贵公司可聘请新人?”
答案很快出现:“我们永远乐于聘用新血,你想加入我们行列吗?”
“是。”
这时侍应给她斟来一大杯黑咖啡,笑笑说:“你看上去像是很需要这个。”
荧幕字样:“请传真一幅近照。”
以玛先喝咖啡,停一停神,发觉四周光线似亮一点。
她身边没有照片,于是取出摄影电话,自拍大头,半身及全身照片传出。
答覆立刻来了!“请填下列表格,并于星期一至五每日上午十时至下午六时亲临面试。”
以玛抬头看墙上挂钟,下午三时。
“今午方便否?”
“下午四时请准时。”
以玛填妥表格传出,呆住片刻,找上地址。
那地方布置简洁大方,与一般办公室无异,墙上挂着现代画,像一间画廊,王以玛推开天堂之门。
一个三十岁左右打扮整齐穿套装的女子抬起头,“王以玛?请坐,我姓甘。”
以玛坐下,那女子端详她一会。
“你十九岁?可有身份证明文件?”
以玛取出身份证给她核对。
甘小姐仍然踌躇,她按下对讲机,“袁姐,你出来看看。”
然后,她抬起头,“以玛,你回去读书吧。”
以玛轻轻说:“我没有学费,我无家可归,我六亲无靠。”
甘小姐微笑,“说得像狄更斯小说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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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急需一笔殓葬费。”
甘小姐耸然动容:“是哪一个亲人?”
“妹妹。”
这时,屏风后有人咳嗽一声。
原来,里边办公室里,才是主管,甘小姐不过是助理。
“你知道工作性质?”
以玛答:“我不小了。”
“我们的佣金,是百分之二十五,我们负责接触,筛选人客,尽量保护你安全。”
“明白。”
“你要求时薪是何种数目?”
“每小时一千美元。”
“啊?!”
“有人客付过这种费用。”
“你读商科出身,很有头脑。”
以玛不出声。
“你有男朋友?”
以玛简单回答:“现在没有了。”
“以玛,你回家待消息吧。”
“回家?我没有家。”
那甘小姐怔住,她还没有遇见过这样的例子。
有人在屏风后缓缓走出。
这位女士有四十上下了,保养得无懈可击,头发拢在脑后,穿白色贴身衬衫及铁灰色长裤。
她轻轻说:“我是袁姐。”
以玛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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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叫什么名字?”
以玛脱口答:“Sucre Coeur,天堂里的糖心。”
袁姐微笑,“那么,唐心,你先往医务所验身,然后让摄影师拍造型照,一切资料守秘。”她扬声:“小雪,你负责陪伴唐心,”然后她看着以玛,“从此你是天堂职员,你可去富华酒店公寓暂住,租金可打七折。”
真是爽快磊落,就此安排妥当王以玛前程。
秘书小雪陪着以玛出去。
大门关上后正副负责人才吁出一口气。
甘姐说:“长得那样美丽是邪恶与不道德的一件事。”
“她好似不自觉,斯文,沉默,我喜欢她。”
“她几岁?”
“十九。”
“所以你叫她回去读书。”
“但是她环境窘逼。”
“双眼通红,失恋?”
“不,妹妹辞世。”
“啊。”袁姐轻轻说:“你好好看待她。”
那边,小雪请以玛换下银行制服,改穿衬衫长裤,她俩乘车往检验身体。
那叫小雪的秘书一言不发,却又不见冷淡,她看到以玛身体语言,轻微表情,已知她需要什么,体贴服务。
验身并非轻松事宜,却也顺利通过。
拍照比较愉快。
年轻西洋摄影师见到以玛一呆。
拍摄一回后试探问:“可以脱下衬衫吗。”
小雪抢先铁青着脸答:“在你梦中,但丁。”
愁眉百结的以玛不禁笑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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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摄影师叫但丁。
小雪如保母般挽着以玛手臂离去。
“我陪你去公寓看看可适合。”
酒店式服务公寓十分整洁,单位在十五楼,可以看到一点海景,沙发拉出当单人床,一张小小桌子,写字吃饭都是它。
以玛已经十分满意。
“我私人替你垫付三天租金,公司没有预支薪酬习惯,但是令妹那边,却是例外。”
以玛又点点头。
小雪忽然说:“生活真是艰难,但,苦楚总会过去。”
以玛垂头。
“我先回公司,这是你的电话,我们再联络。”
就那样,以玛开始新生活。
半个月后,她写信给银行辞工,在小公寓里安顿下来,并且在大学报名入读商科。
以玛生活节省,没有不良嗜好,尽量贮蓄。
她的人客,通常是中年男子。
那些人,都是披着羊皮的狼,不过,因为环境宽裕,那套羊皮做得异常精致,用料考究,贴身熨适,几乎不分真假。
以玛用唐心这个假名,却以本相示人,她一贯只穿白衬衫及深色套装,直短发,只抹一点口红。
进得门去,先调低灯光,然后,轻轻揽住那人,靠近他,在低微的照明下,他可以看到她年轻亮丽的面孔仰起,像是渴望地说:“爱惜我待我好,叫我快活”,那叫他们极端迷醉,对主持人说:“像约会小女朋友一般开心。”
只大半年,王以玛已经还清所有债项及学费杂项。
她的人客,大半是熟人,一星期见一次,相当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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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身边有示警器,甘姐千叮万嘱:“一见不妥,立刻转头离开,如遇阻挠,按动警钟,还有,无论人客作何种藉口,一定要用安全套。”
她仍然住在只得三四百平方尺的小地方。
袁姐说:“唐心最大优点是一句话也没有。”
“她处处谨慎。”
“唐心收入最高。”
“不要让孔照知道。”
“明白。”
这一晚,依照约会本子上时间地点,王以玛到达某酒店总统套房门口敲门,这次,是新客。
前来开门的是一个体面的中年男子,芝麻般漂亮灰白头发,名贵西服。
他看见门外的以玛,不禁脱口说:“真人比照片更加好看。”
以玛轻轻抚摸他西装领子,每次这个时候,以玛都找回自信,一生中,唯一可以控制的,也就是这个场面,该刹那,她转弱为强。
就在这个时候,另外一个比较年轻的男人自房内走出。
以玛一惊,连忙退后到门口。
那中年人急急说,“不要误会,我立刻就走,我只不过要肯定你是照片中那个唐心。”
他出门离去。
那年轻人走近,看着高挑的以玛,“请坐。”
他与中年男子十分相像。
“我叫余政,你好,那是我父亲。”
以玛不出声,她轻轻脱下外套,剥袖子时胸膛不免略挺,显示美好身段。
少年吁出一口气,“我想请你帮忙。”
以玛扬起眉角。
他犹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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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有一张俊秀如女孩般面孔,浓眉大眼,叫人乐意亲近。
以玛从未遇到过年龄相仿的人客,有点意外。
他穿着极薄白衬衫,每次深呼吸,那件衬衫像薄膜似贴到他健美胸膛上。
他轻轻说下去:“家父怀疑我的取向已有一段日子了,你可明白?”
啊,原来如此。
“所以,他介绍你给我认识。”
以玛沉默。
“我想,隔一两天,他会问你,我的表现如何。”
以玛不是不想说话,而是感慨至不知说什么才好。
“请你帮忙,说:‘他很好,他很英伟。’”
以玛真忍不住笑,可是这不是笑的时候,她低下头。
少年叹气,“真悲哀可是,他若知道真相,会连同祖母,把我逐出家门。”
是,确实十分悲剧。
以玛同情他。
少年冲口而出:“你明白我的苦处?”他双眼通红。
她伸手过去,抚摸他背脊。
他靠在她肩上落泪。
多么意外的约会。
以玛斟杯咖啡给他。
少年忽然说:“看样子你不会比我大,可是,你是多么懂事。”
但是,以玛想说:穷人子女早当家。
他抚摸以玛脸颊,“你真漂亮,而且有一颗善心。”
他站起,取过外套,再三道歉,启门离去。
过了十五分钟,以玛也走出酒店大门。
过一天,是她领薪酬的日子,天堂每星期出一次支票,以玛收的已是六位数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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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日,她看到孔照。
孔照与王以玛作风完全不同,真是人未到,笑声先到,服饰先至。
她穿大红色衣裙深紫色窄腰身外套,名牌手袋像菜篮子那么大,艳妆:雪白粉,殷红唇,烟雾眼,额角像刻??着字:我是妖女你想要我吗。
她也看到了以玛。
她转过身来,“你是唐心,久仰大名,如雷贯耳。”一双大眼炯炯有神,似笑非笑瞪住人。
以玛心想,这可真是勾魂夺魄的一双大眼。
以玛微微颔首。
甘姐看着好笑,这两个年轻女子简直是南北两极。
那天以玛只穿着淡灰色线衫与长裤配深色球鞋。
那孔照老实不客气问甘姐:“客人喜欢这个样子?唐心你像在饿饭,可真需要如此可怜?”
甘姐连忙把以玛拉到门口,“这是你的支票。”
以玛十分明白事理,她点点头,即时离去。
可是孔照追上,“且慢。”
以玛已经乘电梯下楼。
甘姐松口气。
以玛回家,干什么?写功课。
这一篇报告题目是:“在目前经济状况下,可适合创业经营小生意。”
经济不景,连天堂的营业额都减低许多。
半晌以玛抬起头来,那个孔照,双唇如一颗熟透樱桃般,连她都想去亲一下。
以玛找字典,查一个生字,翻开,一朵压干玫瑰花掉到地上,她一怔,忽然讪笑,那是张亮送她的花,她珍惜地压在书页里。
她拾起干花,在手掌里捏成碎片,扔到废纸箩,对于自己过去的幼稚无比厌憎。
錄入﹕甜蜜叮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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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的事,像一场梦般。
现在,她是完全清醒了。
经济情况允可,以玛把母亲与妹妹搬往一处,每次探访,带一枝白色玉簪。
她在心底说:不日,我们可以重逢。
只是,有时她也犹疑,是在什么样情况下呢,最好母亲仍然健康,妹妹清醒,三母女如姐妹一般,在某处重逢,握手言欢。
第二天傍晚,以玛有一个特殊约会。
甘姐说:“你可以不去,但那人客一定要拔筹在这个日子这个时间约你,双倍。”
“可有特殊要求?”
“没有。”
“没问题。”
“我把地点时间传真给你。”
以玛放下功课,浸浴梳洗,她清理汗毛,化一个淡妆,出门赴约。
酒店房门打开,以玛有点意外,当事人上年纪,有点像卡片上圣诞老人,慈眉善目,笑容可掬。
以玛反而有点戒心。
“请坐,喝什么?”
以玛指一指咖啡。
老人坐她对面,“多么漂亮的女孩,如此素雅,并不多见,而且听说你不大说话,更加难得。”
以玛微微笑。
老人忽然这样说:“许久没有约会年轻女子,我第三任妻子也已五十二岁,这也许是我最后一次。”
以玛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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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我没有大病,不过,明天这个时候,可能我已置身商业罪案调查科的询问室,嘿嘿嘿嘿。”
以玛不动声色,心里意外,这是什么一回事?
老人这时握住她的手。
“之后,我可能得在监狱度过余生。”
他犯什么罪?
他把她的手贴到脸旁,“今晚,我想你陪我聊天,唐心蜜糖,你会唱歌吗?”
以玛一怔,她最不会唱歌跳舞,否则,一早可以到歌舞厅客串赚取零用。
“唱得不好不要紧,亦毋须唱全首,随便哼两句便可。”
以玛想了想,点头。
老人先鼓掌。
她在他额角深深吻一下。
以玛到房间准备,她用血红色唇膏在嘴上厚厚涂三四层,打松头发,脱去外衣。
她的内衣并不特别性感,并非黑色或鲜红网纱,而是像五十年代两件头泳衣,细碎蓝白条纹加些花边。
她轻轻哼着缓步走出去。
以玛不会唱歌,一开腔就走音,非常搞笑,逗得老人咧开嘴。
她这样唱:“如果爱你是错
我不要做对
如果生活得对是生活没有你
我情愿错误存活
我不要做得对
如果那是指晚上独眠……”
以玛荒腔走板,客人一直合不拢嘴,唱着唱着,老人忽然感悟到歌中无奈恋慕悲凉之意,他渐渐怔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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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的稚音,原始的美态,叫他得到空前满足,他明日即要吃官司,今晚可以如此温馨度过,也不枉此生。
“蜜糖,过来。”
以玛轻轻坐他膝上。
老人取过外套,“我真感激你。”
他自口袋取出一卷钞票,放到以玛手里。
钞票约拳头大小,紧紧用橡筋箍住,看得出是美元大钞。
“你的小费,蜜糖,你可以走了。”
以玛有点不放心。
他轻抚她的面颊,“从未见过比你更可爱的女子。”
以玛轻拍他龙钟背脊。
“我是一个经济罪犯,我不是好人,三十年来,我讹骗投资者,诈称帮他们每年赚取两位数字利息,我集资超过五十亿,可是,从未做过任何投资项目,我把新客的本金当利息分给旧客,又再争取新客……直至全球经济崩溃,旧客要求取回本金救灾……你明白吗?”
以玛修读商科,她当然懂得。
这时,她按住老人双手,像是安抚他。
“你真聪明,”老人立即明白她的意思,“那些人客其实也知道大约是个骗局,但是每年十五厘利息,外边银行只付三厘,他们应当知道不妥,不过,五年即归本,于是冒险在我处赚一记,渐渐,因为收入太过稳定,变得真实……”他的声音低下去。
说出心中话,他似是无憾。
老人竟无亲信。
以玛穿好衣服,他走近,帮少女抹去唇上胭脂。
他说:“有些行业,不可做一生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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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握着她的手,深深亲吻。
“谢谢你。”
以玛离去,在酒店大堂,只看见大队便衣侦探守住电梯口,又在接待处拿着照片寻人。
她推开大门离去。
回到家,喘口气。
她取出那卷拳头大钞票,往空中扔,它落下时,以玛俏皮地如踢毽子般把它踢进抽屉。
钱自然有它用途,但它买不回时光,不能叫母亲复生,也不会令妹妹变得正常。
它的救赎用途非常广泛,它是人与人之间最见功的润滑剂。
以玛盲目积蓄,用作防身。
第二天一早,她在日报网页上看到血红大字:本市最大骗财集团主脑落网!梅德夫声称他一人犯罪,与子女无关……
照片中正是那貌如圣诞老人般长者,无论怎样看,都不像一个骗棍。
“梅氏生活奢华,每年吸食手卷古巴雪茄费用已达十五万美元……”
袁姐亲自找她:“一切无恙?”她问得很含蓄。
“我要上课,放学到公司与你说话。”
稍后见面,袁姐问她:“你这上课的事,是真,是假�